走在最前方的樊鏘就停下了腳步。驛館的樓梯並不寬,他們人又多,就這麽走上去,倒顯得好像要逼著別人給他們讓路似的。


    他身上雖然有個四品都尉的軍職,但行事一貫低調,也沒多想,就停下來等著樓上的人下來再說。


    樓梯轉彎處露出了兩雙男人的腿腳。


    幹幹淨淨的烏皮靴,小口褲子。看似普通,但秦時也算是走過江湖的人了,隻看他們衣服幹幹淨淨,就知道這兩個人絕對不會是普通行商。


    很快這兩位客人就從樓梯轉彎的地方走了下來,是兩個麵皮白淨的男子,三十上下的年紀,一身普普通通的麻布短打也遮不住滿身的書卷氣。


    秦時覺得他們像是那種故事裏要進京趕考的讀書人。


    這兩人一露麵,見樓梯下麵等了一堆人,頓時就反應過來是怎麽迴事兒,連忙拱拱手,帶著同伴快步走了下來。


    大約站在前方的樊鏘等人身上都極有氣勢,這兩人也不敢肆無忌憚的打量,隻是微垂著視線快步下樓。待他們走到最後兩三級樓梯的地方時,走在前麵男人下意識的抬頭朝外看。這一抬頭,視線恰好撞上了走在樊鏘身後的魏舟。


    他的麵孔朝向驛館大門的方向,秦時走在魏舟身後,清清楚楚的看到這人的眼瞳驟然一縮。但他很快就收迴視線,步履匆匆地從他們身旁走了過去。


    秦時若有所思。


    他以前上過刑事課程,分辨得出那個人在看到魏舟的一瞬間,不斷變幻的微表情:意外、驚訝、畏懼、興奮。


    秦時雖然猜不透這些情緒所為何來,但有一點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走在前麵的那個人,認識魏舟。


    跟在他身後的青年男子看見魏舟的時候毫無反應,但他從秦時身邊走過的時候,卻看見了被秦時抱在懷裏的小黃豆。


    這人頓時兩眼發光,流露出一副垂涎的模樣。他隻顧盯著小黃豆,腳下的路也沒留意,險些平地摔一跤。還好一旁的驛丞扶了他一把,才讓他免去了當眾摔一個大馬趴的尷尬。


    秦時從他狼狽跑走的背影上收迴視線,就見魏舟的袖子小幅度地晃動了一下。他剛才似乎也在轉身看那兩個人。


    秦時又去看賀知年。四目相對,賀知年微微點了一下頭,給了他一個肯定的眼神。


    秦時,“……”


    其實這隻是一個下意識的舉動,他自己都沒反應過來要傳遞什麽信號呢。


    稍後,當他們各自迴到客房之後,秦時就發現賀知年開始套雜役的話。


    雜役是上樓來送熱水的。秦時把木盆放在地上,試了試水溫太涼不行,但也不能太熱。小黃豆畢竟不是人,它隻是愛玩水,但不喜歡太高的水溫。


    小黃豆知道這是給它預備的洗澡水,興奮的啾啾叫個不停,兩隻小爪子圍著水盆踱來踱去。秦時剛把手從水盆裏伸出來,帶著滿意的表情點了點頭,小黃豆就像踩了彈簧似的竄了起來,撲通一聲砸進了水盆裏。


    水花濺起來,把蹲在一邊的秦時和雜役都嚇了一跳。秦時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就見雜役一邊抹著臉,一邊嘿嘿嘿笑了起來。


    小黃豆也有些心虛,鬼頭鬼腦的瞟了秦時兩眼,又開始友好的衝著雜役叫喚。


    雜役的手伸過去,又訕訕的縮了迴來,有些膽怯的望向秦時。


    秦時摸了摸小黃豆,對雜役說:“沒事,它喜歡有人陪它玩。”


    雜役試探地伸手摸了摸小黃豆的翅膀,見它並沒有躲開,臉上不由得綻開一個大大的傻笑。


    他不知道小黃豆的友好隻針對心無惡念的人。秦時也不會特意跟他說這個。他隻是覺得小孩子都喜歡找同齡的朋友一起玩耍,小黃豆的同齡朋友實在是太少了。


    賀知年也蹲在一邊看他們玩水,嘴裏有一句沒一句的跟小孩兒聊天。聊西寧最近幾天的天氣,聊附近的街市、誰家買賣做的好、誰家愛坑人……等等。


    話題慢慢的就過度到了驛館的那兩位客人身上。


    賀知年和秦時都和氣,又有小黃豆這麽一個萌物暖場,小孩兒早就放鬆下來了,也樂意跟他們閑聊天。


    “前麵那條街都是開客棧的,一家比一家貴。”小孩兒一邊小心翼翼的往小黃豆的尾巴上潑水,一邊說:“有錢人都去住那些客棧了。我家生意不大好做,平時客人也不多。你說這幾天?這幾天就隻有剛才下樓梯的那兩位客人。”


    秦時就說:“我看他們可不像是走商的。”


    “不是走商的,”小孩兒對這個說法表示了肯定,“他們剛來那天在樓下大堂裏吃飯,包袱就放在桌麵上,裏麵好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有黃紙,還有陰陽羅盤……廚房的大叔都看到了。應當是兩位道爺。”


    第100章 水盆


    雜役也就是個十來歲的半大孩子, 雖然在驛館裏做事,也被人囑咐過不能多嘴。但每個人對於“不能說”的尺度都有自己的理解,在小孩兒看來, 這些話就沒啥不能說的。


    當下這個世道, 出家人的處境有些艱難,不論是出門化緣, 還是夜裏找地方投宿,都低調得不行。小孩兒在驛館做事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有時候他們還會遇見比較謹慎的出家人,為了行路方便,會刻意打扮成普通百姓的樣子。


    這種事見得多了,大家都會默契的假裝什麽都沒發現不管朝廷對於出家人是個什麽態度,信仰這個東西是始終都存在的, 普通百姓也樂意給出家人留一份體麵。


    正因為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所以小孩兒才不覺得這種話題有什麽需要保密的。


    另外還有一個原因就在秦時身上了, 他這會兒頭發半長不長的, 大約在小孩兒眼裏也是一個還俗不久的僧人。


    如此一來, 有關出家人的處境問題, 秦時應該知道的更清楚,也就更加不可能去做什麽傷害其他出家人的事了。


    這叫做同病相憐。小孩兒聽茶館裏說書先生說過。


    賀知年和秦時交換了一個視線,不再打聽這兩個道士的情況, 而是說起了西寧城裏哪家館子做的飯食好吃。


    這個話題小孩兒最熟了, 開始滔滔不絕的給他們做介紹。這也是賀知年的目的, 他們之間交談的話題越多,刻意詢問的那些信息才會被掩埋起來, 變得毫不起眼。


    兩個人洗漱完畢,抱著香噴噴毛茸茸的小黃豆出門去找魏舟的時候, 才知道樊鏘又帶著他的人出門去了。有可能是去軍營,也有可能是去私見刺史大人,不過這些事就不是他們應該知道的了。


    他們拉著魏舟去了小雜役給推薦的一家羊肉館。一路上將他們打聽來的消息都細細告訴告訴了魏舟。


    魏舟自己也看出來了,很篤定的說:“走在前麵的那個,是認識我的。”


    他雖然沒學過微表情,但他擅長揣摩人心。那人看到他的時候,臉上一瞬間生出的隻有看到熟人才會有的神色是瞞不過他的。


    “無妨。”魏舟說:“我在他們身上留了點兒東西……這裏不方便說,待迴去了,再仔細瞧瞧他們是什麽來頭。”


    羊肉館確如小雜役所說的那般生意興隆,要擱在後世,這大約要算一個網紅打卡地。


    羊肉館店麵不大,環境也普普通通,但十幾張桌子都被客人坐滿了,從老板到夥計都忙得腳不點地還沒吃飯,進店的客人就先被這股熱火朝天的氣氛給震住了。


    飯菜也好吃,秦時終於吃到了無汙染的環境裏養大的小肥羊。比起他們在大漠上自己獵到的野羊,肉質更多了一層鮮美肥嫩。更兼這裏調料充足,又是大廚精心烹製,別說小黃豆,秦時都吃得顧不上抬頭了。


    小黃豆跟他們的口味不同,不愛那些熱乎乎的湯水,隻對大塊吃肉感興趣,吃飽喝足還叼著一塊肉筋舍不得放下。


    從羊肉館出來,秦時又按照小雜役的介紹,找到了西寧城最好的一家皮貨鋪。秦時親自畫了圖樣,留下銀子,定做了一個能裝下小黃豆的挎包。


    秦時要求的包並不難做,他給的錢又足夠,老板很痛快的表示一定全力給他趕工。


    這個時候,魏舟和賀知年還不知道秦時設計的背包會有多麽好用,隻是覺得小黃豆一天大似一天,也的確需要一個新的東西來裝它了。


    出了皮貨鋪,他們又在街市上逛了逛,直到宵禁的更鼓響起才帶著大包小包的東西迴到了驛館。


    驛館裏,驛丞正在訓斥小雜役,“……說過多少遍了,那些野狗不要喊進院子裏來,這讓客人看見……”


    小雜役低著頭乖乖聽訓,一轉頭看見秦時等人進來,小臉上立刻放出光來。


    驛丞連忙住嘴,迎上來跟客人們寒暄,一邊惡狠狠的瞪了小雜役兩眼,囑咐他去廚房裏看著點兒火。


    小雜役耷拉著腦袋,灰溜溜地往外走。從秦時身邊經過的時候,忍不住偷瞟小黃豆。


    小黃豆還記得他,唿扇一下翅膀,友好的跟他打招唿,“唧!”


    秦時摸摸小雜役的腦袋,把裝著羊肉胡餅的油紙包塞進了他手裏,“趁熱吃,涼了就不好吃了。”


    小雜役轉頭,賊溜溜的瞟了一眼驛丞,有些不好意思地捧著油紙包嗅了嗅,“是老胡家的胡餅,每次從他家鋪子外麵經過,都能聞到這個味兒……謝謝大哥。”


    “不客氣。”秦時說:“你剛才幫我給它洗澡。這是它送給你的謝禮。”


    小黃豆窩在秦時懷裏唧唧叫,“是好吃的!有肉!還有核桃芝麻!”


    它其實分辨不出什麽果仁、調料一類的東西,秦時說了它就記住了,這會兒正好照搬出來給小雜役聽。


    可惜除了秦時,別人聽不懂這麽複雜的句子,聽什麽都是一長串的啾啾啾。


    驛丞待小雜役雖然兇巴巴的,但店裏的客人對他手下的人友善,他也是樂見的開店的,誰不願意遇見和氣有禮的客人呢。


    幾個人上了二樓,魏舟直接扛著李飛天走進了秦時和賀知年的客房,他在屋子裏溜達了一圈,見門後的臉盆架上擺著半舊的木盆,木盆裏還盛著半盆清水,就滿意的點了點頭,“行,不用別的,這就夠了。”


    魏舟指使賀知年把木盆端到桌子上,又問秦時,“那兩個人真走了?”


    “真走了。”秦時迴答的很肯定,“咱們出去吃飯的時候結賬走的。”


    這還是剛才趁著跟小雜役聊胡餅的時候打聽來的,消息都還熱乎著呢。


    魏舟在客房周圍布下結界,伸手掐個指訣,在水盆裏輕輕點了點。


    秦時好奇的看著他的動作。


    起初,什麽事都沒有發生。房間裏靜悄悄的,他們還能聽到驛丞在樓下喊小雜役搬東西的聲音。但倏忽之間,客房裏搖曳的燭火就暗了下來。


    秦時精神一振,就見水盆裏有什麽東西瑩瑩發亮。


    水麵上像有一隻無形的手拂過,十分利落地撕開了覆蓋在水麵上的一層膜,露出了被遮蓋在下麵的圖案。


    秦時好奇地湊到近處去看,窩在他肩頭的小黃豆沒提防他會冷不丁彎腰,腳下一滑,差點兒掉進水盆裏,被秦時眼疾手快地一把撈住。


    小黃豆嚇了一跳,還沒來得及抗議,發現自己又被秦時給接住了。它虛驚一場,有些委屈地蹭了蹭秦時的手指,嗓子眼裏發出一陣又像抱怨又像撒嬌的咕嚕聲。


    “嚇到我啦。”


    “下次一定注意。”秦時自己也嚇了一跳。他摸摸小黃豆的腦袋瓜,哄著它看水盆裏的圖像,“看,水盆裏有人!”


    小黃豆的注意力一下就被水盆裏出現的畫麵給吸引住了,驚訝的睜大了眼睛,“這是什麽?”


    “這是魏神仙的法術。”


    小黃豆看看圓桌對麵仙風道骨的魏神仙,再低頭看看出現在水盆裏的畫麵,小小聲的啾了一下。


    “李飛天的爸爸好厲害!”


    秦時莞爾。他想說魏神仙其實不是李飛天的爸爸,他們之間也並不是他和小黃豆這樣的關係。但他什麽也沒說,隻是在小黃豆的腦袋上很溫柔地摸了摸。


    水麵上有人影晃動,仿佛被他們暗中窺視的人正在街市間穿行,想要趕在宵禁之前迴到家裏去。


    不多時,這人就來到了一戶人家的門外,抬手敲了敲門。


    半舊的木門,門上的油漆都有些斑駁了。


    門打開,一個須發斑白的老人家出現在門口,看見來人,他沒有說話,隻是很是客氣的把這人迎了進去。


    門後是一座小小的宅院,院中種了兩棵老柿樹。一晃而過的畫麵中,秦時看到了掛在枝頭的拳頭大小的柿子。時節還有些早,柿子的顏色還是綠色的,但果實累累,看上去十分惹人喜愛。


    再往前就是一溜房屋,兩側各有兩間廂房,門扉寂靜,不像有人居住的樣子。


    來人三步兩步走上台階,抬手推開了堂屋的門。


    堂屋不大,靠窗立著一架胡床,一個男人盤膝坐在那裏正寫什麽。鋪在書案上的紙張大小不過一尺左右,似乎是在寫信。


    聽見門響,他放下手中毛筆,抬頭看了過來正是驛館樓梯上一眼就認出了魏舟的那個男人。


    不用說,剛才進屋的這人就是驛館裏衝著小黃豆流口水的那一個了。


    水盆中水波微微晃動,一個男人的聲音有些不安的問道:“師兄,我看到他們迴驛館了。還要讓人繼續盯著嗎?”


    被稱為“師兄”的男人想了想,“不必再盯著了。明日一早我們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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