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青唐城


    出了城, 起初還能看到趕路的人,也有富裕人家或者商戶駕著馬車出行,但很快, 趕路就變成了一件寂寞的事。


    秦時也學著樊鏘他們的打扮, 用布巾將半邊臉遮擋了起來。


    大西北的荒原上不是哪裏都有水,除了有數的綠洲, 其餘的地方仍是荒蕪的黃土地。有些地方能長些低矮的野草,有些地方就隻有大大小小的石頭。


    大風卷過荒原, 黃土揚起半天高。


    秦時騎在馬上,風沙大的時候就把小黃豆兜在衣襟裏。它如今也大了,作訓服的口袋它倒是想鑽進去,但無奈口袋大小有限,它勉強擠進去便動彈不得了, 試過兩次就啾啾叫著不肯再進去了。


    秦時就想起了後世隨身攜帶的那種挎包。那東西其實並不難做,等到了有人家的地方, 花點兒錢請個裁縫, 找一塊厚實點兒的皮子縫吧縫吧就能成。


    秦時盤算了一下從肅州到西寧的距離, 模糊記得是五百公裏左右。他們雖然是輕裝上路, 但馬匹在沒有替換的情況下,每天最多趕路五、六十公裏,再快的話, 馬匹的體力損耗太大, 後續趕路的速度就要受影響了。


    這樣算下來, 他們大約有十天左右能趕到西寧。


    從敦煌到肅州,直至西寧, 這一路雖然人煙稀少,但每隔一段距離就會遇到軍方設立的驛館。


    出於安全考慮, 驛館多會避開水源地,選擇地勢稍高、視野開闊的地點,便於驛館裏的人觀察附近的情況雖然附近多是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荒地,也許十天半個月都看不見活物的影子。


    驛館之中或一兩人,或兩三人,皆是軍中服役的軍士。每隔一段時間,從敦煌到金州,會有軍方派出的巡邏兵輪流巡視各地驛站的安全情況,


    驛館之中還蓄養著上好的馬匹,以備軍中發生緊要情況,斥候八百裏加急傳遞消息時輪換之用。這些馬匹輕易是不能動用的。譬如樊鏘這種出差的中品級軍官,尚且沒有動用馬匹的資格。


    邊關的消息就是通過這樣的紐帶,源源不斷地傳迴內地、傳入朝廷、傳進了掌權人的手心裏。


    一路之上,秦時等人就是投宿在這樣的驛館裏。驛館開在行路之人的必經之路上,普通的過路人投宿,驛館也是接待的。


    驛館有固定的物資補給,新鮮食材雖然不多,但米糧、臘肉、幹菜一類的東西還是很充足的。


    秦時還看到過驛丞養的雞,幾乎所有的驛館都開了菜園,種著一些青菜小蔥。雖然時節已經入了秋,架子上的絲瓜藤也都開始幹枯,但小青菜倒還長得青蔥可愛,頗有生氣。


    就是這些生活上的細節,讓秦時更覺得這些軍士們的可敬可愛。


    他們守衛疆土,對抗的不僅僅有敵人,更多的還是惡劣的氣候和自然條件帶來的種種災禍。


    在這樣一個沒有網絡,沒有電子產品,甚至書籍都因為貴重而很難普及開來的年代,天長日久地駐守在這樣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驛館裏,秦時無法想象他們的日常生活會有多麽的枯燥與寂寞。


    可以說這一路上,最觸動秦時的,不是守在陽關城、直麵敵人的那些士兵,而是這些默默無聞、駐守在自己崗位上的人。


    駐守邊城固然危險,但在那種危險之外,他們身邊有自己的同袍,陽關城裏還有茶樓、飯館,花樓、酒肆,有正常的民間生活,不像這些驛館,出了院門麵對的就隻有荒漠、丘陵、日升日落和無盡的寂寞。


    秦時覺得,寂寞和孤獨是遠比危險更加恐怖的一種處境。何況這裏也並非沒有危險。


    在他們停下來休息的時候,樊郎中樊持就給他們講過一樁舊事,說是幾年前,有一隻商隊離了肅州,在某處的驛館投宿,到了半夜,驛館就被狼群包圍了。


    等附近驛館接到消息趕過去救援的時候,整個驛館裏已經沒有活人了。從驛丞到商隊的人,從裏到外被狼群殺得幹幹淨淨。


    狼群殺人也有不同的殺法,它們留下了滿地屍首,卻掏空了他們的內髒,任由鮮血灑滿了整個驛館。


    對活人來說,這更像是一種震懾。


    秦時聽的渾身發冷,無法想象那種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的處境會有多麽絕望。


    “不是都說狼群輕易不會襲擊人類?”


    “這樣說是沒錯,”樊持說:“但誰讓這些商隊的人不知天高地厚,抓了人家的崽子呢?”


    原來,趕到驛館救援的人在商隊住宿的房間裏找到了一隻被咬得變形裂開的鐵籠子,籠子的尺寸有限,關不了大型野獸,隻能關一些狐狸野狗大小的野物。


    那個籠子裏還殘留著狼尿的氣味。


    於是,這些人總算找到了事故的源頭。


    樊持歎道:“這些人大約覺著,跑得足夠遠,距離拉開了,狼群追不上他們就會放棄不追了。誰知道野狼就有這種不達目的不罷休的狠勁兒呢?”


    秦時也不知道說什麽才好了。他見過許多傷害事件,起因都是人類先出手,做出了傷害的舉動。比如捕獵各種珍稀動物,抓走尚未成年的幼崽,偷走珍稀禽鳥的蛋,覬覦動物身上的毛皮鱗片等等。


    在這種情況下,受到野獸的反擊,秦時也隻能說一句自己找死,活該。沒有那個瞞天過海的本事,就別想著幹這些缺德事,老老實實做個好人吧。


    又想搶人家東西,又不想承受人家的報複,世界上哪有這樣的便宜事兒。


    秦時歎了口氣,“可惜驛館的人受了牽連。”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樊持也跟著歎氣,“所以這一路的驛館都會反複叮囑投宿的客人,千萬不要去招惹這些野獸。”


    秦時對這種說法不置可否。如果勸說有效,長安城的瓊華樓裏出售的那些奇珍異獸都是從哪裏來的?


    樊持掃一眼秦時的表情就猜到他在想什麽,補充一句,“亡命之徒除外。大部分人都還是怕死的。”


    “但願吧。”秦時說。他隻願惜命的人多一些,主動找死的人少一些,這世道隻怕還能太平一些。


    “小哥心事還怪重的。”樊持笑著說:“其實這危險不危險的,也不全是自己主動去招惹的。你想想關外的那些地方,往近了說,樓蘭、石雀城……難道滿城的人都主動去惹事兒了?”


    秦時心想,樓蘭城他是不了解,但石雀城……


    秦時搖搖頭。哪怕石雀城的老百姓可以辯解說守城士兵所作所為他們不知情,也無法左右,但他們確實吸著城外流民的血活了下來,這是不爭的事實。


    這裏頭的是非對錯,秦時不想去跟別人爭論。一個人有一個人的立場,站在不同的立場,看問題的角度自然不同,何況他該受的罪也受了,石雀城該遭的災也遭了,再來說這些事又有什麽意義呢。


    遂一笑了之。


    驛館由軍方設置,行商之人在驛館過夜,驛丞是不管飯的。但投宿的人可以借用他們的廚房,也可以花錢從驛館裏買些食材。


    秦時他們的晚飯通常都是燉一鍋湯,裏麵有臘肉、一些塊莖類的植物,也有菜園子裏現摘的小蔥青菜。他們一夥兒大男人,廚藝都不怎麽樣,就這麽湯湯水水的每人分一碗,就著他們自己帶的幹餅子、醬菜,這就是一頓晚飯了。


    有時候他們在路上獵到了野兔野雞之類的,晚餐就能豐富一些。通常這種時候,樊鏘他們都會招唿驛館裏的軍士們一起吃。


    這些軍士守著驛館,不到換崗的時候,是輕易不能離開驛館的。近處還可以出門走走,但跑出去打獵遊玩是不行的。所以尋常吃鮮肉的機會也不是那麽多。


    樊鏘在他們麵前是長官,比起秦時這些人,又多了一層親近,給他們安排的房間也都是最好的,被褥家什雖然簡樸,也是樣樣齊備。


    如此一來,趕路雖辛苦,秦時卻覺得比起入關之前的那段日子,他現在的生活簡直就是在享福了。


    甚至趕路的時候,秦時也會有這樣的感覺。


    從敦煌到金州之間時常有士兵往來,馬匪流寇早就被清理得差不多了,就算有些小打小鬧的賊人,看到樊鏘等人身著軍服,也就早早遁了。畢竟大多數老百姓都還是惜命的,敢跟軍隊叫板,往嚴重了說就是謀逆了。


    謀逆是最嚴重的罪責,一旦定罪,禍及九族。


    至於妖族,秦時倒是聽柳溪說過這一代似乎有一隻熊精。但在他的認知裏,熊是不會生活在荒原上的,它們更樂意選擇有樹木河流的丘陵地帶。但不管怎麽說吧,有熊精畫了地盤,他們一路上倒真沒遇見過什麽不開眼來挑事的小妖。


    如此,一路平順地到達了西寧。


    西寧給秦時的第一印象就是水多樹多。


    距離西寧越近,地形地貌就越是與肅州一帶不同。水源充沛,樹木也長得極為茂密,遠近的山峰都遍布綠植,雖然已經入了秋,遠遠望去仍然是一片蔥綠。


    看到這樣的景色,秦時忽然就與曾經給這裏取名為“青唐城”的吐蕃人感同身受了在穿過了無邊無際的荒原之後,看到這樣被綠色包圍的城池,哪怕是毫無藝術細胞的人,也會不由得感慨自己這是看到了天堂。


    其實這一路走來,秦時會很明顯的感覺到隔著一個千年,同樣的地方,氣候、環境的確是有所不同的。但有不同,也有很多的相同。比如缺水的地方還是一樣的荒涼,沒有樹木青草,沒有莊稼地,更沒有人煙。


    有水源的地方,會形成規模各不相同的綠洲,這些綠洲的麵積要比後世大很多,也更為密集。


    所以秦時對於此刻的大西北的印象,就是荒原上分布著許多大大小小的綠洲。而他印象中後世的西北,荒漠的麵積要大得多千年光陰,這片土地的確是在緩慢地朝著荒漠化的方向變化著的。


    秦時心裏有遺憾,但滄海桑田的感慨其實……也沒那麽強烈。因為他深知這就是曆史必然的腳步,無人可以阻擋。


    第99章 套話


    距離西寧城越近, 秦時心裏就越是生出一絲微妙的熟悉感。


    起初他以為這是因為他見過後世的西寧,但後來就反應過來並不是。因為千年前的西寧城從外觀上看去,與後世的西寧城可以說毫無相似之處。就連後世久負盛名的藏傳佛教聖地塔爾寺, 這個時候都還沒有影子。


    於是, 這裏如今不但還沒有成為佛法昌盛之地,相反卻受了先帝滅佛的影響, 宗教氣氛還頗為低迷。但這並不妨礙它因獨特的地理位置成為貫通東西的戰略要地。


    這條與河西走廊平行,經青海至新疆、西域的路線也被後世的史學家稱為“絲綢之路青海道”。它起於漢, 興於南北朝、盛於唐宋,最終衰與元。


    這個時期,青海道的貿易量並不突出,往來於絲綢之路上的商人們更願意選擇暢行無阻的河西走廊出關。但它占據的地理位置卻因為享有“南通蜀漢、東接關隴、西通西域”的美譽,成為曆朝曆代的兵家重地。


    秦時就這樣一邊感慨西寧悠久的曆史, 一邊如劉姥姥進大觀園一般東張西望地進了城。


    進城之後,秦時就慢慢找到了自己心裏那一絲熟悉感的源頭他想起了以前看到過的一些晚清時期北京城的老照片。


    土牆、土房子、土路、街市上挨挨擠擠的行人、馱運著貨物箱籠的騾馬駱駝……就是那個味兒。


    除了人物穿著打扮有所不同, 氛圍幾乎是一樣的。


    或者相似的也不是什麽氛圍, 而是撲麵而來的、曆史的厚重感。


    西寧城的繁華熱鬧遠遠超出了秦時的預想。


    街道不夠寬闊, 也隻是尋常土路, 熱鬧的程度卻並不比後世的集市差多少。走在街上的行人不僅有身著大唐服飾的男女,也有深目隆鼻的西域商人。


    街道兩側的店鋪鱗次櫛比,多以酒肆茶樓居多, 還有衣裙豔麗的胡姬當壚壓酒, 抄著流利的漢話吆喝生意, 生生便是一副“風吹柳花滿店香,胡姬壓酒勸客嚐”的古時生活畫卷。


    沿著進城的街道直走就是官府設立的驛館。樊鏘等人有軍務在身, 在人多眼雜的西寧城裏,自然還是住驛館放心。


    比起對麵街上裝飾得富麗堂皇的客棧, 驛館的門臉就顯得過分樸素,以至於有些不起眼。再加上門外還有士兵守衛,尋常百姓閑來無事更是不會跑到這裏來看熱鬧,因此門前要冷清許多。


    樊鏘早派人先一步過來訂好客房,這會兒就直接帶著人進去了。這一路走來,他們如何分配客房也都自有一套習慣,不必再細說。


    驛館內的驛丞迎出來與樊鏘寒暄,又親自迎了樊鏘去樓上客房。


    秦時抱著小黃豆跟在後麵走了進去,發現驛館裏頭收拾得比外頭還要潦草。桌椅樓梯都帶著明顯的磨損的痕跡,采光也不好,看哪裏都有種黑乎乎的落了一層灰的感覺。


    西寧城裏客棧多,選擇也多,真正往來送軍報的那些斥候反而不會住到這裏,直接就進軍營了。因此投宿到驛館裏的人就顯得沒那麽多了。至少他們一行人進來半天,除了趕上來跟樊鏘寒暄的驛丞,就沒見過一個客人。


    驛丞是個中年人,一臉和氣的指著樓梯給他們看預留的客房。他身後跟著一個瘦巴巴的少年,看他穿衣打扮,似乎是在驛館裏做雜役的。


    大約是樊鏘等人身上殺伐氣重,小雜役有些緊張地跟在驛丞身後,恨不得躲起來才好。


    秦時看了他兩眼,覺得這還是個半大孩子,要擱在他們那個時代,也就是個發育不良的初中生,說不定放了學還迴家找家長撒嬌呢。到了這裏,卻已經開始早早的謀生活了。麵對貴人戰戰兢兢,一個不小心得罪了貴人,恐怕連命都沒了。


    秦時看見他,就覺得自己小時候的生活簡直太幸福了。


    秦時朝著雜役招了招手。


    雜役連忙走過來,緊張兮兮地看著他,“客,客人有什麽吩咐?”


    秦時其實沒什麽事要他去做,隻不過看他跟在驛丞身後的樣子有些可憐罷了。他摸了幾個銅板塞到他手裏,很和氣的說:“勞煩小哥送些熱水上來,我要給它洗個澡。”


    秦時指了指懷裏抱著的小黃豆。


    雜役一看見小黃豆,兩隻眼睛一下就亮了。小黃豆張著圓溜溜的大眼睛也在看他,四目交投,它還很友好的衝著他啾啾叫了兩聲。


    雜役之前還嚇得發白的小臉上,肉眼可見的紅潤起來。他忙不迭地點頭,又戀戀不舍的看了小黃豆兩眼,喜滋滋地跑走了。


    驛丞看到這一幕,也沒說什麽,仍然端著一臉和氣的表情點了點頭,便帶著樊鏘朝樓梯的方向走去。


    一行人剛走到樓梯口,就聽上方傳來咚咚咚的腳步聲,有人順著樓梯走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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