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溪大約沒想到水蘭因這樣稱霸一方的大妖,會這般輕易隕落,有些怔怔的,許久才“哦”了一聲。


    秦時與水蘭因的交情雖然不深,但他對水蘭因的印象還是很不錯的,覺得他身為一方首領,對待下屬有情有義。


    跟它們這一族的大頭領相比,很難得了。


    而且水蘭因提過的自己的故事,也讓秦時頗為觸動。他一直在想,水蘭因對於那位葉子姑娘所抱有的感情,除了保護,也有愛慕吧?


    可惜兩人之間差了那麽一點兒緣分,就那麽錯過了。


    他想到後世,第六組對於妖族與人類通婚的情況管理更為嚴格,妖族還要在領結婚證之前,負責對自己的伴侶坦白,交代清楚自己的身世。


    這對妖族來說,其實是非常冒險的。因為並不是所有的人類都能夠接受伴侶非人類的身份。可以說,在雙方的關係之中,人類掌握著主動權。一旦人類接受不了伴侶的真實身份,會被第六組的治療師抹去記憶,忘記與妖族相識相戀的經過,從此開始新生活。


    但對妖族來說,他們是要帶著這些記憶度過漫長歲月的。


    現在的情況,與後世正好相反了,妖族是掌握著主動權的。人類這一邊的保護機製並不完備,妖族想做什麽,人類其實都沒有反抗的能力。


    就好比白娘子要嫁許仙,就沒有要在婚前坦白身世的意識,而是能瞞就瞞,瞞不下去了才不得已和盤托出。


    這對婚姻關係中弱勢的一方來說,其實是很不公平的。


    秦時思來想去的時候,就聽魏舟說了一句,“我倒是不知,你與水蘭因還有這麽深的交情。”


    柳溪歎了口氣,“也說不上什麽交情。它那時剛搬來隴右,還沒當上這一族的頭領,小小一條,天氣好的時候就盤在柳樹下麵曬太陽。我剛修出靈智,也沒什麽人可以說話,就跟他還能聊幾句。”


    秦時心裏也被他這幾句話勾出了些許的惆悵,他好像看見了這樣的一副畫麵:和風習習,陽光暖暖的照著小柳樹和柳樹下懶洋洋的小黑蛇。


    遠處山巒寂靜,偶爾有雀鳥飛過,反而給這幅畫麵增添了些許生氣。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秦時也有些惆悵起來。


    如今,他也品出了世事艱難。甚至覺得這兩三個月的經曆,比他以往小半輩子的經曆都要更漫長。


    也不知道是怎麽迴事。


    從柳宅出來,秦時試探魏舟知不知道賀知年找到柳溪頭上借福運的價碼。


    魏舟是出世之人,情緒早早就調整了過來,這會兒已經恢複了白天裏那副滿不在意的灑脫模樣。


    聽到秦時問起借福運的事,他想的是以賀知年跟秦時的交情,他應該也不會瞞著秦時,便也沒了要保密的念頭。


    “老賀是緝妖師,”魏舟說:“柳溪的價碼不會有別的,肯定是跟困靈符有關。”


    “困靈符是啥?”


    “據說是一種控製妖怪的手段。”魏舟含糊的說:“我隻知道柳二郎一直在到處打聽這方麵的事……我猜是他相熟的朋友中了招吧,所以他也在幫忙想辦法。至於別的,我也不清楚了。慚愧,慚愧。”


    秦時覺得,魏舟似乎並不想跟他深入的討論這個話題。


    秦時決定迴客棧之後好好問一問賀知年。


    第95章 因果


    “困靈符乃是道家法術。”


    一個時辰之後, 秦時與賀知年麵對麵坐在客棧的胡床上,麵前小幾上擺著熱騰騰的清茶。燭台上燃著兩支蠟燭,照得小屋裏暖意融融。


    窗半開, 月已高懸, 夜空中一絲雲也沒有,澄澈的如同寶石一般。


    小黃豆躺著秦時身旁已經開始打盹了, 小尖嘴上還沾著一片花生皮。從上往下看過去,胖墩墩, 圓乎乎,好像一塊剛出爐的奶油蛋糕。


    他伸開手指量了一下,覺得它不光長胖,身量似乎也長高了那麽一丟丟。


    就聽賀知年說道:“柳溪、柳風語二人當初遇到道人,學了一手煉化水龍脈的本事。之後多少年都沒有察覺當初那個道人在他們身上做了手腳。”


    秦時好奇了, “這個困靈符,是幹什麽的?”


    賀知年垂眸想了想這個問題要怎麽解釋。


    秦時這邊已經發散開了, “讓他們不能離開肅州?或者有什麽禁製, 不能害人之類的?”


    賀知年抿嘴一笑, 他發現秦時這個人雖然有時候暴躁得很, 但本質上還是一個非常柔軟的人。他不會主動去發動攻擊,也不會先入為主的把人想的很壞。


    然而遺憾的是,真相就是這麽的糟糕。


    “這道鎖, 就像一個箍在修行者頭上的漏鬥, 可以讓外麵的靈氣源源不斷地漏進去, 加速提高他們自身的修為。而他們修煉出來的靈力,除了施加法術的人, 誰也取不走。”


    按照賀知年的想法,能這樣修煉下去也不錯。事實上很多大家族的小輩剛開始修煉的時候, 族中長輩會把這個法術用在小輩身上,幫助他們快速的鞏固修為。一段時間之後,就會解除法術,讓小輩們自行修煉。


    但有些修行者會把它用在自己的獵物身上,就好比給獵物加了一道鎖,等它們的能力修煉到一定的程度之後,修行者就要來割莊稼了。


    秦時慢慢消化他的話,一雙眼睛也越睜越大。


    啥法術啊,這不就是養豬嗎?


    給自己的小豬仔搭個豬窩,讓豬崽跑不出來,別人誰也進不去,等到有一天,小豬仔長得膘肥體壯了,他就迴來殺了吃肉。


    真缺德啊。


    秦時心想,果然天上不會平白無故的掉餡餅。


    燭光在溫柔的夜風裏搖曳,從窗口望出去,臨街的店鋪都已經關門打烊。快到宵禁的時候了,街市上零星幾個路人俱是形色匆匆的模樣。


    賀知年給秦時的茶杯裏添了熱水,繼續講柳溪二人的舊事,“一年多以前,我和魏舟從這裏經過,魏舟早聽人說起過借福運的事,特意登門拜訪,這才看出了‘困靈符’的端倪。”


    秦時輕哼一聲,“他說自己不了解。”


    賀知年不由一笑,“這也是柳家人的秘密,他一個外人不好在外麵亂說。”


    秦時覺得賀知年的語氣柔和的很,哄孩子似的。其實他的本意不是要找賀知年告狀,他隻是……感慨一下自己外行人的身份,什麽秘密都不配知道。


    賀知年這樣一說,好像他在無理取鬧似的。


    秦時有些不好意思了,“我也不是逼著他說。就是隨口問問。,你們都是怎麽借福運的?他開的價碼高嗎?”


    他對這個問題比較好奇,畢竟賀知年看上去挺精明的一個人,不可能三言兩語就讓妖精給牽到坑裏去。


    賀知年沉吟,臉上略有些不自然,“價碼……倒也說過。柳溪不要銀錢,隻要我想法子找出當初那個道士,解開困靈符。”


    秦時心想,這年頭也沒個大數據,人海茫茫,對方還是修行者。賀知年又不是專門找人的,上哪兒去找?


    就後世那種資訊發達的社會,幾年、幾十年找不著人的,也多得是。


    賀知年說到這裏,沒忍住歎了一口氣,“當時我倒是想過,這人怕是不好找。柳溪後來倒是又想起了一條線索,他說那人有長安一帶的口音。”


    “解這個符,很難嗎?必須本人來解?”秦時不大懂道家的這些法術,後世也沒什麽人會這些。


    賀知年的眉頭就皺了起來,“符一道,各家有各家的手法。我是不會這個的。柳溪這事兒,如果找不到當初施法的道士,隻怕還是要著落到追雲觀。”


    秦時就覺得不解,“那她怎麽不去跟魏舟商量,反而一個勁的算計你?”


    賀知年解釋說:“追雲觀規矩多,一是弟子在外行走,輕易不可沾惹因果。這二麽,柳溪曾說,下符的道士有可能是長安人氏。追雲觀也在長安……”


    秦時表示理解,下符的道士與魏舟都是道門中人,搞不好就是彼此認識的人。對追雲觀,柳溪也並不是那麽信得過的。


    “那到底能不能解?”


    賀知年卻又搖了搖頭,“我問過魏舟了,他說不可解。”


    是不可解,不是不能解。


    “道門中人,各自的門派恐怕也有一些忌諱,”賀知年說:“若是解了別人下的符,迴頭給追雲觀惹來麻煩,魏舟的師父恐怕也饒不了他。”


    “魏舟到底怎麽想的?”秦時不解,“真有解開困靈符的本事,隻管解了就是。這也算救人了。以後若有強敵找上門,再想法子對付就是了……這種事有什麽好猶豫?!”


    賀知年被他的語氣逗笑了。這事要是輪到秦時頭上,賀知年相信他一定會這樣做。


    “師門的規矩總要遵守。”賀知年說:“再者,誰能保證柳溪以後不會做壞事?出世之人講究因果,他放了柳溪,日後柳溪作惡的話,這些因果怕是要算到追雲觀頭上去了。”


    秦時沒想那麽多,但賀知年的話聽著也很有道理。


    他之前還腦補過千萬條樹根一起鑽出地表的恐怖畫麵,這會兒聽到它們的靈力被人控製,竟然還同情起人家來了。


    秦時覺得自己的立場好像有點不大堅定呐。


    他聽到窗外有夜風拂過,路邊的樹木嘩嘩作響,心裏忽然一動,暗想他們在這裏議論人家,真的能瞞得過柳樹精?


    秦時俯身到窗前,衝著窗下的一排柳樹擺了擺手,“讓你家小郎君把話說清楚些,成不?”


    柳樹也才一人多高,樹冠看著還有些單薄,但枝葉抽長,看上去生機勃勃。


    秦時其實也不知道這一排小樹跟柳樹精有沒有關係,既然魏舟說了柳溪在肅州城裏有眼線,那就姑且一試。


    小柳樹枝條低垂,偏又不動了。


    秦時微感失望。


    賀知年搖了搖頭,笑著打趣他,“怎麽,宴席沒吃上,不甘心了?”


    “多少有點兒,”秦時摸摸肚子,實話實說,“我還沒嚐過當地有什麽好吃的呢。”


    在柳家的時候,因為說起了水蘭因,柳溪情緒也很低迷,魏舟和秦時也沒了大吃大喝的心情,早早就告辭迴來了。到了客棧之後,讓店裏的夥計給他們煮了兩碗麵。


    賀知年正想安慰他,要找夥計來問問當地的酒樓哪一家出名,就見秦時豎起一根手指放在唇邊,輕輕的“噓”了一聲。


    賀知年抿了抿嘴唇。


    他剛才還想秦時心軟,一轉頭卻發現他骨子裏就帶著棱角分明的天性,哪怕身體隻是軟趴趴地靠著窗台,也仿佛隻有皮肉放鬆了下來,骨子裏的鋼筋鐵骨都還時刻緊繃著,一旦察覺什麽風吹草動,他第一時間就能跳起來做出反應。


    賀知年想起關城外見過一次的成年白虎,強悍、兇猛,充滿了王者之威。不得不說,半妖和精神體同出一源,還是有相似之處的。


    秦時打起架來就有這麽一股不要命的兇悍氣。


    尤其這段時間他們生活條件還是不錯的,秦時的身體也養迴來一些,身上長了幾斤肉,臉頰也顯得飽滿了一些。但這種程度的飽滿並不會讓他顯得溫和,整個人倒是更英氣了些,看人的時候眸光清正有神,自帶威勢。


    賀知年想著想著就想岔了,開始猜想秦時小時候的模樣。


    說不定他小時候就是個圓頭圓腦的小老虎模樣吧,就像他的秦團子似的。


    “你聽!”秦時沒有注意賀知年的走神,他微微側過頭,留神聽窗外的動靜。


    賀知年和他之間隔著一張矮桌,不好湊過去,但夜色靜謐,暖暖的燭光中隻有他們兩個人,他心中便悠然生出一種歲月安穩之感。


    秦時將窗扇推開些許,示意賀知年往外看,“去嗎?”


    賀知年便也湊了過去探頭朝外看,就見窗下的柳樹無風自動,長長的柳枝糾纏在一起,好似擰成了一個巨大的箭頭,指向了城東的方向。


    “這是讓咱們去柳宅的意思吧?”秦時問他,“去嗎?”


    離得近,賀知年一抬眸就看到了秦時眼底清亮亮的波光。大約是因為那天夜裏看到的白虎的眼睛是藍色的,賀知年後來再看秦時的眼睛,總覺得他的瞳仁裏透著點兒藍色,但仔細看卻又並不是。


    也不知這到底是什麽奇怪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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