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舟似乎跟他頗為熟悉,大大咧咧地拱了拱手說:“二郎,別來無恙。”


    秦時心裏微微一驚。


    唐代人對子女的排序似乎就是大郎、二郎這樣順下去的,問題是柳樹精肯定不是按照血脈親緣來排序,更有可能是以能力高低來排大小。眼前這一個被稱為二郎,那麽大郎呢?


    柳樹精眼線遍布全城,如此能力,讓人忌憚。秦時心想,能排在他前麵的,又會是什麽東西?!


    魏舟見柳溪的目光掃了過來,略有些好奇的打量秦時和他肩上的小重明鳥,便笑著介紹說:“小友秦時,與水蘭因略有淵源,正好他也有些問題要請教,我就把他帶來了。”


    “水兄的朋友也是某的朋友。請。”柳溪落落大方的與秦時見禮,將人迎進了涼亭中落座。


    侍女送上茶水點心,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秦時還在打量涼亭裏的擺設,就聽魏舟問道:“怎不見大郎?”


    秦時心裏一哆嗦,暗想他們家果然有一位大郎。


    柳溪微微一笑,目中隱有深意,“他去了西寧,你們這一路或許會見到。”


    魏舟便識趣的不再多問。


    這兩人你來我往的敘舊,秦時插不上話,就專心致誌的當陪客,低調地喂兒子。


    柳溪家的點心都是秦時沒見過的,小黃豆當然就更沒見過了。秦時幹脆每樣都夾了一塊,掰碎了放在手心裏喂它。


    小黃豆通過意識通感把自己的意見傳遞過去,哪個好吃,哪個不好吃之類的,父子倆就這麽說起了悄悄話。


    魏舟在桌子下麵悄悄戳了秦時一下。


    秦時抬頭,就見柳溪隔著一張矮桌正笑吟吟的看著他,似乎有話要說的樣子。他轉頭去看魏舟,魏舟卻皺著眉頭,一臉嗔怪的表情。


    他們這會兒都盤膝坐在胡床上,一旁竹簾挑起,抬頭就能看到涼亭外水波蕩漾的池塘,靠近岸邊的地方被挨挨擠擠的荷葉鋪滿,幾朵粉粉白白的荷花從枝葉間鑽了出來,迎風盛放。


    跟幾天前看到的那種黃沙漫天的景色相比,這裏美得不真實。


    魏舟又戳了他一下。


    秦時反應過來,有些不好意思的看看身邊這兩位,“剛才是……說什麽了嗎?”


    小黃豆也抬起頭好奇的打量他們,一人一鳥,神情竟然出奇的相似。


    柳溪不由莞爾。


    魏舟一臉恨鐵不成鋼的表情,“我們在說明大人。”


    “誰?”問題問出口,秦時忽然反應過來他們說的應該就是小黃豆的爸媽,心裏頓時就有那麽一點兒不自在。


    柳溪很體貼的笑了笑說:“明大人擅長占卜,早在鳥蛋失竊的時候就起過卦,卦象顯示幼崽逢兇化吉,遇難成祥……果不其然。”


    秦時愣住了。難道明家是因為這個卦象才放心的把孩子留在他身邊?!


    柳溪像是猜到他在想什麽,微微頷首,“明大人一卦難求。”


    秦時有些茫然地摸了摸小黃豆的腦袋。他還是很難理解妖怪們的腦迴路,因為卦象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就能放心的讓孩子在外麵流浪?還是跟著一個來曆不明的人?


    關鍵是他窮嗖嗖的,並不能給小黃豆提供優渥的生活條件啊。看吃個點心就給孩子樂傻了,他要是親爹,肯定受不了孩子活成這樣。


    柳溪又道:“小重明鳥百毒不侵,飲食方麵沒有什麽忌口的。”


    言下之意,你就放心大膽地養吧。


    秦時想起了動物園裏那隻不會飛的鷹,臉上露出遲疑的神色,“這個,明家沒有什麽技能要教給孩子嗎?”


    柳溪的眼睛長得有些像狐狸,尤其他眯起眼睛微笑的時候,會顯出一種狡黠又頑皮可愛的神色。秦時就覺得他不像是柳樹精,更像一頭狐狸精。


    “小郎君可是擔憂小重明鳥長大以後學不會明家的本事?”不等秦時點頭,他又說道:“妖獸修行靠的是種族天賦,每一族的傳承都各不相同。”


    秦時聽不懂。但琢磨他話裏的意思,大約就是什麽都不用他操心,隻要當好奶媽就行了?


    柳溪是一個非常敏銳的人,敏銳又體貼。


    但秦時卻感覺他其實並不是外表看上去的那麽溫柔似水,因為他在談話中是那個引導話題的人。


    換言之,這是一個有掌控欲的人。


    到底是稱霸一方的大妖,哪怕外表無害,秦時也沒打算把他當成普通人來看待。幾句對話之後,不過是加深了他對柳溪的印象。


    不管他待客的姿態多麽的從容自在,秦時都不會動搖這種戒備。


    柳溪若有所思的看著他,像是在問他,又好像在自言自語,“小郎君與賀都尉一同入關,有沒有聽他說起過我?”


    秦時詫異的挑眉。


    他說的賀都尉大約就是指賀知年了。賀知年在鎮妖司任職,身上肯定會有官職。不過這一路走來,他還真的沒提過柳溪。


    但這樣的話,直統統的說出來,似乎有些不夠委婉?


    “看來是沒有了。”柳溪灑脫一笑,“那就勞煩小郎君替我傳一句話給他,就說,欠了我的……到底什麽時候還?”


    秦時一下就精神了,八卦的火苗在心裏熊熊燃燒起來,“他欠了啥?”


    欠了銀子?


    要是這個答案的話,那可就太不驚喜了。


    不會是情債吧?


    秦時正在滿腦子跑馬車,就聽柳溪慢條斯理的說:“他欠了我三錢福運。”


    “啥?!”秦時懷疑自己聽錯了。


    魏舟也放下茶杯看了過來,臉上帶著一種仿佛是懷疑,又像是同情的神色望向了秦時,“怎麽,你沒有聽說過出關的人求福運的事情嗎?”


    秦時有些懵圈了,心裏直犯嘀咕:我怎麽會知道?我壓根就沒出過關啊!


    第94章 困靈符


    關於欠債的事, 大約是說來話長,柳溪便邀請客人們入席慢慢談。


    這個邀請被秦時幹脆利落地拒絕了。


    麵對兩個自己不信任的人,再加上一桌酒肉, 他怕自己帶著孩子光顧著吃, 想問題的腦子要不夠用了。


    還有,從柳溪嘴裏說出來的重明鳥一族, 咋都那麽不正常呢?就算是神棍,也不至於因為一副卦象就任由孩子流落在外吧。秦時覺得, 除非重明一族現在也遇到了麻煩,小黃豆的爹媽壓根就走不開,隻能委托弟弟妹妹來看看孩子。


    在麻煩麵前,或許小黃豆不跟族人在一起反而會安全一些。


    唯有如此,邏輯上才說得通。


    秦時也因為想到了這一點, 他對柳溪才會越發的不信任。


    柳溪對秦時的死腦筋也有些無語,隻能吩咐下人, 宴席暫緩。他得先把疑問都給這個小兄弟解釋清楚。


    看秦時的模樣, 頭發還沒長到肩膀, 像是剛還俗不久。他心裏納悶的很, 別人不是都說出家人心思單純?怎麽眼前這一個心眼這般多?


    “這事兒說起來簡單。就好像大家都相信明大人起卦一樣,也有很多人相信柳家的人是可以把自己的福運借給別人來用的。”


    柳溪坐姿端莊,看向秦時的目光裏卻隱含著一絲傲氣, “隋末天下大亂, 隴右也起了兵亂。兵亂一起, 民不聊生……肅州城也未能幸免。當時有匪徒勾結了祁連山裏的熊妖,在這一代作亂, 劫了城南的村寨,不知怎麽就點燃了山火。”


    秦時抱著小黃豆一起聽故事, 心裏感歎不論什麽時候,關外還是關內,似乎從來就沒有真正平靜過。


    “漫山遍野都是火,”柳溪臉上浮起迴憶的神情,眼神也變得迷茫,“那時候我和大郎都還隻是剛剛生出靈智,幻化人形也做不到,更別說逃跑了。”


    秦時心想,但他們卻硬是絕境裏逃生,還成了一方霸王。他說的福運,該不會就是指這份好運氣吧?


    有點兒玄。


    福運這東西,無形無質,大約跟精神力的本質差不多。秦時很懷疑真的有人能將它像實物一般操作。


    “就在我們陷入絕望之際,一條水龍脈從地下浮起,將我們護在其中……我二人因此逃過了死劫。”


    秦時不明白啥叫水龍脈,按字麵意思猜測,應該就是一條地下水脈的意思?


    這兩棵柳樹恰巧長在水龍脈之上,確實挺有運氣。


    “火災過後,到處都是焦黑一片,唯有我二人紮根之處完好無損。這情景被一位過路的道人看到,嘖嘖稱奇。他說我們都是有大福運的生靈,便教了我們煉化水龍脈,操控福運的方法。”


    秦時,“……”


    秦時腦子裏最先浮起的想法是,水龍脈都煉化為己用?!


    但緊接著,他便反應過來,水龍脈在這裏,或許隻是一種類似於天材地寶的東西,這倆妖怪被它救下,也算是機緣巧合。


    就像他看過的武俠小說裏那些掉下懸崖之後,意外得到高人傳承的幸運主角。


    說不定過路的道士也想要這份機緣,可惜機緣認主,他眼饞也得不到。秦時的腦子裏冒出這樣的想法,卻沒敢直統統的說出來。畢竟聽柳溪的語氣,他對這個道士還是充滿了感激之情的。


    “煉化的水龍脈,就是你們說的福運?”


    柳溪揚起下巴,神情中帶了幾分傲然之意,“這些事慢慢的就有人知道了。一些從這裏經過的人會上門求借福運,返程會還迴來。當然福運借出去,對我二人的修行也是有損的,所以我們也會收取酬勞。”


    秦時恍然大悟,什麽養鷹養鳥的,那才能掙來幾個錢。


    原來都隻是副業。


    “老賀是什麽時候借的?”秦時比較好奇賀知年也會跑來找妖怪借福運,在秦時心目中,他不像是那麽神神叨叨的人。


    “說起來有一年多了。你們也知道,我們姐妹在肅州城裏經營多年,有一些消息……”柳溪笑得有些神秘,“聽說他們此行兇險,我就找了個中人去見賀都尉,借了三錢福運給他。”


    “什麽樣的福運?”秦時比較好奇這個。例如升官發財一類的,賀知年大約不會感興趣。


    柳溪道:“他所求的,是將自己的兄弟全須全尾帶迴來,讓他們逢兇化吉,躲過一次死劫。”


    秦時想起他們在石雀城外的初見,那時的賀知年和搖光沐夜身上都帶著傷,一副剛剛死裏逃生的模樣,可見之前的遭遇十分兇險。


    賀知年借福運,說白了也是明知任務艱難,想要給自己和兄弟們加上一重保險吧。


    但秦時聽他說起這些,總覺得把希望寄托在虛無縹緲的事情上,這不像是賀知年這種性子的人能幹出的事。


    從秦時的角度來看賀知年這個人,覺得他是那種更願意相信自己的人。


    秦時忍不住問道:“不知酬勞……”


    柳溪抿嘴一笑,露出一個有些神秘兮兮的表情,“這個麽,就不好跟外人說了。小兄弟隻消替我傳句話就成。”


    秦時就不好多問了。他其實也有些擔心這柳樹精會獅子大開口,提出什麽讓賀知年為難的要求。但欠債還錢,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再說賀知年也不傻,以他的智商和謹慎的性格,不至於被個妖怪套進溝裏去。


    欠債還錢的話題就此打住,魏舟和柳溪說起了水蘭因。


    魏舟沒提封妖大陣,也沒提水蘭因殘留的妖丹在秦時手裏,隻說他已經被水關山帶迴故鄉去安葬了。


    柳溪的神情呆滯了一下。


    秦時沒有在他臉上看到很明顯的情緒上的波動,與其說這個消息會讓他難過,更多的反而是一種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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