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時灰溜溜地蹭了蹭小黃豆,沒精打采的說:“走吧。”


    走著瞧吧。


    或許有一天,他會認可樊鏘的人品心性,會對陽關城外發生的那一幕感到釋然。或許當這一段旅程結束的時候,他在秦時心裏仍然隻是一個無法與普通人共情的、冷血無情的殺戮機器。


    秦時心想,就交給時間來決定吧。


    第91章 肅州


    出了陽關城, 乍一看仍是一片荒野,遍地砂石,草木荒疏。


    一望無際的荒原在他們的視網膜上起起伏伏, 勾畫出蕭瑟的輪廓線。唯有一條千軍萬馬踩踏出來的土路, 鮮明地呈現在這一片荒涼的底色之上。


    攀過兩個山包,一片綠油油的顏色從山腳下鋪展開來, 一直鋪展到了視線的遠處。


    這是一片打理得井井有條的莊稼地,田地中阡陌縱橫, 還有農人正在田地裏忙碌。驕陽下鮮明的綠色散發著無限生機,令人看了連心跳都激蕩起來。


    走出一段之後,秦時還看到了人工修整的水渠,不知從何處引來的河水清亮亮地奔湧在水渠裏。


    隻看一眼,便讓人覺得滿身沁涼。


    “軍事屯田。”秦時在心裏默默的說。


    河西一帶從漢代開始施行軍事屯田製度, 不但緩解了軍糧帶給朝廷的壓力,更是安置了無數無家可歸的流民和被關內發配而來的罪犯。


    如果沒有後來發生的那些事和魏舟賀知年的作保, 秦時估摸著, 樊鏘不會白白放過他這樣一個壯勞力, 他極有可能也會被抓來這裏老老實實地種地。一旦關外爆發戰事, 說不定還要被綁著去前線當炮灰。


    莊稼地的後方,是隱沒在漫漫塵沙中的敦煌城。


    這裏才是原住民,以及大多數來到邊關討生活的商販、投機分子們生活的地方。比起邊城, 那裏人口更多, 也更加安穩富庶。


    可惜他們要趕路, 不會特意繞到敦煌城裏給秦時開開眼。


    繞著敦煌城走過的時候,秦時忍不住拿眼前所見的景色與後世相比較, 越比就越覺得……沒什麽可比較的,因為完全沒有參照物。除了敦煌城外也有連綿起伏的黃色沙山, 他看不出絲毫的相似之處。


    這裏的景色鮮明又奇特,黃色的沙、綠色的樹林和田地,以及田地之間規劃整齊的水渠,都讓這裏顯得生機勃勃。


    這不是秦時在後世曾經親眼見過的幹旱荒涼的西部荒原。這裏水源豐富,綠化情況也明顯要比後世好得多。至少他極目遠望,除了遠處的沙山,其餘的土地都被綠色覆蓋著。


    相隔千年的自然風貌果然是不同的。


    樊鏘和他的手下拍馬走在前方,一副輕車熟路的架勢。魏舟和樊持緊隨其後,秦時聽到他們在閑聊什麽肅州、金城一類的,他要想一想才能反應過來,這裏說的地名其實就是後世的酒泉和蘭州。


    還有西寧,秦時也是幾番試探之後才知道這裏現在的地名叫做鄯州。前些年被吐蕃人打了下來,改名青唐城,後來又被唐軍收了迴來大唐與吐蕃一直在打仗,不止是西寧,涼州瓜州這些地方也都是時而被吐蕃人占領,時而又被大唐收迴來。


    總之就一直處在混亂的狀態之中。


    這些地方在後世的時候他都去過,秦時一想到這個就想歎氣。可惜時光往前倒流了一千年,熟悉的感覺他是一點兒也找不到了。


    但也不是沒有讓他感覺欣喜的地方,比如自然環境,就要比後世所見更好一些。


    秦時當初是坐火車從蘭州到酒泉、嘉峪關,再轉道去的敦煌。


    這一路上,雖然也有村莊樹木,但大多數的時候從車窗看出去,外麵都是荒涼的景色。除了山坡起伏,就隻有長著駱駝草的戈壁灘沉默的與他對視。


    秦時無法想象,從這裏奔湧而過的河流、穿越田地的水渠,是怎樣一點一點幹涸在了漫長的時光裏。


    在這一刻,秦時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滄海桑田”四個字的分量。


    現在反思自己剛剛穿越的那個階段,秦時覺得,他的運氣大約是真的不好。


    因為這個時代整體的地質和氣候條件要比後世好很多,樓蘭、石雀城這些地方也都是有水有莊稼、適合人類生活的綠洲。那些在後世隻剩下一個名字,其餘全靠腦補的古城,此時此刻也都還是活生生的存在的。


    但他偏偏就差點兒幹死在荒漠裏。好容易到了有人煙的地方吧,樓蘭城和石雀城又因為鬧妖怪變成了荒城。


    跟了商隊之後,他的運氣也沒變好。


    按理說,商隊們經常通行的路線各方麵的條件應該會好一些,但如今卻因為有各種傳聞,大多數商隊都放棄了走熟了的路線,生怕會遇到妖怪在那裏打埋伏。


    於是,秦時也隻能跟著商隊饑一頓飽一頓地走著,沿著最荒涼的路線來到了陽關城。


    秦時唏噓,但願他能蹭點兒小黃豆的福運,以後再別走這樣的背運了。


    這一次趕路的體驗,比之前都要好。


    首先是有充足的安全感。


    他們身後沒有妖怪追著跑。隊伍裏不但有魏舟這樣的神仙,還有小黃豆這個祥瑞給他們辟邪,一般兩般的妖怪不會不開眼的湊上來找不自在。


    而且還有樊鏘和他手下這些軍方的人,別說普通的土匪山賊,官府都輕易不會過問他們的行蹤。


    其次就是這一路走來,自然條件要比關外好很多。


    路邊不再是一眼望不到邊的黃沙和戈壁灘,有樹林、有草地,每隔一段距離還會遇到一兩個小村莊。


    河流水渠是經常可以看到的。有水的地方就有樹,有莊稼,甚至還能看到有農人在田地裏忙碌知道視野之內有人,有村莊,這種安全感遠遠超過了手中握著一把寬刀。


    從陽關城向東而行的一路上都有驛站,這是為了方便向關內傳遞軍情。


    他們白天趕路,運氣好的話,晚上還能住進驛館裏。雖然驛館的條件都不怎麽樣,但能睡在有屋頂的地方,就會比露宿在荒郊野外更讓人感到舒服。


    為了遷就魏舟秦時這樣的普通人,樊鏘趕路的速度並不快。從敦煌到酒泉郡,四百公裏左右的路程,他們走了三天。


    聽樊持解釋,如果有緊急軍報,軍中斥候可以用一天的時間把消息從陽關城送到酒泉郡。


    像秦時聽過的故事裏那種“日行一千,夜行八百”的段子,極端情況下也是有的,隻是不常見。


    畢竟人和馬都不是機器,情況再緊急他們也是需要休息的。


    進入酒泉郡的最後一道關卡是天門關。


    漢代設立酒泉郡之後,這裏是最早的酒泉塞。唐代稱天門關,到了五代宋初稱玉門關,元代改名嘉峪山關。明代設關建城,成為了流傳後世的嘉峪關城樓。


    天門關仰仗祁連山與黑山,憑借討賴河峽穀,形成了西北防線上的一道強有力的關卡。


    天門關隻是西北要塞的一道關卡,它的規模比起陽關城要小得多,駐軍的數量也隻有區區數百人。


    甚至關城也修建得不甚威武。


    秦時忍不住感慨了一下記憶中威武的城樓如今竟然還不存在……


    不過等他們進入肅州之後,他的這點兒感慨就煙消雲散了。


    酒泉郡一帶有“地下有泉,其水若酒”的美稱,足見其水源豐沛。肅州駐守在天門關的後方,不但有繁華、富庶的城池,更有一望無際的農田和果園。


    毫不誇張的說,秦時從關外一路東行,這裏是他迄今為止見過的人口最多、生活狀態最安穩、也最富有生機的地方。


    他們投宿的客棧名叫福來,比起陽關城的客棧要氣派得多。


    樊鏘輕車熟路地包下了客棧後方的一個小院子。院子裏除了幾間客房,還有單獨的澡房、廚房和井台。


    院角幾棵果樹,樹梢已經掛上了累累的青棗和小柿子。


    秦時洗了澡,抱著熟睡的小黃豆坐在院子裏吹風,聽著院子外麵遠遠傳來的笑語喧嘩,覺得這才是他想象中正常的、古代平民的生活狀態。


    北廂客房的門打開,樊鏘帶著樊持走了出來。


    這兩人也剛剛洗漱過,頭發上還帶著潮氣。身上的衣服也換過了,樊持甚至還修了修頜下的短須,比一路上風塵仆仆的模樣精神了許多。


    樊鏘看見秦時,點了點頭沒出聲。


    樊持卻十分熱情的跟他打招唿,“喲,小秦,你這頭發再養一養就能梳起來了……還是俗世好吧?至少能吃肉呀,哈哈哈。”


    秦時,“……”


    他不是還俗的和尚,說過多少次了,怎麽就沒人信呢?!


    至於頭發……他也正在考慮是自己拿剪刀修一修,剪成自己原本的樣子,還是幹脆留起來,入境隨俗,和周圍的人保持一致?


    樊鏘也注意到了秦時臉上氣惱的表情,唇角一勾,露出一個不大明顯的淺笑。


    “外麵熱鬧得很,不去逛一逛嗎?”樊持快步跟上了樊鏘,一邊衝著秦時擺了擺手,“我們晚點兒迴來,吃飯不用等我們了。”


    秦時心想,本來也沒打算等你們啊。賀知年早就說了,樊鏘這一路是有公務的,他們不能隨便過問。


    樊鏘帶著手下走後,沒過多久,魏舟也出來了。


    他換了一身幹淨的道袍,頭發也很仔細地束了起來。這麽一打扮,他看上去更像是一位養尊處優的富家公子了。


    李飛天搭在他的肩膀上,好像自己是平平無奇的一柄拂塵……除了拂子不易覺察地晃來晃去。


    看見秦時坐在院子裏吹風,魏舟稍稍有些意外。他上下打量秦時,嘴裏喃喃說道:“也還行……不引人注意……但也不會不經打……”


    秦時聽的一頭霧水,“魏神仙?你是跟我說話?”


    魏舟拂了拂袖子,用一種商量的語氣對他說:“我正要出門訪友,小賀被我打發出去辦點兒事……要不你陪我去?”


    秦時聽得莫名其妙,“我?”


    魏舟去訪友,跟他有什麽關係?又不是他的朋友。再說魏舟一個出家人去訪友,訪的肯定也是世外高人。秦時自問是一個俗得不能再俗的大俗人,他跟這些半仙們連個共同語言都沒有。


    跟這樣的人坐在一起,他會很尷尬吧?


    秦時還在腦子裏組織拒絕的措辭,就聽魏舟悄聲說:“我也不讓你白跑,當我是請你去赴宴的,如何?”


    赴宴這個說法聽起來就有吸引力得多了。


    “不是鴻門宴吧?”


    “當然不是。我都說了是訪友。”魏舟循循善誘,“我這位朋友在肅州也算是大戶,說赴宴就是赴宴,雞鴨魚肉應有盡有。而且他們家祖孫幾代都極擅馴鷹,這份兒能耐,外麵可輕易見不到。”


    “真的假的?”秦時聽到馴鷹兩個字,眼睛一下亮了。


    第92章 旱柳


    已經過了酉時, 太陽依然掛在天邊,黃昏將至未至。


    秦時知道,在西北, 尤其是夏天的時候, 要到戌時,也就是九點之後, 天色才會慢慢暗下來。這對外地人來說,會有一種白天被延長的錯覺。


    天色還亮著, 街市上的商鋪、攤販自然也都在照常做生意。還有貨郎挑著擔子沿街叫賣,老人們圍坐在街邊閑聊,小孩子們在街上跑來跑去,歡笑嬉戲。


    這樣濃厚的生活氣息,讓秦時生出一種……錯亂的感覺, 仿佛不久之前才經曆過的那些殺戮、逃生、戰鬥,都隻是一場夢, 是不可能真正存在的東西。


    這樣舒適的生活場景、行人們安適的表情、無憂無慮的孩童……這樣的畫麵怎麽可能跟血腥的東西聯係起來呢?


    秦時貪戀的看著這一幕, 覺得眼睛都要不夠用了。直到這一刻, 他才有一種自己是真正活著的感覺。


    這才是生活啊。


    小黃豆的反應跟他差不多, 看到小孩子們跑來跑去,它也會興奮地唿扇翅膀,啾啾叫個不停。一轉頭看到貨郎擔子上彩色的小風車, 眼睛立刻僵住不會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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