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長安有兩年了,”賀知年輕聲說:“不知迴去會變成什麽樣子。”


    一提到迴去這樣的字眼,秦時忍不住擔心了一下自己的身世,“我就這樣大大咧咧的說自己是你的親戚……不要緊嗎?”


    身份在任何一個朝代都是很嚴肅的事。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句話可不是說著玩的。


    賀知年一哂,“放心,沒人會在意這個的。再說,我小時大多時候都住在舅舅舅母家,後來長大成人,舅舅就把我母親陪嫁的產業都交給我。我一直住在我母親一套陪嫁的宅子裏。”


    秦時放心了,賀知年自己住,上頭就沒有長輩管著他,估計也沒有那麽多的規矩。


    秦時幻想了一下賀知年的住處是什麽樣,然後又想起了他的身世,有些心疼這個苦命的孩子,“那什麽……你迴長安,不用迴家去探望嗎?”


    他母親早逝,但爹還活著,那可是親爹。秦時記得古時候對於父子君臣這一套是非常看重的,據說要是被人爆出“不孝”這樣的罪名,嚴重的情況下連官都要做不成了。


    賀知年輕描淡寫地搖了搖頭,“到時候送一份帖子過去知會一聲就是了。我父親公事繁忙,不一定有時間見我。”


    秦時一下怒了,剛才還說是親爹,這看著根本不像好嗎?!


    小黃豆不滿地啾啾叫,又拿小翅膀拍打秦時的手背,“輕點!毛毛都要擦掉了!”


    秦時迴過神,鬆開了布巾,把小毛球放了出來。小毛球渾身上下的絨毛蓬蓬鬆鬆,散發著澡豆淡淡的植物氣息,確實挺治愈的。


    秦時跟小黃豆膩味了一會兒,覺得心氣平和了許多,忍不住就想多了解一些賀知年的事情。


    “那你是怎麽去鎮妖司的?”秦時問他。“我聽說貴族子弟要做官,是要有人推薦的?”


    就賀知年親爹那個後爹做派,他能主動想到要給兒子謀劃前程嗎?秦時很懷疑。


    果然賀知年的迴答就印證了他的猜測,“我十七歲那年參加武舉,奪魁之後,舅舅的同僚將我舉薦給了太史局的靈台郎徐渭徐大人。我去拜見徐大人的時候,張泰張太傅也在,他安排我進了鎮妖司。”


    秦時聽得一頭霧水,“誰啊,大官?”


    賀知年被他的措辭逗笑了,“鎮妖司雖然掛在太史局名下,但具體安排,徐大人是不插手的,都由張太傅報於聖上,由聖上裁奪。”


    秦時,“……”


    原來鎮妖司的級別這麽高。


    這裏麵應該有古人敬畏天地的原因。另外,大約在當權者看來,能讓袁神仙親力親為的,一定是特別重要的大事,故而也格外重視。


    可想而知,得到上位者重視的機構,資源是不會太差的。


    這樣一想,秦時更好奇之前鎮妖司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以至於整個機構都陷入了半癱瘓的狀態?


    第90章 周而複始


    轉天一早, 天還沒亮,秦時就醒了。


    賀知年正在整理床鋪,薄被被他疊得方方正正, 讓秦時看了油然生出一種迴到了第六組宿舍的錯覺。


    小黃豆還沒醒, 翹著腳丫靠在秦時的枕頭邊上,睡得香噴噴的。


    “醒了?”賀知年察覺到他的唿吸發生了改變, 轉過身,借著窗口的微光朝他這邊看了過來。


    秦時嗯了一聲, 枕著手臂懶洋洋的不想動。出了陽關城,他們又要過餐風露宿的日子了,下次睡在一張正常的床上還不知是什麽時候。


    賀知年像是猜到他在想什麽,聲音裏微微透出笑音,“從這裏到西寧、過金城, 再往前走,就越來越繁華熱鬧了……有句話叫做天下富庶, 無出隴右, 聽說過嗎?”


    秦時好像在哪裏聽過, 但他還是遲疑了一下, “富庶嗎?我以前還以為絲綢之路這一路經過的地方都會很富庶。”


    後世有句話叫“要想富,先修路”。絲綢之路連通西域諸國,商隊來往縱橫, 可是秦時一路走來卻隻看到百姓流離, 城池破碎。


    賀知年站在陽關城微亮的晨光裏, 輕聲歎了口氣,“吐蕃野心不死, 出關一路就難得安寧。又有妖族趁機作亂……”


    這些事,都是這個衰微的王朝在短時間內很難解決的問題。


    秦時沉默。


    這些問題, 直至王朝覆滅也未能得以解決。


    此時此刻的王朝,就像一個虛弱的老人,明知道腳上有蟲子在咬他,卻沒有力氣抬手趕開,隻能任由它們一口一口,吞掉他全部的精氣神。


    這個傳奇的王朝經曆過輝煌,也經曆過戰亂和長久的衰弱,這之後它會再度迎來戰亂,並在戰亂過後,迎來新的主人和短暫的、平穩又富庶的黃金時代。


    之後又會經曆新一輪的戰爭與殺戮。


    周而複始。


    “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秦時歎了口氣,覺得心裏沉甸甸的。


    賀知年沒有聽清楚他在嘀咕什麽,走過來把他從床上拉了起來,“剛才聽到門外有人說話,雲杉和沐夜他們應該已經起來了,等下樊鏘也該過來了。”


    秦時皺了皺眉,終於清醒了一些。


    賀知年笑著說:“魏舟跟樊鏘說好了,今早讓他請咱們吃東風居的羊肉包子。”


    秦時,“……”


    秦時心裏稍稍有些不滿,怎麽說的好像他跟小黃豆一樣是個吃貨呢?!雖然羊肉包子……呃,好吧,他也確實有點兒想吃。


    小黃豆也在賀知年提起羊肉包子的時候,心有靈犀一般睜開了雙眼。父子兩個快速收拾好自己,提著小小的包袱跟賀知年一起走出了客房。


    天還沒亮,但客棧的大堂裏已經熱鬧起來了。趕路的商旅三三兩兩聚在一起,有的清點賬目,有的在客棧門外整理車馬行李,店小二托著托盤在人群裏靈活地穿來穿去,襯著飯食散發出的暖暖的香氣,顯得比白天更熱鬧。


    雲杉和魏舟已經等在大堂裏了,因為預備去外麵吃早飯,他們麵前就隻有一碗熱水。兩人也不著急,慢條斯理地坐在那裏聊天。雲杉雖然不跟著他們出發,但魏舟行李太多,他要跟雲杉反複交待才能放心。


    秦時走下樓梯的時候,看到一個身穿灰袍的年輕道士站在魏舟的身邊與他耳語,等他們走進大堂裏卻又不見了這人的蹤跡。


    秦時覺得魏舟也挺神秘的。他跑來關外處理封妖陣的事應該是帶著幫手的,但也不知怎麽迴事兒,他偏偏要孤身一人跟他們組隊。


    秦時的腳步一頓,忽然覺得這裏頭是不是有什麽事被他忽略了?


    魏舟還是那副大大咧咧的樣子,看見秦時和賀知年下樓,忙不迭地拎著包袱起身,“走,走,去晚了要是沒吃上東風居的包子,我這一路都要犯嘀咕!”


    雲杉靦腆的衝著他們笑,起身的時候還十分主動地替魏舟拎起了他的包袱。


    秦時,“……”


    果然有他沒注意到的事。


    秦時湊到賀知年身邊,悄悄問他,“雲杉怎麽這麽狗腿?魏舟怎麽他了?”


    賀知年又想歎氣了。他揉了揉耳朵上被他的氣息拂過,微微有些發燙的地方,輕聲說:“你想想雲家的情況。”


    秦時心中一動。


    他們一早就猜測雲杉離開雲家,是因為雲家發生了什麽事。這件事對於雲杉來說應該是一件非常嚴重的事,嚴重到他亟需給自己找一個靠山,來保證他、以及他的父母親人能夠從這一場麻煩之中平安脫身。


    雲杉迫切的心情他是可以理解的,但是魏舟……


    這人能力肯定是有的,他那些招數,秦時甚至都看不懂。在秦時心裏,魏舟是很神秘的,因此十分自然的就跟他們這些凡夫俗子拉開了距離。


    秦時一直叫他魏神仙。


    神仙……可以被凡人依靠嗎?!


    客棧門口的街道幾乎被車輛馬匹給堵住了,到處都是人,喧鬧的不得了。等他們走出這條街,街道頓時冷清了許多,行人也沒有那麽多了。


    街道兩側已有賣吃食的小攤子擺了出來,包子、油餅、胡辣湯……食物的香氣彌漫在空氣中,令這座冷色調的兵城在這日夜交替的時刻,也仿佛增添了一抹溫暖動人的人間煙火氣。


    東風居早早開了門,廊簷下一溜燈籠亮著,將附近的街道都照得亮堂堂的。從敞開的窗口望進去,大堂裏熱氣蒸騰,客人幾乎坐滿了。


    二樓的窗戶也開著,一個人靠在窗欄上,衝著他們擺手。


    “是樊郎中。”雲杉眼尖,一眼就認出了這個半邊身體都被窗扇擋住的人。


    樊郎中名叫樊持,是一個非常和氣的人。不論是麵對秦時、雲杉這樣的遊民,還是魏舟這種半仙,他的態度都沒什麽差別,就這一點,秦時就對他印象挺好。


    至少也要比樊鏘那個撲克臉要好。


    樊鏘果然也在,見他們上了二樓,微微點頭示意。


    他和樊持一樣,都是一身粗布短打。但他肩背寬厚,身量高挑,舉手投足間就顯出了一股兵匪似的精悍氣。穿著軍裝是一位殺伐決斷的青年將軍,脫下軍裝則更像是闖蕩江湖,刀口舔血的遊俠兒。


    秦時對他心有芥蒂,也不得不承認,樊鏘這人一身的煞氣都融在了骨血裏,是那種……看一眼就知道不好惹的家夥。


    說不定有他跟著,土匪看見了都不敢來騷擾他們呢。


    秦時悻悻的想。


    賀知年對他的心思知道的一清二楚,將一碟包子推到了他麵前,“快吃。”


    秦時夾起一個肉包子,一口咬下去,頓時滿腹的沮喪都飛到了九天雲外。他終於知道在沒有飼料和添加劑的時代,天然的食材可以鮮美到什麽程度。哪怕他剝出肉餡給小黃豆之後,隻吃包子皮,都會覺得那股濃濃的鮮香味兒浸透了麵皮,好吃的不得了。


    小黃豆跟它爹心意相通,起初還啾啾叫兩聲,對美食表示一下肯定,後麵就吃得頭也不抬,什麽都顧不上了。


    一頓飯吃下來,秦時摸著小黃豆圓溜溜的小肚皮,都不好意思再記恨樊鏘了。尤其看到他還財大氣粗地買了不少包子讓掌櫃的給他們打包,秦時也忍不住拿胳膊肘戳了戳賀知年。


    他把錢都給賀知年了,這是示意讓他也買點兒。他剛才聽得樊持跟魏舟說話了,說包子涼了也不要緊,生火烤一烤也一樣好吃。


    秦時順著他的說法暢想了一下,覺得口水都要流出來了。


    小黃豆站在秦時肩膀上,學著他的樣子連連點頭,它也想吃烤包子。


    賀知年看著這父子倆眼睛瞪得溜圓,一模一樣的貪饞表情,忍笑忍的肚子疼,拎著錢袋子也去找掌櫃。


    秦時不知道他是怎麽跟樊鏘商量的,幾句話的功夫,又把錢袋子收了起來。


    秦時,“……”


    這是不買了?


    正糾結要不要過去催一下賀知年,就見站在他旁邊的樊鏘側頭看了過來。他與賀知年身量相仿,兩人都是英氣逼人的青年郎君,眉宇間神色卻大不相同。賀知年是冷凝持重,樊鏘的眉眼之間卻多了一股鋒銳殺氣。


    說實話,秦時多少對他有些忌憚麵對比自己更厲害的人,卻又不清楚他的立場時,心中自然而然生出的一種戒備。


    就這麽一瞬間的對視,樊鏘又淡淡的收迴了目光。


    秦時把那隻伸出去的腳又收了迴來,心想算了,不買就不買了吧,幾個包子而已……從這裏一路到金城,在後世也都是出好羊肉的地方,他們又不是沒有銀子,還怕沒機會吃羊肉包子嗎?


    結了賬,出了酒樓,就見幾名身著便服的士兵已經牽著馬等在路邊了。


    馬都是軍中的戰馬,一個個看上去膘肥體壯,是那種山賊看了都會流口水的好坐騎。秦時掃了一眼多出來的馬匹,猜到這是魏舟跟樊鏘商量好的,讓樊鏘把他們的馬匹也都預備出來了。


    秦時就有一種占人便宜的感覺關鍵還是自己不喜歡的人。


    這事兒鬧得……


    等上了馬,賀知年湊到他身旁輕聲說:“老樊給咱們買上了。他說他雖然不富,請大家吃幾個包子,還是請得起的。”


    秦時,“……”


    秦時望天。這個時候他應該說什麽才好呢?


    說一句“這人還怪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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