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知年謹慎地用腳尖碰了碰秦時的小腿,示意他往上看。秦時莫名的抬頭,起初隻覺得眼花,仿佛有什麽東西在洞口亮光透入的地方亂晃,像一顆細長腦袋。


    秦時還以為是在塔樓裏見過的那種飛頭怪,但緊接著他反應過來那有可能是個什麽東西,頓時冒出一身冷汗。


    秦時反應也快,腳下一動,隨著賀知年一起向山岩邊快速移過去。


    兩個人就好像商量過許多次那樣,跨出山洞外麵的岩石,攀著岩壁上的粗糙的地方,盡可能又輕又快地朝著下方移動。


    鼠群察覺了兩個人的動作,從山洞裏追了出來,仿佛一個巨大的泥土卷成的團子。它們朝著兩個人攀下的方向滾了兩圈,十分謹慎地停了下來,似乎在等待後麵的命令。


    同一時間,有什麽東西穿過了上方洞口處的一團朦朦朧朧的光霧,無聲無息地探了下來。


    那是水缸般粗細的一條棕黑色,它輕飄飄地仿佛禦風而行,又像一根自繡娘手指間垂落的線頭,無聲無息的,連空氣都不會驚動。


    秦時卻覺得心跳都要停了。他一開始以為這東西是飛頭怪,後來又覺得是追著他們到處跑的那頭長脖子巨蜥,但很快就意識到不是。哪怕那頭巨蜥,脖子也不可能伸得這樣長。


    這是一頭蟒。


    一個冷血的、強大的殺戮機器。


    賀知年突然抓住了他的手。


    秦時迴頭,目光與他相觸。他在賀知年眼睛裏看到了一點兒安慰的神色。秦時緩慢的唿吸,平息自己驟然間急促起來的心跳。


    他覺得賀知年看上去並不感到緊張,這種奇異的沉穩也讓秦時迅速冷靜下來,理智迴籠,開始分析利弊:有洞口蠕蠕而動的那一大團耗子,那頭蟒暫時應該不會顧及到旁邊的兩個人類鼠類本來就是它們的食物。相比較兩個人類,它們顯然是更加容易得到的食物。


    這就是他們逃脫的機會。


    起初他們還能模模糊糊看到洞壁上凸起的岩石,以此來作為攀援的支點,但很快,越是向下,視野也越是模糊。抬起頭能看到頭頂那一團白色的光霧也越來越小,漸漸被周圍的暗色包裹起來,變成了暗色盤子裏的一粒小小的明珠。


    再然後,這一粒小珠子也看不到了,他們周圍隻剩下了黑暗和身畔同伴輕微的喘息。就連沙鼠王帶他們出來的那個小小的洞口也看不見了。


    秦時最後看到的就是鼠群終於發現了蟒蛇的靠近,慌亂散開的情景。


    但沙鼠的特性就是以沙鼠王為中心,它們勢必不會距離頭領太遠。這個時候沙鼠王已經跑進了山洞裏,那頭蟒,有可能會感應到沙鼠王身上的靈氣,追著它進去。果真如此的話,他們兩個人暫時倒是安全了。


    秦時腦子裏剛剛冒出這個念頭,就聽到賀知年一下輕微的抽氣聲。


    秦時的心不由得一沉。


    下一秒,他就知道如沉水一般的賀知年為什麽會發出那樣不冷靜的聲音了:有的聲音從他們頭頂上方傳來。伴隨著這聲音一起傳來的,還有一股水生動物身上特有的潮濕的腥氣,以及……淡淡的血腥氣。


    第31章 篤篤篤


    秦時下意識的屏住唿吸,但他很快反應過來蛇類並不依靠獵物發出的聲音來判斷他們的方位。而像這樣肉眼無法看清楚的環境,對人類來說是災難,但對它們來說,卻絲毫不會給它們造成困擾。


    秦時在黑暗中加快了動作,但周圍黑黢黢的,什麽都看不清,而且更糟的是,當頭頂傳來的腥風越來越明顯的時候,他開始感覺不到賀知年的位置了。


    秦時心裏稍稍有些慌亂,有意識的朝著賀知年先前的位置靠近,卻不料腳下踩到的一塊石頭忽然鬆脫,他整個人猝不及防的向下滑去。


    碎石沙土稀裏嘩啦的隨著他一起向下落,就在這電光火石的瞬間,他似乎感覺到有人在他手臂上拽了一把。


    但在一片慌亂之中,這一點感覺並不是那麽清楚,因為秦時發現自己下滑的趨勢有些收不住了。


    他像是又一次掉進了那條地裂時出現的地洞,耳邊風聲轟鳴,意識也仿佛被唿嘯而來的狂風絞碎,隻知道自己在疾速下滑,卻無法捕捉到周圍任何的一點信息。


    這一段時間仿佛很長,又好像一閃就過去了。


    秦時感覺自己的魂兒終於追上了極速下落的身體,然後啪的一聲理智歸位,他的感官也隨之歸位。


    他聽到了從腳下傳來的越來越激烈的水聲是地下河。


    與此同時,有淡淡的光亮從下方傳來。


    地下河宛如一條被囚禁在地下的惡龍,咆哮著、撞擊著兩岸陡峭的岩壁。岩壁上不知寄生了什麽奇異的生物,在黑暗中散發出星星點點的微光,像夏夜裏一片密集的螢火蟲。


    但這奇異的景色也隻是在秦時的視網膜上留下了一道極為模糊的殘影,他甚至不能確定自己是不是產生了幻覺。下一秒,他的身體就墜入了冰冷的河流之中,瞬間沒頂。


    秦時意識中最後的一個動作,就是按住了口袋的粘扣,他想讓口袋能扣得更緊密一些,不要把那隻白胖胖的鳥蛋給甩出去了。


    洶湧的河流中,秦時的意識浮浮沉沉,他似乎感覺到有人在托著他的身體,但又覺得這種被托起的感覺隻是自己的幻覺。


    黑暗中有微光朦朦朧朧地閃動,讓他感覺自己仿佛坐在一輛疾馳的車輛之中因為車速太快,路燈的光被拉成了一條條虛幻的亮線。


    或者是他在執行夜間任務的時候,透過直升飛機的窗口看到過的某一個城市瑰麗迷人的夜景。


    幻景慢慢消融,逐漸恢複的意識將他的神智重新拉迴了現實之中。


    耳畔依然是洶湧的水聲,但他卻並沒有浸泡在水裏,而是躺在一處堅硬冰冷的地麵上,渾身上下已經冰冷入骨,連痛感都已經麻木。


    秦時艱難地轉動頭部,發現自己所處的地方似乎是河道轉彎處,泥沙堆積起來的一片矮坡。坡下就是奔湧的河流,而河對岸則是一片光滑的岩壁,近乎直上直下的角度,像有人用刀斧削出來的一樣。


    無數細微的亮點正攀附在岩壁上,給幽暗的地洞帶來了一抹夢幻般的光亮。


    秦時無法透過頭頂上方的黑暗,判斷出他們距離地麵的距離。但不用計算他也知道,要想順著原路迴去,是不可能的了。


    秦時低頭,發現自己身邊竟然還有一個人。


    是賀知年。


    他無知無覺地躺在他身旁,一隻手還緊緊抓著他的手肘。


    秦時眨眨眼,懷疑是自己不想跟同伴分開的迫切心情讓他產生了幻覺。他很難相信世界上會發生這樣的事。


    在這樣的環境裏,他們竟然沒有被水流衝散。


    他無法想象在他入水失去意識之後,賀知年都做了什麽。


    秦時試探賀知年的唿吸脈搏,發現他並沒有溺水,身上也沒有明顯的外傷,他像是精疲力盡之下,昏睡了過去。


    秦時的手停留在他的胸口,感受著賀知年胸腔裏一下一下緩慢的跳動,他有一種跪下來磕個頭的衝動。


    他想,在他不知道的時候,一定有一位神仙從這裏經過,在他們身上施展了某種不可思議的法術,讓他們都幸運地活了下來。


    他試著掰開賀知年的手指,卻發現他抓著自己很緊。秦時一隻手根本掰不開,也就不敢使勁去掰,轉而想到了口袋裏的鳥蛋,伸手去摸自己的口袋。


    一摸之下,秦時才發現裝在口袋裏的東西已經不是一個圓潤的形狀了,它整個癟了下去。


    秦時的心一下涼了。


    他不抱希望地撕開粘扣,從口袋裏把鳥蛋掏了出來。


    鳥蛋朝外的一麵出現了一片蛛網似的紋路,整個向內癟了進去。


    毫無疑問,這是在河中或者靠近岸邊的礁石上撞到了,河流攜裹著他們的身體,帶來的衝擊力無疑是一顆已經出現了裂紋的鳥蛋無法承受的。


    秦時捧著這一顆即使碎裂也依然隱隱發光的鳥蛋,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愧疚感。如果不是他自作主張的把它帶在身邊……


    如果它還留在塔樓的鳥窩裏,說不定早就順利地孵化了。


    身旁傳來一聲短促的咳嗽,秦時迴過神,有些驚喜的看到賀知年已經醒過來了。


    他鬆開了抓著秦時的手,一邊咳嗽著,一邊費力地坐了起來。他看了看周圍的情況,目光落在了秦時的手心裏。


    秦時黯然的將鳥蛋捧起來給他看,“都是我不好。”


    賀知年從他手裏接過鳥蛋仔細打量,又放到耳邊聽了聽。


    秦時不知道他在聽什麽,不敢想象鳥蛋都碎成這樣了,幼鳥還有什麽活下來的機會。但賀知年的表情卻很認真,兩隻眼睛微微側過來望著他,閃閃發亮。


    秦時的心就又揪了起來。


    賀知年把鳥蛋遞給他,示意他也聽一聽。秦時咽了一口口水,緊張地屏住唿吸,小心翼翼的將耳朵貼在了網紋似的蛋殼上。


    起初他什麽動靜也沒有聽到,因為不遠處就是地下河,水聲洶湧,半空中又鼓蕩著迴聲,他耳邊全是這些聲音。


    秦時甚至開始懷疑賀知年是不是聽錯了什麽。


    片刻之後,他覺得掌心裏傳來一下輕微的振動,好像有什麽東西撲騰了一下似的。緊接著,他聽到耳朵邊傳來了一下清晰的“篤”的一聲響幼鳥在裏麵輕輕地叩了一下蛋殼。


    秦時的心跳都要停了。他驚喜地抬眸,正對上賀知年微微含笑的眼睛,顯然這個情況他已經知道了。


    秦時來不及跟他說什麽,因為蛋殼裏叩擊的聲音越來越清楚了,就好像裏麵的小東西剛才隻是睡著了,現在才想起了自己的任務,開始認認真真的給自己開路。


    篤篤的聲音一下一下,又堅定,又用力,秦時腦海裏已經幻化出了幼鳥拚命啄殼的畫麵。但重明鳥的蛋殼太堅硬,幼鳥又孱弱,小東西啄一會兒,就會停下來休息休息。


    秦時捧著鳥蛋,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如果可以親眼看到重明鳥出殼,他心裏也不必背負著害死神鳥的壓力了。


    幼鳥休息的時候,秦時也跟著鬆了口氣,這個時候他又想起了留在地麵上的那些同伴,忍不住擔心起來了。


    先有姑獲鳥和巨蜥,後麵又出現了蟒蛇,一個一個都不是赤手空拳的人可以對付的大家夥。也難怪昌馬城荒廢了這樣久,始終沒有人迴來這裏安家。


    賀知年安慰他,“沐夜和搖光都有武技在身,不是那麽容易被抓住的。”


    他們之間有自己的聯絡方式,隻要人活著,總能碰頭。不過這些話,現在他還不想說給秦時聽。


    秦時來曆成謎,他的穿著打扮都十分古怪,看上去性格雖然單純,身手卻不錯,還懂一些他們聞所未聞的法子對付蠱雕。


    最後這一條才是最讓賀知年感到遲疑的。


    他們現在算是共患難的同伴,但這也是情勢決定的。至於這個人到底是否可信,賀知年覺得,他還需要再看看。


    他原本就不是輕信的人。於危險之中結交,然後伺機下手……這種事賀知年也不是沒有遇到過。


    賀知年正出神,就聽耳畔傳來一聲低低的驚叫,壓著說不出的歡喜,好像小孩子收到了什麽甜蜜的禮物。


    賀知年抬頭,就見秦時驚喜地托著手裏的鳥蛋給他看。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喜悅的小火苗就在那裏歡快地跳躍,讓他那張總是緊繃的臉難得的流露出了幾分少年意氣。


    賀知年猜他出身應該不會太高,因為長安城裏那些貴公子的派頭,在他身上一個都看不到。但秦時又會給他一種“小時候沒有吃過苦”的感覺。有些細節方麵,他會流露出一種隻有在寵愛裏長大的孩子才會有的任性。


    他還有金屬質地的水囊和很奇特的匕首。這些東西的材質都是賀知年從沒見過的。


    賀知年打算迴去了就找人查一查,隴右乃至關外一帶,有沒有姓秦的隱世大族。


    秦時也注意到賀知年在看他,他下意識地舉起手掌,“看!”


    賀知年的目光落在了他的掌心裏,那個已經癟下去的鳥蛋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破開了一個豆粒大小的洞,從裏麵探出一隻橘紅色的尖嘴,正小心翼翼地試探著,想要將洞口啄得更大一些。


    重明鳥終於破殼了。


    第32章 青蜉蝣


    大約是緊盯著重明鳥太過專注,秦時忽然覺得不遠處的水聲都仿佛有些模糊起來了,好像河流的位置會移動似的,漸漸拉開了和他們之間的距離。


    河岸上方那些依附在岩壁上的微生物仍然安靜地閃閃爍爍,像秦時小時候在郊外看到過的螢火蟲。它們成群結隊地漂浮起來,像一條發著光的紗巾,優哉遊哉地飄過田野的上方,偶爾會落在河邊草叢上,於是那一片草叢都變得閃閃發亮。


    和他記憶裏曾經看到的夜景一模一樣。


    秦時抬起頭,看見稍遠一些的地方有一家三口手拉手的在散步,走在中間的一個小女孩嬌聲嬌氣的抱怨有蚊子咬她,她媽媽輕聲安慰她說行李裏有驅蚊的藥。另一邊,更遠一些的地方,有幾個男人圍著篝火,喝酒說笑的聲音在安靜的夜裏傳的很遠。


    秦時從一家三口身後走過,看見他爸媽坐在不遠處的涼亭裏聊天。兩個人不知說起什麽,都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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