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時聽他們吵成一團,老伯氣得臉都紅了,連忙攔住他問道:“這個地方,是有什麽危險嗎?”


    否則一個有水有吃食的地方,為什麽搞得好像在鬧鬼一樣。


    “鬧鬼?”老伯聽到這兩個字,竟然沒忍住,笑了起來,“真要是鬧鬼,那還怕什麽?鬼又不會吃人……那裏鬧妖怪呢!”


    秦時沒忍住,側過頭掃了一眼賀知年,賀知年也正看過來,兩人視線一對,大約都看出了對方的意思。


    賀知年抬手壓了壓,“城裏的衛兵不知什麽時候就會出來抓人,我們得先找個地方躲一躲。”


    一聽這話,嗡嗡嗡的人群頓時安靜了下來跟看不見的妖鬼相比,石雀城的官兵顯然是更加迫切要解決的問題。他們一行人有老有小,幾乎都帶了傷,急需一個躲藏的地方。


    “老伯,”賀知年轉頭問庫爾拜,“你說的到底是什麽地方?”


    庫爾拜與其他幾個上歲數的人交換了視線,大約也是想到他們如今的處境,這一次沒有人跳出來阻攔他。


    “這個地方,十幾年前叫昌馬城,附近有一條昌馬河,”庫爾拜指了指北邊,“從這裏過去,繞過那個山包,就能看見以前的昌馬河了。”


    “昌馬城以前人多得很,那時候石雀城還隻是個小小的綠洲,沒什麽住的。入關的商隊過了樓蘭都是在昌馬城歇腳,繁華得很呐。大約十年前吧,這一帶地動,昌馬河的水一夜之間幹涸了。城裏的取水房裏的水位也在不斷降低。”


    秦時聽到這裏,腦子裏想的還是古代人迷信,遇見地質災害就嚷嚷是出妖怪了,實質上應該就是地震導致的地下河流改道。


    但對當地人來說,沒有水就沒有活路,這確實算得上是一場災難了。


    “不光是城裏,城外的幾個村寨也一樣……現在的石雀城,少說也有一半兒的人是原來昌馬城裏的人。”庫爾拜歎了口氣說:“後來城裏剩下的人就越來越少了,聽說有天夜裏突然來了妖怪,把城裏那些人都吃了。從那以後,就沒人敢去昌馬城了。”


    秦時一下挺直了腰身,“真的假的?!”


    怎麽這個時代妖怪這麽多的嗎?滿地亂跑?


    賀知年也問他,“是什麽妖怪?可有人議論過?”


    庫爾拜搖了搖頭,“沒人知道到底是什麽妖怪,聽逃出來的人說,那妖怪藏在一團黑霧裏,兩隻眼睛亮的像點了燈,一張嘴就把一個大活人吞下去了!”


    說著,他還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秦時多少有些理解他的恐懼。蠱雕那種東西雖然也被稱一聲妖,但外形看著也不過就是普普通通的小野獸,雖然也一樣吃人,但隻看外表確實沒有讓人特別害怕的地方。但昌馬城的這個妖怪,確實是更符合普通人對於“妖怪”的幻想。


    搖光也在一邊聽的直皺眉頭,聽到沐夜沒心沒肺的問出“當真一口就能把人吞掉?”這樣的蠢問題,忍不住抬腳踹了他一下。


    聽說過昌馬城傳聞的老人家七嘴八舌的議論起來,秦時在一邊聽了半天,好像也沒有人親眼見過,都是聽人說的。


    賀知年打斷了這些人的議論,又問道:“昌馬城現在還有水嗎?”


    這一次,老人家們遲疑的時間更長了。


    庫爾拜猶豫的說:“昌馬城最後是因為妖怪出沒才徹底蕭條下來的,但是水……沒聽人說取水房裏徹底沒有水。”


    說到水的問題,大家又開始了新一輪的爭論。


    就在這時,就聽被他們安排在遠處放哨的青年朝著他們喊了起來,“來人了!”


    場麵一下子安靜下來。


    一望無際的戈壁灘,遠處有連綿起伏的山丘,好處和壞處都是藏不住人。因此坐在一起休息的人一抬頭就看見了遠處揚起的沙塵。


    那是一隊前進的兵馬,前進的方向並不是他們此刻休息的地方。可見對於他們逃跑的方向,他們也並不是十分確定。但等他們走到近一點的地方,是絕對能發現他們的。


    賀知年也顧不上等他們討論出一個結果了,連忙招唿人都起來,自己背起庫爾拜老爹,往北邊跑去。


    有了打頭的人,其餘的人也都跟了上去。沐夜從年輕婦人手裏接過孩子自己抱著,一邊催促大家都跟上。


    眼瞅著追兵就要追過來,大家腦子裏想的都是趕快找一個合適的地方躲起來。沒人再去顧忌昌馬城裏的妖怪了……說不定過去這麽多年,那妖怪早就搬家走了呢。


    第18章 河床


    短短的一段時間,其實並不能讓他們這些人得到充分的休息。尤其他們還沒有水和食物,年輕人或許還可堅持,老者和幼兒卻都有些堅持不下去了。


    秦時背後也背了一個身材幹瘦的老人家。老人家伏在他背上,能清楚的感覺到秦時的身體在輕微的顫抖,他滿懷愧疚想要下來,卻被秦時攔住了。


    “您別動,”秦時喘著粗氣說:“您亂動我隻會更費勁。”


    老人家不敢亂動了,心裏又愧疚的厲害,嘴裏顛三倒四的說著道謝的話。


    秦時身上帶了傷,也沒什麽力氣,一邊唿哧唿哧往前跑,一邊安慰老人家,“您幫我看著點兒後麵的動靜。”


    老人家連忙警覺起來,“好,我給你看著。”


    秦時沒有再說話。他並不是真想給老人家安排什麽活兒,隻是覺得有必要找點兒事情分散一下他的愧疚感。


    他知道這個時候,不用安排人特意看著,背後的追兵也遲早會朝他們這邊追過來。


    繞過庫爾拜老爹說的那個低矮的山包,一行人果然看見了遠處幹涸發白的河床。


    河床的寬度超過百米,淺的地方大約四五米,最深處超過十米。但如今卻隻剩下滿地亂石,以及石縫之間頑強生長的野草。


    看見這一幕,秦時不難想象這一帶曾經的壯美景色。


    “昌馬河。”


    秦時聽到身邊有人喃喃念了這麽一句,不用迴頭他也聽出這是賀知年的聲音。


    庫爾拜老爹還伏在賀知年的背後,他抬手指了指河岸對麵,“從這裏過去,就能看見昌馬城了。我記得小時候跟著家人來這裏,還要繞到上遊去過河……現在也不用了。”


    老人說著就歎氣,陷入了迴憶的惆悵裏。其他人卻顧不上想太多,找了淺一些的地方,一個扶著一個紛紛往河對岸跑去。


    秦時剛把身後的老人家放下來,就聽不遠處傳來一陣碎石滾落的聲音,緊接著傳來男人驚慌的喊叫。


    男人落腳的石塊有些鬆動,他倉皇地伸手想要扒住河岸上的石頭來固定自己的身體,沒想到被他扒住的那塊西瓜大小的石頭並沒有固定在河岸上,反而隨著他的一下用力從岸邊的石縫裏鬆脫開來,一起掉了下去。


    男人驚慌失措的慘叫著摔在河床上,被他撥落的石頭恰恰好砸在了他的臉上。


    突如其來的變故嚇住了所有的人。


    男人手腳抽搐著,慢慢不動了。鮮血從石塊下麵迅速蔓延開。


    秦時扶著老人家坐下,自己飛快地沿著河岸往下爬。另一邊,賀知年和沐夜也飛快地攀著河岸爬了下來。


    秦時把那塊石頭搬開的時候就知道這人救不迴來了。石頭看著不算大,但抱在手裏卻十分沉重,而且石塊的表麵也並不光滑。


    秦時伸手按在他的頸側,確認他的脈搏。


    這個人他還有印象,四十上下的年紀,很和氣的一個人。昨天秦時哄著孩子們撿石頭的時候,他就在一邊絮絮叨叨的跟秦時嘮自己的事。


    他是跑商的,商隊在且末附近遇到了大風暴,車馬被毀,所有人都跑散了。他好容易才從大漠裏走出來,一路摸到了石雀城。結果到了石雀城卻又被當成遊民關了起來。


    秦時還記得他說他家是在西寧附近,家裏兩個孩子,最大的那一個正要定親。他出來跑商也是想給自己的女兒掙出一份體麵的嫁妝。


    關內關外,從古到今,婚俗好像都差不多。疼愛女兒的父母都要給閨女準備嫁妝……


    秦時看著這一幕,有些茫然的想:他的女兒,這是等不到他的嫁妝了。


    男人已經沒有生命體征了。


    秦時將他滿是驚慌的雙眼闔上,伸手解下他的頭巾,將他那張被砸得變形的麵孔蓋了起來。


    從昨夜到現在,他們幾乎每一個人都受了傷,而且昨天夜裏的形勢更加危險一些,但他們都活下來了,反而現在……


    秦時抬頭,目光順著河岸往上看,他發現這條河溝真的不能算深,但到處都是石頭,如果下腳的地方踩的不穩當確實容易出意外。


    賀知年走到死者身邊,打開頭巾檢查了一下,又將死者蓋了迴去,衝著河岸上正準備爬下來的人說了句,“大家都小心些,扶穩了。”


    這是他們一行人當中第一個死去的人。


    他的死像一記沉重的警鍾,敲醒了所有的人因為疲倦、受傷、饑餓……等種種原因而變得麻木遲鈍的大腦。


    讓他們從一種機械地奔跑逃命的混沌狀態裏變得清醒。


    或許從他們被石雀城的衛兵關起來時算起,大家就都有了赴死的心理準備,但臆想與真實發生在眼前的事帶給旁觀者的衝擊力是不一樣的,隊伍裏的每一個人大約都沒有料到他們當中會有同伴死在這樣的情形之下明明危險還沒有迫到眼前。


    這單純的是一場意外。


    可這樣的意外卻格外的讓人感覺紮心。


    秦時一邊往河床下麵爬,一邊小心地攙扶著他身後的老人家。老人家多少有些受了驚嚇,整個人的神氣都有些灰敗下來,當他們穿過河床,要從另一邊爬上去的時候,他忍不住歎了口氣說:“該你們年輕人在前麵跑。我們這些老家夥,活也活夠了……”


    秦時抬頭,見他眼裏有淺淺的水光,就安慰地拍了拍他的手背,“還沒到那一步。這一次的事……隻是意外。”


    他們還沒有被逼到絕路,不需要犧牲個體的性命來保全大多數人。


    老人家見這個一路上都十分溫和的青年在拉著他往岸上爬的時候竟然擺出了十分強勢的態度,也有些意外。但他看出大家的情緒都有些低迷,也不想再說什麽死啊活啊的話惹得大家更煩心了。


    穿過幹涸的昌馬河,爬上了一片地勢較高的坡地,遠處的平原上已經影影綽綽的出現了昌馬城的輪廓。


    從河邊一路看過去,土黃色的地表零零星星生長著低矮的駱駝草。沒有人,沒有樹木,也沒有動物和飛鳥,這是一片失去生機的土地。


    秦時目測了一下距離,心裏不自覺的開始發慌。他們與廢棄的昌馬城之間少說也有四、五公裏左右的距離。要是大家身上沒有傷,又都處在吃飽喝足精力充沛的狀態,這樣的一段距離算不了太大的難題。但眼下別說別人,就拿他自己來舉例,也未必能背著艾山老爹一路狂奔到昌馬城。


    身後的艾山老爹又開始歎氣了,“你們年輕人先走,把我們留下。”


    秦時聽的要生氣,隊伍情況本來就不好,再有人總是說這樣的話,這不是更要擾亂軍心?!


    他還沒來得及說話,賀知年身後的庫爾拜老爹也開始湊熱鬧了,他拍著賀知年的手臂附和艾山老爹的話,“你們年輕人跑得快,你們先過去查看查看城裏的情況,沒有危險再迴來接我們。我們幾個老東西就在後麵慢慢地走,等著你們來接。”


    賀知年轉頭,朝著秦時這邊看了過來。視線相碰,兩個人都在對方略帶審視的目光中察覺了彼此的想法。


    賀知年不容分說地把庫爾拜老爹背了起來。另一邊,秦時也背起了艾山老爹,嘴裏哄孩子似的安慰他,“能一起走就一起走,走不了了再把你們留下。”


    兩個老人家也就不再說話了。畢竟他們也隻是想幫忙,又不是真想把所有的人都留在這裏等死。


    秦時剛剛走出兩步,就聽身後傳來一聲淒慘至極的哀嚎。


    跑在前麵的人都被嚇了一跳,秦時也差點兒把背後的老人家給摔了。但還不等他們站穩腳跟,那個發出慘叫的女人已經瘋了一樣嚎哭起來。


    那個被她抱在胸前的小小繈褓,此刻正放在她麵前的沙地上。


    秦時第一個念頭是:這女人把孩子給摔了?


    但他很快發現不是如此,那個繈褓是被旁邊的婦人從她懷裏硬搶出來放在地上的,因為繈褓裏的嬰孩兒已經死了。


    秦時心中惻然。


    從昨天被關進城外的小院裏開始,他就一直在忙,起先忙著安撫大家,煽動大家跟他一起反抗被妖怪吃掉的命運。後來又要帶著大家一起往外跑,去尋找一條生路。對於隊伍裏的這幾個女性,他確實沒怎麽關注。


    首先隊伍裏有老人,像被他們背著跑的庫爾拜老爹和艾山老爹,都屬於他們要是不背著跑,就要留在原地等死的類型。跟他們相比,年輕女人在體力方麵肯定是要好一些的。


    其次就是男女有別,那幾個女人在逃跑的過程中也都抱團一起跑。他們都是男人,總要避嫌,不可能往女人堆裏去湊。


    現在迴想起來,秦時覺得他剛被關進院子裏的時候,還聽到這小嬰孩兒像隻小貓似的哭唧唧,剛才休息的時候,似乎也聽到他哭了。但從他們重新上路開始,就沒怎麽聽到他發出聲音。這一路兵荒馬亂的,這個細節並沒有引起大家的注意。


    孩子的母親也一直處於驚慌失措的狀態,隻顧著跟大家一起逃命,所以直到這個時候才發現孩子已經死去。


    年輕女人哭得幾乎昏厥。


    她家裏人都在逃難的路上一個一個死去,為了保護她和孩子,丈夫和他的兩個兄弟也在妖怪襲擊樓蘭城的時候死在了城外。這個孩子就是她堅持活下去的信念,如今,這個信念也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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