墮藪的幻影簌簌狂響,一點一星地切斷季淩紓和這世間的關聯,把他變成狂風中破爛的紙箏,變成濕漉的竹葉。


    季淩紓的感官也全都錯亂。隻剩唯一能與鮮活的世界緊緊相連,他所有的力氣都隻能往那即將坍塌的奇點灌注,他瘋狂地求生,又瘋狂地懊悔。


    春天……他討厭冬天,他喜歡春天,他是不會冬眠的狼,他無時無刻不在貪婪著浸潤的春風。


    這貪婪撼動了乾坤地脈,讓他的春天在悶熱的暴雨中戰栗,然後隨那雨季一起泄洪。


    他是災厄,是將陽春碾壞的災厄。


    再也辨不清了。


    是正還是邪,是天道使然還是兇邪反撲,是順遂天運還是再放手一搏……搏?搏能搏到什麽?他不要力量,他不要故鄉,他也可以不要左手右手,不要心髒和血骨,他隻想迴到花塢……


    發澀的睫羽被人輕撫,他聽到江禦問他怎麽又哭了。


    師尊……師尊的聲音變得很奇怪。


    但他無暇去想,他隻蹭著江禦為他撫淚的指節,一開口又全然都是委屈:


    “師尊你騙我……”


    江禦愣了下,隨即失笑,


    “我何時騙了你?”


    季淩紓咬了咬下唇,“你說過……雖然為我要迴了痛覺,但不會讓我為疼所困的……”


    江禦無奈,抓住他的肩防止他亂動,才又擠出字句來:


    “……你,疼?”


    帶了些少見的迷惘。


    季淩紓眼裏擒著眼淚點了點頭:


    “師尊可還記得花塢的柳木門嗎?”


    江禦眨眨眼:“當然,兩千年的沉香玉柳,琉璃海中僅有的兩棵被我伐來做了門,結果還被你給撞散架,害我隻能用八百年的梨香木補上,不倫不類。”


    這是季淩紓開始長身體時的事,不僅人身一年長得比一年高,狼態時的變化更大,剛被江禦帶迴去的時候還像隻犬,不知不覺就變成了龐然大物。


    而且還跌跌撞撞,狼尾巴經常把花塢外的仙草靈花給掃得歪歪曲曲。


    柳木門那次是合宗上下,包括江禦都被玄行簡宗主叫去參加了琉璃海百年一次的仙海大會,隻留了季淩紓一隻狼在宗內看家。


    江禦大抵是悄悄趕了路,或是壓根沒等到仙海大會結束,便一個人先迴了金霞宗。


    季淩紓遠遠便察覺到有人潛入,正豎起耳朵打起十二分精神時,忽然嗅出來了江禦身上的味道。


    他一激動,便忘了自己正是狼身,嗖的一聲想飛身出門去迎接江禦。


    誰知下一秒便哐的一聲卡在了柳木門中。


    那柳木似有靈性,柔韌如葦,緊箍咒般將季淩紓卡住,讓他難以動彈,隻能使出渾身的力氣掙脫。


    雖然江禦屋裏就沒有不是寶物的東西,但這柳木顯然更勝一層,就算是十分縱溺季淩紓,看到那柳木門在吱吱呀呀中坍塌成碎片時,江禦的還是眉心輕輕抽動了一瞬。


    “怎麽這個時候提那柳木門?”江禦問。


    季淩紓磨蹭了會兒,心虛道:“……我現在不正和那時一樣…動彈不得。”


    江禦:“……………………”


    季淩紓:“師尊,別,更……”


    “那你還不閉嘴。”


    江禦恨恨扯了把他垂落下來的發尾。


    “疼疼疼……”季淩紓隻輕笑道。


    他能像這般清醒地與江禦迴憶往昔的時候並不多。


    更多的時辰裏他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季淩紓還是隻是眼眶中的某縷無所依的菌絲。


    這種癔症在江禦實在捱不住暫時暈過去時最為嚴重。


    ……


    ……


    江禦從煉滓洞中出來已經是五天後。


    後山被商陸下令有重兵把守,重裝鎧甲嚴陣以待的墨族衛兵們聽到動靜後無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屏住唿吸緊盯著山口發狂的季淩紓有多可怕已經是人盡皆知,他們都有可能葬身於此。


    “那、那就是季淩紓麽……?”


    前排的盾兵咽了咽口水,聲音有些發顫。


    山中瘴氣彌漫,阻擋視線,他們隻能看見一道黑影緩緩走來。


    不知季淩紓和江禦二人在裏麵究竟有沒有分出勝負,這幾日自山中鋪陳而出的壓迫感尤為人,頗有要將一切靠近的生靈驅逐的意味。


    如果……如果連江禦都製服不了季淩紓,如果此刻出山的是季淩紓,他們豈不是就如擋車的螻蟻……季淩紓摧毀一切隻是時間問題。


    “快去向商陸大人稟報,無論如何我們都要攔住他。”豹族的兵官咬了咬牙,從袖口抽出望遠鏡,正欲仔細探查時,望遠鏡被旁邊的人先給搶了過去。


    蔣玉透過那鷹眼製成的玉石看清了來者,幾乎是立刻鬆了口氣:


    “是江仙尊!出來的是江仙尊!”


    “什麽?江仙尊分明是一襲白衣,蔣公子你確定沒有看錯?”


    “不會錯的!江仙尊穿著季淩紓的衣服……”


    蔣玉愣住。


    江禦怎麽會穿著季淩紓的衣服出來?季淩紓的狀態那樣不穩定,他們……?難道真和遊戲的結局一樣,江禦會就此淪墮……??


    “江仙尊!”


    蔣玉再也忍不住,直接翻過他們築起的圍欄,跌跌撞撞地朝江禦跑去。


    跑到江禦跟前時,他幾乎因為震驚而邁不出腳。


    簡直……簡直是慘不忍睹。


    江禦神情還是淡淡,與往常沒什麽不同,見他跑過來微微點了點頭。


    “季、季淩紓他……怎麽樣了?”蔣玉別迴頭去,一時有太多問題想問,不知該從何開口。


    “暫時睡著了。”江禦頓了頓,“我和他說好了,把他單獨隔鎖在後山,以免他控製不住再傷了人。”


    “可這樣……這樣不是辦法,你、你這是拿命在安撫他……”


    “我知道,辦法馬上就會有。”


    江禦眼底少見地有藏不住的疲憊,“蔣公子,可以請你幫我準備沐浴用的熱水嗎?其它事晚些時候我會和你商量。”


    “當然,當然!剛剛他們已經去叫商陸少主了,銅雀閣的防禦也重鑄起來了,你……你可以好好休息一下!”


    “我暫時沒空見別人,”


    江禦補充道,


    “包括商陸,還有你的那位叫風曲還是什麽的朋友,勞煩你幫我叮囑他們,從現在到日落,不要讓任何人靠近。”


    不讓任何人靠近……?江禦這是要做什麽……?


    蔣玉張了張口,有再多的疑問在觸及到江禦鮮少露出的疲態時也都作罷,他點點頭:


    “……好,都包在我身上!”


    第167章 轉機


    用以洗沐的浴池周遭林木環繞,因江禦的到來在瞬間開滿了嫣紫茶紅,一朵又一朵巴掌大的花墜在枝頭,給深夜寂靜的銅雀閣平添了幾分生氣。


    蔣玉帶著風曲守在池外,蹲在地上一麵撥弄著那些順著枝條掉落的花瓣一麵隨時注意著周遭的動靜,不想讓任何人再擾了江禦休息。


    反觀風曲這些天格外安分,不似往常那般倨傲好鬥,也不再有事沒事都出言對著蔣玉一頓冷嘲熱諷,隻抱著雙臂站在背陰處,蔣玉迴頭看他時他總是垂眸發呆,當蔣玉的目光挪向它處時,他便又深深地看向蔣玉。


    蔣玉蹲在地上沒忍住困意將腦袋砸下時,他便如一陣冷風刮來,嗖的一聲伸出手,接住了蔣玉的下巴。


    風曲聳聳肩:“你要不還是迴屋歇著吧,這是那老虎的地盤,他那麽寶貝裏頭那劍聖,還需要我們來操心嗎?”


    蔣玉倔強地撐起眼皮:“我心裏總覺得不安,但又說不出是哪裏不對,再說商少主還要在後山構築結界以關住季淩紓,總不能什麽都指望他。”


    “哼,江禦這副模樣出來,想來那兇狼也是被喂飽了,夠管上一陣子了,等不到他下次發狂,外麵的事也該有個了結了。”


    “怎麽聽你的意思好像不怎麽希望明宵星君能贏呢,”蔣玉少有地抓住能揶揄風曲的機會,他抱著腿眨了眨眼,問:“星君若是敗了,你會如何?”


    風曲隻雲淡風輕地垂眼看向蔣玉手上那僅剩的一道符咒:“我的命門唯獨隻攥在你的手裏。”


    “你還真是奇怪……”蔣玉頓了頓,察覺到風曲的視線好像忽然從自己身上挪開,便也隨之抬起頭,隻見風曲正神色凝重地盯著二人背後的層層林木。


    林木的那頭便是江禦所在的浴池。


    “……怎麽了?風曲?”


    蔣玉心裏打起鼓來,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感到不安,江禦從後山裏出來後,他就隱約覺得江禦的身上好像也被蒙上了一層可怕的陰影,但那又似乎隻是他的錯覺,因為他反複確認過,那種陰翳感既不是瘴氣或是威壓,也並非目光能夠捕捉到的現象。


    見風曲遲遲沒有迴答,蔣玉急得站起身來。


    “稍安勿躁,”


    在他即將闖進浴池前,風曲才伸出手將他的肩膀按住,


    “裏頭沒事。那可是江禦。”


    “你確定?”


    蔣玉顯然不信任他,咬了咬牙還欲衝進去,直到聽到水聲簌簌,衣料摩挲,是江禦從浴池中起身了。


    風曲歪了歪腦袋:“我說了他沒事。”


    “可你剛剛明明擺出了副驚訝的表情……唔?”蔣玉皺了皺鼻子,胃裏忽然一陣抽搐。


    濃烈的血腥味道撲鼻而來,在瞬間灌滿他的鼻腔。


    這腥氣猛烈到他頭暈目眩,一定是附近突然出現大量的如潮水般的鮮血才能吹來如此濃鬱的腥風。


    腥甜味裏夾雜著溫熱的水汽,蔣玉立刻想到了浴池裏的江禦。


    “江仙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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