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淩紓的臉色越來越陰沉。


    仝從鶴卻沒有任何要住嘴的意思:


    “知道你師尊一直護你護得有多好了嗎?他帶你看的美好世界根本就不存在。小生有時真覺得這世間可笑極了,明宵星君把屬於我們所有人的春天擄走送給了你師尊,你師尊又都讓你享有了,結果呢?獨享了這些好處的你們卻是唯一不信奉那位的人,真是怪哉,怪哉啊。”


    “不過要是小生,小生肯定也要千般討好你師尊,畏懼他造我的反是一迴事,還有就是嘛,小生悄悄調查過一番,我們的這位聖神大人在飛升之前原來還是你師尊的親師兄呢。”


    季淩紓沒好氣地打斷他:“你想說什麽?”,頓了頓又繼續不服氣道:“親師兄又是什麽說法,他們隻是同出金霞宗,至多受過同一位師祖的教導而已,有什麽親不親的!”


    仝從鶴努努嘴:“師兄弟間生出情愫又不違背人倫,你想在那長年累月的登階修煉裏隻有他二人曲高和寡,更何況你師尊坤寧之貌,說成聖前的星君沒心動過,你自己信麽?”


    “就算他心動過又如何,天人殊途,他既已成聖便隻能心懷蒼生天道,貪戀也好不舍也好都該在大愛裏散盡了去。”


    “好一個心懷蒼生,”仝從鶴冷嗤道,“字句堆砌的再漂亮,也不過都是天道對信徒的騙局。剛不是讓你才親眼瞧見麽,天道也好聖神也好,它們可從未把所謂天下蒼生當做過要守護的對象,這樣扭曲的神你指望它能無私無欲,指望它沒有私心?小生說的再直白點好了,世人奉為圭臬的這位聖神隻是天道的傀儡而已,他幫天道聚斂信仰煉造神霧,那你猜猜天道會許諾給他什麽好處呢?”


    季淩紓感覺後腦沉沉向下墜去:“他想要的是……我師尊。”


    明宵星君的這一私欲早就顯現過端倪,注春玉神就是他中道崩殂的一道詭計,季淩紓搖了搖頭,奮力地去迴想每次江禦提到明宵星君時的不屑一顧,他替江禦辯解道:


    “管他明宵星君怎麽想呢,我師尊又不待見他。”


    “可你師尊收下了他贈予的春天。”


    “那是他強塞給我師尊的。”


    “若真是如此,蘭時仙尊為什麽不把春天歸還給人間呢?”


    仝從鶴搖著頭輕歎道,江禦於他的恩情他已經報還,現在他的敵人是那不承認白苑存在的扭曲天道,他不會允許任何人阻礙他毀掉這天道,


    “說到蘭時,連這一稱號都是春天的意思,金霞宗裏這些仙尊們的名號都是誰給起的,季兄你應該比小生這個外人更清楚吧?”


    “……都是敬玄仙尊根據天意卜算出來的。”


    “天意啊,”仝從鶴故意咬重了每個字的尾音,狎昵地挑了挑眉,“連名號都是自己師兄給起的,嗬。所以小生遲遲無法判斷,你師尊憎惡的到底是星君,還是那汙染操縱著星君的天道……唔!”


    “你閉嘴!”


    季淩紓一掌禁錮住他的脖子,眼底深重的戾氣逼得仝從鶴背後發涼。


    “你們的春天是被明宵星君搶走的,和我師尊沒有關係,你心裏有再多怨氣也休得怪到我師尊頭上去!”


    仝從鶴長吸了口氣,找迴了鎮定後輕飄飄地點了點季淩紓的虎口:


    “得虧你師尊沒有成聖,不然你這被迷了心智的瘋狼就是他烹出來的第一縷神霧。”


    “我真為江禦感到不值,他救過你,你卻這麽貶低編排他。”


    季淩紓手上的力氣加大,掐得仝從鶴唿吸發緊。


    仝從鶴卻隻笑道:“小生隻是畏懼蘭時仙尊和明宵星君在同門中朝夕相處的那數百年時光。別說小生了,季仙君你就不曾有過介懷嗎?”


    “你……”


    季淩紓喉間一哽。


    他也該介懷才對。


    介懷花塢裏那伴他長大的成片花海都是明宵星君的贈予。


    介懷在他之前已經有過別人伴師尊百年。


    介懷江禦透過那片花影重重看著的人不是他,而是柴榮。


    是啊,他們是一起長大一起飛升、修為契合神思相符的師兄弟,他們本就該是一樁美談,該是相伴在左右的兩尊神像。


    他季淩紓算什麽呢。


    肮髒的獸血,徒弟的身份,再赤忱的真心也變得見不得人,變得禍亂綱常。


    更何況他的真心並不赤誠幹淨。


    因為他不介懷。


    他不在乎江禦有他之前的多少個百年是如何度過的,也不在乎江禦心裏和柴榮到底有沒有過遙相唿應,甚至開始不在乎江禦眼裏到底有沒有他。


    如此種種,都不妨礙他想要將江禦占為己有。


    隻要江禦是他的就夠了。


    以前看著別人,以後便隻能看他一人。


    心裏記掛著故人,他便讓那故人灰飛煙滅。


    被柴榮搶先占據了幾個一百年又如何?隻要讓這所謂的明宵星君徹底消失,他和江禦在一起的時間早晚能超過他們。


    他要,到江禦身邊去。


    隨著曇陽舟被霧浪揚上琉璃海麵,視線中醜惡扭曲的神霧在瞬然褪去,沒有神霧環繞的平玉原在心眼之中依舊如常如洗,風平浪靜。


    季淩紓“唰”的一聲將仝從鶴往後搡去:


    “看在你幫我對付了木林海的份上,我不計較你剛剛的挑撥離間。我們雖然目的相同,但誌不同道不合,我懶得再聽你多說,不如就此分道揚鑣。”


    “啊呀,季仙君……!”


    仝從鶴一頭撞在舟桅上,無奈地揉了揉後腦勺,從他袖間飛出去的白綾想要追上季淩紓,卻被季淩紓反手一劍給劈成了兩段,怏怏地落迴了仝從鶴手上。


    升出滿是神霧的琉璃海後,白苑終於得以大口唿吸起來,他嗚咽著咳了一聲,肩膀震顫兩下後含著淚轉醒。


    仝從鶴餘光瞥見他醒來,又看了眼季淩紓消失的方向,隻得暫且作罷,站在原地無奈地喃喃道,


    “季仙君啊,誰說我們誌不同道不合呢?小生也最恨偷走我東西的人,所以小生一定不會讓明宵星君好過,隻怕我們取星君性命時,攔在他前麵的會是你師尊呢。”


    作者有話說:


    仝從鶴:沒辦法啊,我不瞎猜激他一下他還擱這兒自己emo呢。


    第134章 再遇(二更)


    江禦感到背後突然犯起一陣惡寒。


    他迴過頭,視線對上了緊跟在他和商陸身後的一眾墨族侍衛。


    他們和商陸同出於白虎一族,各個都高大威猛,表情嚴厲,黑白相間的尾巴盤在腰間,有的頭頂上還支棱著一對兒毛茸茸的圓耳,隻是江禦不知為何看了並沒有想去摸的欲望。


    商陸身邊所有人都對他持有淡淡的敵意,江禦一來便能感覺到,雖然他並不在乎。


    不僅是白虎一族,還有位和商陸一同打出了江山來的雪豹大將軍也對江禦嗤之以鼻,甚至還當著江禦的麵勸誡商陸,希望他們的少主不要在江禦身上再浪費時間和資源。


    商陸倒也強勢,手裏的神霧靈光一現,化作一柄長劍吭的一聲就搭在了將軍的喉嚨前:


    “你想說我帶迴了個禍水?你可知出劍的若是他,你現在已經人頭落地了,雪煜,我不是和你說過很多次不要以貌取人嗎?”


    少年將軍冷眼一橫,跪得卻十分挺拔:


    “末將不敢。”


    商陸歎了口氣:“那你還不退下?”


    “末將還有話要說,”


    名叫雪煜的小將軍人如其名,銀發如雪,因為是豹族出身,不比虎族魁梧,身形在商陸的一眾近侍中甚至顯得單薄削瘦,不過他直言不諱的樣子倒也和周圍人的惶恐拘謹形成對比,看得出商陸平日裏對他應該很是縱容,


    “若您帶迴來個禍水也就罷了,可他……”雪煜悄悄看了江禦一眼,又冷冷地垂下眼去,“他可是金霞宗裏的仙尊,怎麽可能同意和墨族雙修?肯來鴉川一定是圖謀不軌,少主您別被人坑騙了。”


    商陸揚起眉梢:“我還怕江仙尊無利可圖呢。”


    他早也察覺到了天道存在的腐朽之處,眼看自己破境在即,他需要留江禦在身邊做他的引路人。


    “少主……!你們不合適!”雪煜銀牙一咬,也不怕會惹商陸不悅掉腦袋,指著江禦憤憤不平道:“他、他都和那狼族有子嗣了,難不成您要紆尊降貴替那蒼狼養孩子?”


    此言一出,桌間霎時陷入了一片沉默。


    江禦看了眼自己坐在自己肩上正抱著塊蘿卜糕大快朵頤的毛球,義正言辭道:“我不是它娘親。”


    毛球也不怕死道:“娘親,我噎,想喝水。”


    江禦沒應聲,靜靜將它拎到了茶杯旁,小毛球半個身子都浸入茶水中,野貓一樣舔吮著杯中的涼茶。


    商陸無奈道:


    “什麽子嗣,這隻是個用來哄人的仙法而已。”


    雪煜眨了眨眼睛:


    “末將不明白,它有鼻子有眼的,還會吃飯會說話。”


    “你可以把它當成人造的靈獸,”商陸歎了口氣,“還不放心的話,我也可以變一個出來給你擺弄。”


    雪煜的眼睛倏然亮了起來:“真的嗎?末將其實一直想養隻靈寵,隻可惜從前日日征戰,未能得償所願。”


    “……”


    最終商陸從自己尾巴上捋了一搓白虎毛下來,融了半掌的神霧,捏出了個白色的小團子送給雪煜,雪煜把那小白球捧到手裏之後才沒再跟在他倆身後嘮叨。


    商陸咳了聲:“讓你見笑了。”


    江禦隻是笑笑:“聽你們直來直去地說話,比在金霞宗裏輕鬆。”


    而且他那雪煜和季淩紓年齡相仿,此前都過著刀尖舔血的日子,脫下鎧甲後也隻是個剛成年的少年。


    “好了,拍賣正要開始,今日也是趕巧了,我收到消息說對麵金字房裏的是南麵部落的魚僧,他們祖上就是給兇神於菟做祭司的,等會兒我幫你把他抓住,你想問什麽盡管問他。”


    商陸如約帶著江禦來到了鴉川拍賣場,賣場裏人煙浩蕩,他們正在位於二樓的貴客廳木字房裏。


    江禦嗯了一聲,心思始終落在進入拍賣場時他們跨過的那道結界上。


    那是墨族人用自創的巫術搭建起的結界,要是季淩紓剛好這時來尋他,豈不是會被那古怪的結界擋在外麵?


    想到這裏,江禦放下手中商陸新為他沏的熱茶,起身往賣場入口處走去。


    商陸追上他:“江禦?可是有什麽急事?還是拍賣場裏太吵,你不喜歡?”


    “你不是說太歲胎是最後一件拍物嗎,前頭的我不感興趣,索性想一個人出去透透氣,”江禦頓了頓,“少主不必跟我跟得這麽緊。”


    商陸卻沒有讓步的意思,“我跟在你身後十步,不出聲就是了,免得你迷路,一會兒找不迴來。”


    江禦瞥他一眼,忽然頓住腳:“手張開。”


    商陸怔愣了一下,有些莫名地照做了。


    然後便感覺掌心一濕,竟是江禦把那和季淩紓氣質很像的小毛球放在了他手裏:


    “這個給你當人質,你總該相信我不會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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