仝從鶴伸出手在季淩紓眼前繞了繞:


    “唉,怪小生心急了,琉璃海裏尤其可怕,其實像平玉原那種沒有神霧流淌的地方還是挺正常的,哎……哎季兄你抓的是小生的手!”


    “我知道。”


    季淩紓此刻恢複了力道,攥得仝從鶴無從掙脫,隻聽他一字一頓冷冷道:


    “你是使神霧的對吧?把神霧調馭出來給我看看。”


    在為被扯掉了遮羞布的,真實而的世界愕然之前,他首先想到的是江禦一次又一次拒絕教他駕馭神霧時的堅決。


    他總以為那是江禦對他的殘忍。


    卻從來沒能參悟過,那被人們當做至靈之物的神霧是不是和這琉璃海一樣,看似晶瑩剔透金玉滿堂,實則千瘡百孔慘不忍睹。


    隻聽仝從鶴歎了口氣:


    “季兄你還真是敏銳。小生可以給你看神霧,隻是季兄你,有沒有做好麵對它們的準備呢?”


    第132章 夏生白花


    “別假惺惺賣關子了,”季淩紓瞪他一眼,“我沒功夫和你在這兒耽誤。”


    “小生這不是擔心季兄你是個被你師尊慣壞了的草包點心,接受不了嘛。”


    仝從鶴悠悠翻袖抬掌,


    “能看清它們的本質後,小生每次用起,都覺得惡心又爽快。”


    “你還真是畸形。”季淩紓不客氣地評價道。


    仝從鶴隻是嗬嗬笑著,“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罷了。小生看你才是被蘭時仙尊養出來的異類。”


    他邊說邊緩緩覆手,在季淩紓眼前凝聚出一團巴掌大的神霧。


    季淩紓眨了眨眼睛,起初並未看出什麽不同。


    和他印象中的,或者說人們潛意識以及所有經書典籍傳說碑文所記載的一樣,沉如水,透如紗,星點可見靈妙之光。


    隻是仝從鶴手裏的這團更濃稠了些罷了。


    見季淩紓臉上的表情沒什麽變化,仝從鶴猜想他大概是從小就被江禦嚴厲從神霧隔絕,因而對這東西的感知並不敏銳。


    “小生有時說羨慕季兄你,是發自內心的。”


    仝從鶴輕歎了一口氣,另一手立指摧咒,指尖一點雷光照亮季淩紓的瞳眸,借他之力讓季淩紓將麵前之物看了個清楚。


    這下季淩紓才終於睜大了眼睛,怔然一瞬的迷茫之後,愕撼和憎厭接踵而至。


    撥開神霧表層瑩潤如脂的靈光後,呈現在他眼前的是一捧肥厚黏膩的淤肉。


    那肉團似乎察覺到了他的視線,戰栗兩下後忽然在半中央睜開了一隻深不見底的獨眼。就和覆在仝從鶴眼眶前的那攤一樣,乍一眼看過去目光幽深,細看卻又覺得更像是木紋之類的死物。


    隻是這次季淩紓親眼見證了它的張開。


    不僅是一隻。


    在打通了這樣的感官後,季淩紓才緩頓地意識到,整個琉璃海下都充斥著這來自異物的視線。


    流淌在四周的神霧正漫不經心地眨著它的第無數隻眼睛。


    先是眼睛,然後還有更多有人類特征的器官湧現出來,讓季淩紓想到他曾在反噬時看到的那些奔騰在江禦身後的藕節般的玉手。


    仝從鶴微微往前一送,讓手心裏的神霧拂著季淩紓的麵龐而過,季淩紓不覺屏住了唿吸敬玄仙尊用神霧為他醫治過毒傷,那時他所感覺到的神霧如同水汽撲麵,清澈溫和。


    而此時此刻,他卻能清晰地感覺到有無數隻手摩挲過他的皮膚。


    或粗糙或纖細,手連著眼,眼又接著牙,齒尖拂過後又帶來了一串崎嶇的脊骨。


    不僅是觸覺,季淩紓還能聽見那神霧的聲音。


    四周無主的神霧還算安靜,仝從鶴手中的那片卻無比吵鬧,含著在感知邊緣蠶食摩擦的音韻,能聽懂的隻有其間的厲聲尖叫,就像有人被壓在鐵鍋中烹煮而發出的慘音,讓人聽了便生出焦躁不安。


    季淩紓往後顫退了一步:


    “神霧……是活物……?”


    仝從鶴收迴掌心中的雷光,聽見季淩紓的問題後竟撲哧笑出了聲來:


    “季兄,你是不是沒有親手殺過人啊?”


    季淩紓心裏一沉,預感不好地蹙起了眉:“……你這是什麽意思?”


    “喔,差點忘了季兄你和蘭時仙尊一樣是使劍的,劍起人頭落,你們就算殺人也隻奪了他性命就作罷,不會拆開人的血肉折磨研究,”


    仝從鶴自顧自地念叨起來,


    “也難怪你這樣問,嗯…你才多少歲來著?兩百歲還不到,完全是個一無所知的天真孩童嘛,惡哉惡哉,你師尊將你保護得這樣好,將來不會記恨小生吧?”


    “你到底在說什麽!”


    “唉,小生就當是和季兄你,哦不對,季小弟弟你傳授經驗吧,”


    仝從鶴忽然咧嘴一笑,翹起十指勾起一縷晶瑩明亮的神霧,


    “這世上最好看的光亮並不是珠寶錦繡堆砌出來的華光,世上最淨爍的東西啊,其實是人筋呢,你要是親手挑出過人筋就知道了,那東西晃亮如銀,和我們神霧淌出來的光一模一樣。”


    “你……”


    季淩紓喉間一哽,


    “你是說神霧是以人為煉料的……?”


    “也不是所有人吧,”仝從鶴笑著抖了抖肩,“像蘭時仙尊,還有你,唔,還有都皇城裏遇到的那個用刀的小美人,肯定就當不成原料,因為你們不信聖神嘛。”


    季淩紓頓覺毛骨悚然,每年拜神祭上萬民匍匐共同拜祝星君的情景在那瞬然浮現於眼前,“……是信徒?聖神的神霧是用信徒煉化的……?”


    “你也不算什麽都不懂。”


    仝從鶴勾了勾唇,一手搭在膝上,另一手有一搭沒一搭地撫摸著熟睡的白苑,


    “小生破境後反倒釋然了。原來信徒對聖神而言才不是什麽肩上的重擔,而隻是可以肆意消耗的資材而已,怪不得小生之前在神龕前把膝蓋跪爛也沒能求得過聖神庇護呢。”


    “不可能,我師尊帶我讀過所有和煉丹煉金有關的典籍,就算是明宵星君也根本不可能掌握有把活人煉製成神霧這種巧妙之物的技術,”季淩紓難以置信道,“人和神霧根本就不是一種東西。”


    “小生也不懂,”仝從鶴搖了搖頭,“小生在飛升之時曾見識了神霧的源頭,但可惜的是,在小生放棄成聖的那一刻,關於那源頭的一切小生就無法感知也無法理解、隻剩下一片空白了。不過小生能肯定你師尊一定知曉其中的關竅。”


    “你問過我師尊嗎?”季淩紓咬了咬唇,“在都皇城時你曾把他擄走過,你們那時說了些什麽?”


    “小生問過。”


    仝從鶴頓了頓,“小生發覺你師尊在碰到神霧時總是屏息或掩鼻,便作玩笑地問他,這神霧裏不會有信徒被烹煮後擠出的屍煙吧……唉,小生也是多嘴偏要問這一句,你師尊原本是不會迴答小生這些問題的,可他那次卻點了頭。”


    “嘔……”


    被江禦嬌生慣養拉扯大的季淩紓沒忍住犯起了幹嘔。


    “當然屍煙屍油這些隻是其中微不可見的一小部分而已,”


    仝從鶴撐起臉,


    “你也說了,神霧是非常巧妙之物,不是把人塞鍋裏煮了就能煮出來的,就像信徒們為星君上貢一樣,並不是簡單地上幾柱香擺幾盞油燈就能得星君顯靈……被聖神收走的貢品比你我想象的都要複雜得多。”


    “什麽貢品?神殿裏不就隻擺著那些香燭花燈?再多也隻有手抄的頌文而已。”


    “若是讓人們知道自己被搶走了好東西,誰還會老老實實地尊奉聖神?”仝從鶴隻笑,“偌大的平玉原裏人們上貢的東西千奇百怪,血液肉體,智慧靈力,甚至情感和創造力……當然,以小生有限的修為能確定的一樣已經被掠奪的貢品,叫做春天。”


    “你前麵說的還有理有據,現在怎麽開始說瘋話了,”季淩紓皺起眉來,“什麽叫上貢春天?我可從來沒……”


    “不僅是春天,還有你脖子上的這刺青,”仝從鶴突然靠近到他跟前,扯住他的衣領露出他脖頸上的墨梅,“在見到你師尊之前,我從來不知道這世上還有東西名為‘花’。”


    “…………”


    季淩紓的唿吸變得艱難起來。


    記憶驟然被拉扯迴那潮濕陰昏的狗牙村,那困囿他多時的十裏風荷忽然有了答案。


    那時於菟沒有騙他。


    花是真,葉也是真。


    隻有在江禦身邊時,花才能存在。


    村裏的人也沒有戲耍他。


    江禦遠離他們時,他們的生命中真的隻剩下冬夏秋三季。


    甚至都皇城裏那沒有花形的“桂花糕”也變得有跡可循就像人們雖然製作月餅卻從不曾觸碰到過月亮,桂花對她們而言也隻是存在於想象中的遙不可及之物。


    記憶最後落迴了在天沼山時江禦的那句話。


    春生芽布地如針,夏生白花絨絨然。


    他將這話念給江財還有狗牙村裏的村民聽時,他們明明已經將真相告訴給了他。


    什麽“春”,什麽“白花”,俺們從來沒聽過也沒見過啊。


    季淩紓曾經覺得他們不可理喻。


    因為春天在季淩紓的世界裏從未被抹去過。


    江禦在哪裏,哪裏便能到達春天。


    “我師尊身邊還有春天,也還有花。”季淩紓聲音幹澀,抬眼看向仝從鶴,想在他臉上尋證。


    仝從鶴輕輕“嗯”了一聲:


    “所以我說要你自己去看你師尊到底扮演著什麽樣的角色。”


    “春天確實還在人間,但隻拘泥在你師尊身邊。”


    “我們頭頂上這座荒謬的聖神為了得到你師尊,好像勢必要將這人世間一切好的東西都奪走獻給他呢。”


    作者有話說:


    對不起各位大人,鳥又在陰間時間更新了tut 尾椎骨骨折後不能久坐,隻能趴著打字速度奇慢無比otz因為趴一會兒胳膊肘就會疼*


    各位在運動/玩耍時一定要注意安全,不要像我一樣變成脆骨小人tut


    第133章 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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