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邊清洗了雙手和雙腳後,尹天翊走迴自己的禦帳,一路上,無數士兵向他行禮致敬。對於這個從不擺架子的王妃,大家心裏還是滿喜歡他的。


    尹天翊走進涼爽的禦帳,立刻聞到一股奶茶的香氣,不是普通的奶茶,而是裝在皮囊裏的駱駝奶,感到稀奇。


    一身輕薄夏裝的烏勒吉瑪在火塘前忙碌,看到尹天翊進來,匆匆下跪請安,「殿下聖安。」


    「起來吧,吉瑪。」尹天翊和善道:「不是說了別多禮嗎?」


    烏勒吉瑪依舊跪著,頭垂得很低,隻能看見她的珊瑚頭戴。


    尹天翊奇怪地問:「吉瑪,你怎麽了?」


    「我……」


    吉瑪聲音沙啞,像是受了很大委屈。


    尹天翊愕然,追問道:「吉瑪,你……你在哭嗎?」


    烏勒吉瑪緩緩抬起頭來,淚如斷珠。


    尹天翊傻了眼,他沒想到吉瑪真的是在哭,慌張道:「吉瑪,到底出了迴事?受氣了?被欺負了?你別哭,快告訴我呀!」


    「殿下……」烏勒吉瑪淌著淚,「我收到駘蒙的書信,他們說阿爹……死了……」


    烏勒吉瑪肝腸寸斷,猛撲進尹天翊懷裏,哭成了淚人。尹天翊趕緊抱住她,心裏也難受極了,他年少時也經曆過喪父之痛,所以很能理解吉瑪的感受,眼眶也紅了。


    尹天翊輕柔地拍著烏勒吉瑪的肩膀,任由她抓著衣襟哭,這個時候,也隻有眼淚能宣泄心中的悲痛。


    「殿下,吉瑪她……」從侍女那裏得知烏勒吉瑪喪父的消息,寶音急步走進禦帳,恰好看到這哀戚的一幕,十分同情,又歎息著走出去了。


    ……撕心裂肺的慟哭聲漸漸平息,烏勒吉瑪抽噎著,仍有些不能自已。尹天翊胸前的衣服濕了一大片,可他並不介意,柔聲道:「吉瑪,迴駘蒙為你的父親送葬吧,你是他唯一的親人吧?」


    「可是,」烏勒吉瑪抬起頭來,一雙杏眸充滿哀痛,「我離開的話,誰來照顧殿下?殿下明天就要去蒲離了,我發過誓,要隨侍殿下左右,怎麽可以……」


    「吉瑪,」尹天翊溫柔地打斷她的話,「百行孝為先,爹可隻有一個,別做讓自己後悔一輩子的事情,蒲離又不遠,而且我身邊還有寶音呢,你就放心去駘蒙吧。」


    「殿下。」烏勒吉瑪的眼眶又紅了,她十二歲就失去了母親,與老實敦厚的父親相依為命,她是很想立刻趕迴駘蒙的。


    「謝謝……殿下,您真是一個好人。」


    烏勒吉瑪的淚眸慢慢斂下,內心激烈掙紮著,尹天翊確實是一個善良的人,可是……為什麽偏偏是鐵穆爾的妃子呢?他該娶妻生子,擁有自己的家庭才對。


    吉瑪並不想害尹天翊,可惜造化弄人,尹天翊如果在金閾,逍遙地做他的王爺,她也不會想要害他,為了鐵穆爾,就是殺人放火她也敢做。


    吉瑪相信,尹天翊不適合鐵穆爾,在傳宗接代這一條上,尹天翊就做不到,其它還有許多事情,和前王妃塔娜比起來,尹天翊簡直不值一提。


    生長在大苑,吉瑪早就聽說過前王妃塔娜的事情,她是阿勒坦族長的大女兒,和鐵穆爾從小就定了親,容顏絕麗,精通大苑語金閾語,騎馬打獵不比男兒差,女紅也是大苑第一。


    她賢明能幹,把大苑一切瑣碎雜事處理得井井有條,讓鐵穆爾放心出外打仗,如果這樣的人是鐵穆爾的妻子,吉瑪甘願做她的婢女。


    可尹天翊不行,尹天翊隻會拖累鐵穆爾,其實打從第一眼起,吉瑪就有些看不起尹天翊,可她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一直卑躬屈膝。


    她相信蒼天有眼,騰格裏絕不會為他的兒子安排一個男人做王妃,所以她一直在等待……


    說不定,之前她所遭受的苦難,都是騰格裏對她的試煉,讓她遇見鐵穆爾,讓她鼓起勇氣,用柔情蜜意軟化鐵穆爾的心,總有一天,她會是鐵穆爾的妻子。


    「對了,駘蒙在北方吧?」尹天翊完全不知道吉瑪心裏在想些什麽,微笑道:「現在天氣這麽熱,你一個人去北方很辛苦,我派一隊士兵保護你吧;多帶幾匹駱駝,我聽說北邊的河水都幹涸了;還有,不要走捷徑,小路上還是有流寇出沒的。」


    尹天翊細心的叮囑,讓烏勒吉瑪良心稍有不安,她望著尹天翊的臉,情深意切道:「殿下也要多保重,吉瑪不能在殿下身邊了。」


    畢竟是曾經共患難的朋友,尹天翊很舍不得,但是他怕烏勒吉瑪心裏難受,故作開朗道:「瞧你,又哭了。起來吧,快去準備行李,再過兩、三個月,我們不是又能見麵了?」


    「是呀,殿下。」烏勒吉瑪笑了笑,站起來,深施一禮,「殿下,吉瑪這就告退了。」


    「好。」鐵穆爾離開後,緊接著又是吉瑪要走,尹天翊頹然,有一種突然之間,大家都離他而去的傷感。


    「殿下,」烏勒吉瑪離開後,寶音和巴彥走進禦帳,「您讓吉瑪迴去駘蒙了嗎?」


    「嗯。」


    「那我們要少一個人去蒲離了。」寶音走到檀香木大衣箱邊,動手收拾尹天翊的行李,一邊說道:「吉瑪是個勤快的姑娘。唉,六、七月的太陽最毒了,老人挨不住,希望她別太傷心了。」


    「我倒是擔心殿下啊,」巴彥也在一旁整理行李,這是尹天翊第一次出使其它國家,巴彥恨不得把所有的東西都帶上。「我讓禦醫備了許多消暑的藥,頂著烈日趕路,就怕殿下吃不消,就是壯年漢子,也在太陽下暈倒呢。」


    「叫烏力吉從洞窖裏運些冰塊來吧?」寶音迴頭說道。這些冰塊是冬季大雪天時,牧民特意凍在天然洞窟裏的,夏季消暑用,當然,這是王族才能享用的奢侈品。


    「也好。」


    巴彥立即出去了,寶音整理好一個衣箱,抬頭,看著坐在臥榻邊,魂不守舍的尹天翊,暗暗歎息,難怪歌裏都唱相思苦,殿下一定很想念可汗吧。


    凝視片刻,寶音走到放貴重物品的描金箱子前,拿出象牙龍簫,放進行李箱子裏。


    盛夏,天上飄著幾絲雲絮,太陽一動不動地高懸在頭頂,燒灼著一望無際的草原,大苑的夏天要比金閾熱得多,因為沿途毫無避暑的樹蔭,也沒有客棧可以休息,讓遠行的人十分辛苦。


    尹天翊坐的車輦,是一輛非常寬敞又通風的華蓋車,金色車頂,四周垂下長長的白色紗帳,由四匹駿馬拉著,內裏則鋪墊著蘆葦杆編織成的席墊,席墊下前方有冰枕。


    在大苑,白色是吉祥的象征,意味著祥瑞、聖潔和喜慶,和金閾崇尚紅色正好相反。剛來草原的一會兒,看到大臣們清一色白衣、白鞋來拜見他,尹天翊真是嚇得夠嗆。


    想到當時自己窘迫至極的模樣,尹天翊的臉孔紅紅的,抬頭看著紗帳外麵,一千多人的隊伍,又運著幾十車禮品,在草原上煞是紮眼,好在從大苑到蒲離隻有一個月的路程,也無險峻的地勢,應該不會再遇到強盜了。


    被困流民營長達三個月,備受欺淩和毒打,尹天翊很怕強盜,盡管他對誰都沒說,包括鐵穆爾,希望這可怕的記憶會隨時間淡去,晚上仍會被噩夢嚇醒。


    「殿下,該你了。」


    紫堯打開折扇的聲音,讓尹天翊突然迴過神來,俊逸的紫堯倚靠著其中一個白色繡枕,烏黑的長發紮起,穿著蒲離國華麗的衣裳,輕聲催促尹天翊,尹天翊趕緊抓起棋子。


    「啊,又是我啦!」


    一月的路程,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路上又沒什麽可觀賞的景致,兩人就在車上下棋,聊天打發時間。


    紫堯有他自己的車輦,不過,尹天翊覺得既然他們都是男人,要侍衛跑前跑後的傳話太奇怪了,於是邀請紫堯坐自己的車,紫堯欣然接受,兩人一路上有說有笑,相處得十分融洽。


    尹天翊盤腿坐在席墊上,擰緊雙眉盯著麵前的棋局,紫堯執黑,他執白,而棋盤上,顯然是黑子的天下。


    「嗯……」撓頭抓耳了半天,尹天翊手心裏都是汗,猶豫不定地想在左邊放下棋子。


    「殿下,周圍一片都已經是我的棋子,您下這裏,不是自投羅網嗎?」紫堯適時提醒,輕輕扇著風,「請小心考慮,這一局,我可是讓了您十一個子。」


    「唉呀,知道了,你別說話!」尹天翊猛灌一口涼茶,撩起衣袖來擦汗,紫堯早就摸透了尹天翊的脾氣,臉上掛著笑。


    看著棋盤上的慘狀,尹天翊深感自己的無能,這個時候,如果有天然在身邊該多好啊,那個下棋從來沒輸過的天才弟弟,尹天翊愁眉苦臉,抬頭瞥見紫堯在笑,忍不住瞪他一眼。


    啪,尹天翊重重地放下棋子,「我就下這。」


    紫堯凝神注視棋盤片刻,忽然一笑,拿起黑子,緊挨著尹天翊的白子放下,「真是一著不慎─全盤皆輸啊,殿下。」


    「哎?啊……」尹天翊定睛一看,剛才還有兩條活路的右下角,現在全被堵死了,他已經第三十一次完敗了。


    「那我……」尹天翊頹然,喃喃道。


    「殿下,悔棋非君子所為,」紫堯愉快地說著,端起一旁的銀碗,一口氣喝了大半碗奶酒。


    這酒可是經過反複釀製的希日紮,大苑有句俗話,「胡日紮隻能喝一口,希日紮隻能抿一抿。」因為希日紮酒勁很大,能讓人醉上好幾天。


    在下棋的時候,紫堯一壺酒都喝下去了,卻隻是臉孔微紅而已,尹天翊暗暗扼腕,本來還想趁他喝醉,至少贏個一盤的,現在看來,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好吧,我輸了。」尹天翊攤開雙手,隻能老老實實地認輸。「不過,下棋不是我擅長的,改天我們比別的!」


    「別的什麽?」紫堯饒有興致。


    「蹴鞠啊!」


    「蹴鞠?」紫堯不解。


    「就是踢球啦,逢年過節,皇宮裏還有比賽,你不知道踢球嗎?」尹天翊比劃著球的模樣。「用八瓣皮革縫製的,裏麵是一包氣,誰把球踢進坑裏就算贏。」


    紫堯有些無法想象,怎麽把氣縫進皮革裏,看到他困惑的模樣,尹天翊憨然一笑,「有些地方,你和鐵穆爾很像呀,不過中州離蒲離那麽遠,也難怪你不知道了。」


    「您直唿可汗的名字嗎?」紫堯大吃一驚,這是他第一次聽到尹天翊這樣稱唿鐵穆爾。


    「不叫名字叫什麽?」尹天翊反問。


    「呃……」紫堯語窒,「不是該尊敬些麽?王上,可汗,或者大汗,您不是妃子麽?」


    尹天翊笑了,「原來是這件事啊,其實也沒什麽。」


    「哎?」紫堯聽得一頭霧水,難道尹天翊和鐵穆爾,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


    「在國事上,我確實是他的妃子,但在我的心裏麵,他不是。」


    「殿下您是在開玩笑嗎?」尹天翊竟然講出這麽大不敬的話來,紫堯臉色微變,不安道:「這話我可以當作沒聽見。」


    「你不明白的,隻有鐵穆爾明白。」尹天翊莞爾一笑。


    「可汗他知道……」紫堯更吃驚了,鐵穆爾竟然能容忍自己的妃子對他不忠?


    「我是男人呀,雖然嫁給了鐵穆爾,但是我的心沒變,不可能『惟夫命是從』,不可能以他為天,鐵穆爾也沒有把我當成女人,所以我們是完全平等的呀!」


    「這話若是讓蒲離的官司眾聽見,可要大亂呢。」紫堯突然感歎。


    「官司眾?」


    「就是管理後宮的女官,蒲離人少,女人也可以做官,除了宮廷裏的日常事務,她們也上朝。」


    「女人也上朝?」尹天翊好奇不已。


    「是啊,可別小看她們,都是很厲害的角色,尤其在禮儀和尊卑方麵,是非常苛刻的,」紫堯耐心地解釋,「在蒲離,地位尊卑決定一切,和性別無關。」


    「哦……」尹天翊怔怔地聽著,心裏捏了把汗,禮儀……是他窘極的事情。


    「官司眾之首,叫大官司,也叫大管家,是個巾幗不讓須眉的人物,殿下,見到她您可能會覺得不自在,但您是大苑王妃,記住,隻要昂首挺胸就好。」


    「這麽可怕?」尹天翊不由臉色發白,想起金閾極威嚴的太後來。


    「也沒什麽。」紫堯微笑,又說道:「官司眾之上便是國王和王後,現今太子未娶妃,所以未來王後的位子還是空缺,與官司眾平起平坐的是祭司院,不過,殿下最好不要接觸祭司院。」


    「為什麽?」


    「殿下相信我就是。」


    紫堯又搖著沉香折扇,這把折扇扇麵灑金,透著淡淡的香氣,應該是來自中州的奢侈品,尹天翊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他,紫堯在蒲離,應該是不小的官吧?


    「那紫堯是做什麽的呢?」尹天翊脫口問道。


    「一個閑人。」紫堯溫柔地微笑道:「在宮廷裏閑逛,下棋,養珍禽走獸。對了,殿下到皇宮以後,我帶殿下去看白色諾永吧?」


    「諾永?」


    「就是孔雀。」


    「哦……」尹天翊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我見過孔雀,禦花園裏有,不過沒見過白色的。紫堯,你見過丹頂鶴嗎?」


    「在畫冊上見過。」紫堯答道:「紫氣東繞,潔白如雪,隻有額頂是紅色,而且騰雲駕霧,是金閾的仙鳥吧?」


    尹天翊哈哈笑出聲來,「就是一隻普通的鳥啦,脖子細長,我小時候怕它們的脖子折斷了,就拿棍子夾住它們的脖子,被先皇罰跪了三天。」


    紫堯也哈哈大笑著,喝下所有的酒。


    華麗的車輦外,寶音和巴彥騎馬隨侍在側,聽到那爽朗的大笑聲,彼此對視一眼。


    「那個叫紫堯的使臣,好象很喜歡和殿下聊天。」寶音壓低聲音說:「殿下大概還不知道,他很容易贏得別人的好感。」


    「是啊,」巴彥也點頭道:「殿下心地善良,又無城府,和殿下在一起很輕鬆,就怕這個紫堯……」


    「嗯,看他的衣著和談吐,恐怕在蒲離地位不低。」寶音十分敏銳,那些蒲離使者看紫堯的眼神,是畢恭畢敬,甚至有些畏懼的,難道他是蒲離國的大祭司?


    蒲離國在風景秀麗的群山之中,以繁花似錦和神秘崇拜聞名,寶音去過蒲離三次,知道那是一個什麽樣的國家,尹天翊生性耿直,好正義,他怕尹天翊了解實情後,會做出什麽衝動的事情來。


    而他們總共才五百人,可汗又遠在北方,遠水難救近火,一切得萬分小心才行!


    「總之,」寶音開口道:「我們要小心保護殿下,隻做該做的事,然後盡快返迴大苑。」


    「是。」巴彥再次頜首,兩人雖是孿生兄弟,卻有許多不同,巴彥大膽,寶音心細,巴彥很聽寶音的話。


    又往前行了十六日,熱氣在大地上蒸騰,閃著光。


    已經整整二十日沒有下雨了,連唿吸都帶著幹渴的味道,尹天翊汗流浹背,熱得頭暈,可看到那麽多士兵在烈日下走路,他還坐在馬車裏,也就不好意思抱怨,一個勁地灌著涼茶。


    熱……怎麽會這麽炎熱呢?


    一絲風也沒有,太陽火辣辣的,草甸裏的蟲子被炙烤得「嘶呀嘶呀」叫個不停。


    尹天翊憋悶得慌,撩起白紗帳子,抬手擋住刺眼的陽光,看到一隻蒼鷹在天邊翱翔,它孤單一隻,毫不畏懼炎熱,伸展著翅膀,在這平原上方盤旋,又陡然衝過重迭的雲絮,飛向遠方……


    蒼鷹讓尹天翊想起鐵穆爾,想起兩人在草原上騎馬打獵時的場景,尹天翊不禁笑了,恬靜地、溫柔地微笑,而這一幕,恰好被相鄰車輦內的紫堯看到,心裏猛地激蕩,如同中了定身法,半天目不轉睛。


    尹天翊並不好看,可是卻很吸引人,沒有浮誇的鉛華,也沒有驚人的才學,可是,他的笑顏就像風,一抹平凡的、微不足道的,卻是人迫切需要的風。


    身在宮廷之中,紫堯何時見過這樣純真的笑容。


    為了權力殺人如麻時,他的心裏仍然會想念庭院裏的花,不是豔麗的牡丹也不是高傲的鳳仙,而是最不起眼的蒲公英,簇擁在一起長在庭院的角落,被群芳淹沒,但紫堯從小就特別喜歡它。


    朵朵黃花開得爛漫小巧,好象是一群雞雛,在風中撲動、嬉戲,又能隨風自由地離開,去到宮牆外的天地,永遠是那麽純樸自在。


    尹天翊的身上,有蒲公英的味道……


    相識不過二十幾天,紫堯發現,自己竟然有些羨慕鐵穆爾了。


    如果尹天翊是女孩就好了。紫堯深感惋惜,放下了竹製的卷簾。


    六月的天,就像小孩兒的臉,說變就變,剛才還暑氣熏蒸,一眨眼間,就陰雲翻滾,刮起大風來,廣袤的草原湧起一圈圈綠色的漣漪,狼圖騰旗幟被吹得啪啦啦作響,大有暴雨來襲的威勢。


    寶音即刻下令隊伍停止前進,就地紮營避雨,尹天翊走下車輦,突然卷起的大風夾雜著塵土,吹得他睜不開眼睛。


    「喀啦啦─」


    黑雲氣勢洶洶地蓋過頭頂,在空曠的草原上,驚雷就像從腳底下打過來一樣,尹天翊嚇得跳開幾步,才抬頭看著墨黑的天空,滂沱大雨就鋪天蓋地的澆了下來。


    一切是那麽措手不及,馬兒受了驚,駱駝離了隊,一不留神運送禮品的板車又陷進了泥坑裏,侍衛們跑前跑後,在暴雨中大叫大嚷,搶救禮品,一半的隊伍亂了,寶音用毯子鬥篷遮護住尹天翊。


    可是雨越下越大,就像巨瓢在往外潑水,還冷得刺骨,鬥篷沒有用,尹天翊全身濕透,冷得瑟瑟發抖。


    「殿下?」


    尹天翊麵色蒼白,寶音很擔心,巴彥和烏力吉脫下自己的鬥篷,全都圍在尹天翊身上。


    尹天翊急得直搖頭,「不用,你們披著,病了就不好了,啊─啊嚏!」


    「我們是下人,殿下還是著緊自己吧。」三人不顧他反對,把他圍了個密密實實,尹天翊在黑暗中眨巴著眼睛,突然又打了一個噴嚏。


    「啊?」一股腥熱液體從鼻子裏緩緩淌了下來,尹天翊隨手一抹,手指上沾滿了血。


    這是他第二次流鼻血了。草原上天氣太熱,又整日食手把肉,烤全羊,尹天翊有些上火。


    隨行的禦醫替尹天翊把脈,發現尹天翊肺燥血熱,鼻腔有紅色,大概是由飲食和水土不服引起,禦醫配了些珍珠幹、枇杷葉、紫草等清涼祛火的藥材,讓尹天翊每日煎煮服下,可是病症並沒有緩解。


    「殿下,帳篷搭好了,我們快點進去吧。」寶音的聲音隔著密實的鬥篷傳來,尹天翊單手捂著鼻子,點點頭,在眾人的簇擁下快步走進帳篷。


    毯子鬥篷一拿下來,寶音大驚道:「殿下,您怎麽又流鼻血了?」


    「沒大礙,可能是早上吃多了熏鹿肉,」尹天翊放下手道:「你看,已經不流了。」


    「快坐直身體,把頭抬起來,巴彥,快準備熱水沐浴,殿下都濕透了。」


    「是。」巴彥和烏力吉一起出去了,大雨依然滂沱,門簾撩起來的一瞬間,便有雨水襲進帳篷裏來。


    「寶音,這雨可真大啊……」


    「殿下,別說話。」寶音輕聲責怪道。


    拿布巾揩拭尹天翊鼻下的血,又仔細察看了一下,血果然已經停了,寶音稍稍放心,「頭痛嗎?還是叫禦醫來看一下吧。」


    「不用,外麵已經夠亂了,」尹天翊苦笑道:「再叫禦醫進來,又要弄得人仰馬翻。」


    寶音知道尹天翊是認真的,因為尹天翊最怕的就是給別人添麻煩,放下布巾,寶音歎口氣道:「要是可汗在,絕不會容您如此任性。」


    尹天翊臉孔微紅地笑了。


    讓尹天翊脫下濕衣服,換上紋金的藍色長袍,上臥榻休息,寶音立刻張羅著煮薑湯。


    穹廬中央總有一個火塘,擺放著青銅火橕和鍋灶,寶音雖是貴族出身,可從小隨長輩四處遊獵,對燒煮東西是很在行的,尹天翊挺佩服寶音,覺得他年紀小小,卻什麽都會做。


    有了火,氈帳內的空氣立刻幹燥起來,尹天翊已不再寒噤,倦意漸漸來襲,他閉上眼睛小睡。


    突然,隻聽「嗖」地一聲響,一股熱氣直撲麵門,尹天翊驀然睜開眼睛,見是一枝火箭正射在臥榻下方,一臉愕然,還不明白是怎麽迴事,有更多火箭射穿氈帳,密集地射向臥榻。


    「殿下!」寶音抓起毯子鬥篷,猛撲上去護駕,巴彥和烏力吉這時也衝了進來,兩個人肩膀和手臂上都中了箭,竟似血人一般,拚命護在尹天翊和寶音前麵,揮刀抵擋火箭。


    火箭是竹箭,箭頭綁了鐵絲和棉絮,所以輕盈又射程遠,三個人無法抵擋如此密集的箭雨,氈帳很快變成火海,灼熱難耐,寶音隨機應變,一刀劈開著了火的哈那和圍氈,四個人從後麵一起衝出火場。


    外麵已經成了可怕的戰場,幾乎所有的氈帳都在大雨裏燃燒,著了火的人在地上痛苦地翻滾,兵刃匡匡撞擊,慘叫聲不絕於耳。


    冒雨來偷襲的刺客,穿著黑衣黑褲,一律蒙麵,大概有八百多人,訓練有素,來勢洶洶地見人就殺,眨眼間最周邊的一百多士兵就被亂刀砍死,殘肢遍布地麵。尹天翊看著這淒慘的場麵,一陣強烈的暈眩。


    恍惚間,他似乎又迴到了大戈壁,看到一個又一個牧民,前一刻還有說有笑的牧民,流著血倒下,他的心在絞痛,每一個細胞都在割裂,耳朵裏一片嗡嗡聲,彷佛所有人都在他頭腦裏哭喊,尹天翊眼角沁出淚水,搖搖欲墜。


    見尹天翊神色慘然,流著淚,寶音著急地拉著他,「殿下,快跟我們走!」


    但是尹天翊的雙腿似乎僵硬了,一步也挪動不了,失魂落魄的眼睛盯著前方廝殺的人群,噩夢和現實重迭在了一起。


    「住手。」尹天翊呢喃。


    「殿下?」寶音不解。


    「住手……」重複喃喃著,尹天翊忽然從寶音腰間,抽出一把隨身匕首,就往前麵跑去。


    尹天翊這一舉動,實在是太突然了,寶音等人都沒有反應過來,眼睜睜地看著尹天翊衝入正在拚死打鬥的士兵中。


    「殿下!」


    「快護駕!」


    鐺!尹天翊衝到前麵,以匕首接下一個刺客的大刀,蒙麵刺客沒料到會有人從後麵衝過來,愣了一瞬,但很快反應過來,一刀砍向尹天翊的腰。


    受了鐵穆爾半年多的武藝訓練,尹天翊已不是剛出宮時,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年了,他靈巧地躲閃開,又連續接下刺客的兩次劈砍,但對方高大魁梧,他無還手餘力,遠處一名刺客見狀,伏在一馬匹後,靜悄悄地拉開弓。


    尖銳的竹箭頭直指尹天翊的左胸。他們此行的目的,就是要殺了紫堯,而任何阻撓他們的人,都殺無赦!


    嗖─一枝竹箭劃破沉默,以雷霆萬鈞之勢射向尹天翊,寶音和巴彥同時注意到殺氣,急紅了眼猛撲過去,生死攸關之際,一枝鐵箭破空而至,竟十分精準地將那竹箭一劈為二。


    尹天翊怔住,迴頭,看到的是淋得透濕、披散著烏黑長發的紫堯站在那裏。


    他穿著一件淡紫色睡袍,衣袖被燒毀,看起來十分狼狽,但是他神色憤怒,眼裏迸發著一股冷漠的寒光。


    那刺客一看到紫堯,眼神便有些慌張,甚至想逃。


    紫堯麵無表情,在那名刺客想轉身的一瞬間,淩厲地一箭射穿了他的喉嚨。


    鮮血噴濺了尹天翊一身,馬背後偷襲的刺客,被察罕同時射殺,寶音、巴彥、烏力吉,還有四百多名大苑士兵,圍成一圈保護尹天翊。


    雖然刺客人數眾多,可他們麵對的是由鐵穆爾一手訓練出來的精銳鐵騎,刻苦的戰鬥反而使他們氣勢如虹,越戰越勇,交戰一刻多鍾後,大苑士兵死傷五十餘人,而刺客則是死傷過半,漸漸招架不住,邊打邊退。


    三百多名蒲離士兵突然振作起來,在紫堯的指揮下從後方包抄,拉開數百張鐵弓,亂箭齊射,一瞬間又有一百多名刺客斃命。而剩下的五十幾人,個個帶傷,已無抵抗之力。


    紫堯冷眼看著他們,又抬頭望向尹天翊。


    尹天翊渾身血汙似受了驚,不知為何,這副楚楚可憐的模樣竟讓紫堯心裏難受,他從來沒有過這種感受,定了定神,冷漠下令道:「殺!」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鐵箭齊發,猶如驟雨,五十幾名刺客登時被射成了馬蜂窩,有的身中幾十枝箭,慘不忍睹。


    暴雨不知在什麽時候停了,烏雲漸漸散去,大地一片寂靜,滿目的屍體,尹天翊頭腦中的暈眩愈加強烈,情緒一激動,鼻血又滴滴答答地淌下來。


    「殿下!」寶音趕緊扶住尹天翊。


    「我隻是有些頭昏……」話還未說完,尹天翊就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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