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a:口語


    昨瓦些,李茂盛在衙門裏頭嗨多了。


    清早出來,他裏路到頭打猋槍1。走出郭家,小肚子又痛兮兮的,遭不住。他不得不跑到林子頭,去跍到。可他一不小心,叫野茅草把屁股墩墩蠚起楞楞,他貴兮2折起褲子走了出來。沒走多遠,小肚子還是嘰嘰咕咕,又想解手,可事情並到起3,他沒有浪多時間找茅廁4,整來勾兒上夾起??,褲襠頭臭洶洶的,難受得很。


    李茂盛按到肚皮,在村子頭跩了一燦5,沒有找到幾個民工。他想不出辦法,隻好弓起背背兒,忍著肚痛,又把銅鑼拷了起來。


    “當——當——當——”


    “各家各戶注意了,維修城牆,娃兒大小都要去。裝病的,逃避的,通通都要綁起去……”


    “當——當——當——”


    接連不斷的銅鑼聲傳到了紫竹寺,馬馬兒整不醒豁,廟子外前,究竟發生了娘兮事情。


    他理到聲音,悄悄咪咪走進村子,發現一邊拷打銅鑼一邊喊話的人是李茂盛。雖然他非常害怕李茂盛,但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聽見的聲音,心裏有些好奇(這時,馬奶奶已經死去幾天,馬馬兒的心情也稍微平靜了一點),便遠遠地跟在後頭,當尾巴跟。


    馬馬兒打著吊線,走了幾戶人家,才知道拷打銅鑼,是為了提醒村子裏的人去修城牆。馬馬兒最見不得的人,就是李茂盛,他便往樹林頭一鑽,喳個兒走了6。


    馬馬兒來到高坎底下,在一個偏僻的荒荒頭,發現了一棵紅柑樹。樹上掛滿果子(那是秋天成熟後無人采摘的果子),他以為那是不能吃的飛花紅柑子,沒去管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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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打猋槍:拉稀。2貴兮:趕緊。3並到起:湊在一起4茅厠:厠讀si,即廁所。5一燦:一陣。6喳個兒:獨自。


    一隻小鳥飛來,歇在用竹筒靠活的(為了繁殖優良果樹,在竹筒內加細土,將切開的半邊樹枝插入土中,讓其慢慢長出根來)樹枝上,他隨手撿個石頭,嗖兒聲甩去。小鳥詫飛了,但咚聲掉了個紅柑兒下來。他搣開一嚐,一點都不齽牙1,而且迴口還是甜咪咪的。就找個杆杆奪2了許多下來,用衣服捅起,拿迴了廟裏去。


    馬馬兒把紅柑兒放好以後,又拿家夥,準備把樹子顛顛末兒上剩餘的紅柑兒,全部摘了。


    當他第二次走進村子時,前麵傳來了驚恐的拷門聲。他躲在竹林頭一看,是李茂盛在村子中間鬧麻了。馬馬兒怯生他,不敢走過去。他東躲西藏,繞了一個圈圈,眼看高坎已經不遠了,哪曉得對麵路上,有一些鄉親,被兩個軍兵押了過來(這兩個軍兵,就是先前的兩個軍兵,他們在半路上把第一批民工交給接應的軍兵以後,又轉來了)。馬馬兒感到事情不妙,唰聲蹲下身子,躲了起來。


    “有人,有人!”押送民工的一個軍兵,大聲吼了起來,“這邊有人!”


    “哪裏哦?哪裏哦?”李茂盛在前邊路口上聽見軍兵呐喊有人,嘩聲罵道,“媽那個逼!”


    馬馬兒以為軍兵發現了他,頓時嚇出一身冷汗。


    “出不出來?”李茂盛把敲打銅鑼的棒棒唰聲一甩,“不出來老子弄死你!”


    馬馬兒見李茂盛和軍兵們惡鼓拌筋的樣樣,抖著身子正要伸起腰杆。可軍兵卻朝側邊一趟跑了過去:“媽喲呐,朝哪裏跑?”


    “鬥到,鬥到3。”李茂盛也鬧夯了,“把他鬥到。看巴放抹了4。”


    馬馬兒這才明白,李茂盛和軍兵並非衝著他來。而是前邊茅杆兒籠籠頭,還藏了其他人。


    “啥子刁民是縱塊起哦?硬是長不醒呐。”


    “奏到,奏到。”軍兵啪聲把鞭子一甩,“快點把他奏到,快點把他奏到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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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齽牙:牙齒受到酸冷果子刺激。2奪:戳。3鬥到(短到):堵到。4看巴放抹了:巴,把他的合音。放抹,抹讀mǎ,別讓他放跑了。5奏到:堵到,攔下。


    躲在茅杆兒籠籠頭的人,曉得毛了4。他害怕軍兵給他收拾起,“轟”聲?出來,一趟跑到李茂盛背後蹄跍到5。


    “唓,給李大爺兩塊逮藏藏貓兒。”李茂盛就起6手杆,一把就把勾兒後頭的人抓到不放。“跑哇,這下跑哇。媽依把我鬥毛了,老子啥子事都幹得出來。不信你告,捶你的骨油,掌斷7你的螺絲拐!”


    軍兵塳攏麵前,不由分說,提起鞭子,就是狠狠的抽。


    “龜兒子,不弄得你雞嗚叫喚,嫑得好歹。”


    “軍爺饒命,軍爺饒命……”


    “饒命?還要逃跑不?”


    “背得逃跑,背得8逃跑。你們聽我說吧,軍爺,我們媽死了,想幾下把她窖到9算了。才將個兒把墳院頭去挖坑坑,轉來看見你們腰杆上那把刀,好嚇人,心想等你們走開了我就出來,哪曉得恰巧叫你們看見。當真背得逃跑,當真背得逃跑。維修城牆,嫑得好久才能迴來,幹脆等我把我們媽埋了就去吧。要不到好一氣氣兒10的。”


    “這才怪了,你們媽早不死遲不死,單單維修城牆她就死。說來哪個相信?”打人軍兵提著那人領口說道,“興起瞎編謔?”


    “喲喂,哪個願意瞎編自己的媽死了嘛?那塊龜兒娃娃說句白話,硬是死了……”


    “軍爺麵前,”李茂盛說,“還狡辯?”


    “不信?你們去看吧。”


    “看啥子看?”李茂盛把陣相搬起,“軍爺說沒有死,就沒有死嘛。”


    “……呦喂,當真的……”


    “你看哇,”另一個軍兵?起眼睛吼道,“你有好多門枋,他就有好多對子。”


    “不給你兩個說浪多。”李茂盛大聲說道,“還有人些喃?他們藏到哪裏去了?”


    “嫑……嫑……嫑得他們,藏……藏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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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毛了:躲不脫了。5跍到:跍讀gu,藏到。6就起手杆:反過手杆。7掌:捶,但不是用手,而是石頭等。8背得:不是。9窖倒:窖讀告,窖倒,掩埋。10好一氣氣兒:多久。


    兩個軍兵見對方吞吞吐吐,默到他不老實,隨即又是一燦1密密實實的鞭子。


    “呦喂,軍爺吔,呦喂,呦喂呀。”所謂逃跑者被軍兵打得抱頭亂跳,幾下就得憨了。“軍爺吔,饒命吧,呦喂呀,呦喂……”


    “逃跑者”被軍兵毒打一陣,環勒鼓筋2拖起過來。


    大路這邊,正準備去縣城的一二十個民工,看到“逃跑者”被打得縮成一坨,一個個心都緊了。他們氣憤地圍上前去,一看才知:“逃跑者”背得別人,正是江泥水匠。


    江泥水匠,年齡二十五六的樣子,單枝單杆。雖然是個幹筋筋3的寡骨臉人,但背背兒一點不抗4。他人大麵大,挨了許多家夥,還大話都不敢說上一句。其實,江泥水匠根本背得逃避徭役。天快亮的時候,他娘餓死了。當他正要請人幫忙掩埋的時候,恰遇李茂盛和軍兵在村子頭催促鄉親們。江泥水匠不僅請不到人,連自己也不敢現身。他想:“正縣城牆,早就整得稀耙爛了,這一去嫑得要耽擱好久才能迴來。就是照以前的慣例,最起碼也要二三十天。如果等攏那個時候,隻怕娘的屍體,早被野貓子黃鼠狼吃來光剩一副骨頭腔腔了。”於是,他帶上工具,溜進墳園,挖好坑坑,正準備把娘背去窖倒的時候,被李茂盛和軍兵逮了個正著。


    “李大爺,看在近鄰的分上,拿慰5你幫我說點好話吧。”


    李茂盛見江泥水匠挨了不少家夥,心就有點軟了。“軍爺,要不……就寬限他一下吧。”


    “不行不行!”


    “他屋頭當真死人了。”李茂盛心想給他半天時間也無大礙,反正要到淡黑時兒才點腦殼,隻要點腦殼的時候,人到就行了。“給他半天時間,看行不……”


    “說不行就不行,必須馬上走。”


    軍爺說不行,李茂盛沒得法,他車過頭來隨口說道:“管求他了,反正這是大冬天,錯擱幾天(屍體)也臭不到,迴來再弄去窖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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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一燦:一陣。2環勒鼓筋:被強行拖走。3單枝單杆幹筋筋人:身高人瘦。4抗:像扛重物使背彎曲,屬尪背病態。5拿慰:難為。


    “李大爺,你說娘兮1瘋話哦?安心要當幹掙狗兒2是不?”一旁的周大爺見軍兵不進油鹽,他不敢去惹軍兵,就把氣發在李茂盛身上。“人都死來擺起了,還不讓人家拿去窖倒。不窖可以,那抬到你屋頭去,你幹不幹哇?興說黃話謔?”


    “咋整吧?”李茂盛也沒奈何,“你是看到的,軍爺說不行得嘛。”


    周大爺瞪了兩眼,沒有說話。


    “要不,我再給他們說一下。”李茂盛硬起頭皮,車過頭去說道,“軍爺,這個……這個江泥水匠嘛,他想逃避,果然是他的不對。但他家裏呐,確實死人了,根據這個……這個實際情況……就寬限他半……半天吧……”


    “叭!”


    李茂盛話還沒有說完,就遭軍兵給了他一耳巴子。


    事實上,李茂盛當裏長多年,還從來沒有眾麽窩囊過,竟然成了老鼠子鑽風匣——兩頭受氣。


    江泥水匠見李茂盛整得瓜眉日眼3,心頭也有一些過意不去。他暗暗罵道:狗娘養的軍兵,簡直就是不通人性的畜牲。


    軍兵不僅不考慮江泥水匠的感受,甚至還不給裏長李茂盛麵子。雖然李茂盛臉皮厚,可江泥水匠多而不少還是有點脾氣得嘛。當然,他這個脾氣絕不是那種脹爸兒德性4,也不是那種生吃卵子活吃求的咬卵匠5。此刻他捏緊拳頭,挖眉恨眼,看樣子叫衝上去與軍兵惡幹的架勢。一旁的周大爺慌了,一把抓住江泥水匠,低聲勸道:“千萬行不得黃事6啊。”


    江泥水匠看著周大爺,喉嚨都硬了:“這人還有嬢勾兒7做頭哦?”


    李茂盛灰溜溜的吆喝其他人去了,周大爺便拉著江泥水匠,向正在聚集的人群中間走去。


    突然,前麵軍兵又發現了馬馬兒。“媽喲的,那邊還藏得有人謔。”


    “是覺得咋看不到人影子,原來四到處都藏得是謔?”李茂盛見軍兵發現林子裏麵還有人,頓時毛了,“得我兩塊活臊8,活膩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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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娘兮:什麽。2幹掙狗兒:1,為了掙表現,一味出風頭;2,認真過頭。3瓜眉日眼:傻子樣樣。4脹爸兒德性:脾氣大,一股衝,不聽勸。5咬卵匠:認死理的人。6行黃事:行(過激)事。心頭想不通,亂來。7嬢勾兒:什麽。8活臊:調皮搗蛋。


    “哪個?哪個?”李茂盛一趟攆上前去,說,“安心要把我整垮杆是不?守到老子都挨了,龜兒子還不來給我抽威1。我叫無言不得把腳杆給你摌斷了。”


    馬馬兒曉得這盤滑不脫2了,詫乎乎的走了過來。


    “滾你媽喲的,鐵棒羅娃娃謔。”軍兵嚷道,“一把把兒子3。”


    “管他嘍,小是小,可以裝個4腦殼吧。過來過來。”李茂盛一看,是馬馬兒,“哧,原來是你謔?頭發剃了就認不到你啦?龜兒子,在流沙堰整到利活5拉嗻?狀多天了還不走?唉,幸好沒有走喃,不然老子還嫑得把哪合兒去找人呢。”


    馬馬兒不敢靠近軍兵和李茂盛,站在兩丈多遠的地方,憨癡癡地把他們盯到。


    “聾啦?喊你過來你就過來吧。”李茂盛吼道。“搞點把家具拿起,去給老子修城牆。”


    “修城牆去?”馬馬兒搞不懂什麽是修城牆。“有飯吃唄?”


    “滾你媽喲呐,喊你去你就去吧,給老子講價錢。”李茂盛按到小肚子,說,“討口子樣樣做起,那低低兒大塊肚皮,賞你一瓜瓢,肚皮給你脹得爆。”


    馬馬兒聽說肚皮都脹得爆,怕是李茂盛說來楔篤他6。他把腦殼車過去往後麵一看,果然也有小娃娃。於是說道:“等我去把東西拿起,大合兒7就來。”


    “不準耍抽扯謔。”


    “說得笑人巴沙。”


    “要是煞勾兒8沒有看到你,謹防老子弄死你!”


    馬馬兒一趟跑迴紫竹寺,幾法式把鋪蓋裹好,背在背上。走進村子後,又在一處沒人居住的院子頭,尋了一把鋤頭,然後跟在江泥水匠後頭,一起把縣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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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抽威:支持。2滑不脫:跑不掉。3低低兒大,一把把兒子:很小。4裝個:湊一個。5利活:好處。6楔篤:過意誇得很大的賞賜或給與的氣話。7大合兒:一會兒。8煞勾兒:等會兒。


    b:普通


    昨晚上,李茂盛在衙門裏麵吃多了。


    清早起來,他接連拉了好幾次。走出郭家,小肚子又隱痛隱痛的,一點不舒服。他不得不跑到林子裏麵,去蹲著。可他一不小心,叫野茅草把屁股蠚起楞楞,便折起褲子走了出來。沒走多遠,感覺小肚子還是嘰嘰咕咕,老是想解大便。可事情太多了,他沒有那麽多時間找廁所,整來屁股上夾起??,褲襠裏麵臭洶洶的,難受極了。


    李茂盛按著肚子,在村子裏麵跩了一陣,沒有找到幾個民工。他想不出辦法,隻好弓起背,忍著肚痛,又把銅鑼拷打起來。


    “當——當——當——”


    “各家各戶注意了,維修城牆,娃兒大小都要去。裝病的,逃避的,通通都要綁起去……”


    “當——當——當——”


    接連不斷的銅鑼聲傳到了紫竹寺,馬馬兒搞不清楚,寺廟外邊,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


    他順著聲音,悄悄走進村子,發現一邊拷打銅鑼,一邊喊話的人是李茂盛。雖然他非常害怕李茂盛,但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聽見的聲音,心裏有些好奇(這時,馬奶奶已經死去幾天,馬馬兒的心情,也稍微平靜了一點),便遠遠地跟在後麵,當尾巴跟。


    馬馬兒打著吊線,走了幾戶人家,才知道敲打銅鑼,是為了提醒村子裏的人去修城牆。馬馬兒最不喜歡的人,就是李茂盛,他便往樹林裏麵一鑽,獨自走了。


    馬馬兒來到高坎底下,在一個偏僻的荒草叢中,發現了一棵紅柑樹。樹上掛滿果子(那是秋天成熟後,無人采摘的果子),他以為那是不能吃的野生紅柑子,沒去管它。


    一隻小鳥飛來,歇在用竹筒培育的(為了繁殖優良果樹,在竹筒內加細土,將切開的半邊樹枝插入土中,讓其慢慢長出根來)樹枝上,他隨手撿個石頭,嗖兒聲甩去。小鳥飛了,但咚聲掉了個紅柑子下來。他搣開一嚐,一點不酸,而且,迴口還是甜的。就找根杆子,戳了許多下來,用衣服包起,拿迴了廟裏去。


    馬馬兒把紅柑子放好以後,又拿家夥,準備把樹顛上剩餘的紅柑子,全部摘了。


    當他第二次走進村子時,前麵傳來了驚恐的敲門聲。他躲在竹林裏麵一看,是李茂盛在村子中間吼鬧。馬馬兒害怕他,不敢走過去。他東躲西藏,繞了一圈,眼看高坎已經不遠了,誰知對麵路上,有一些鄉親,被兩個軍兵押了過來(這兩個軍兵,就是先前的兩個軍兵,他們在半路上把第一批民工交給接應的軍兵以後,又迴來了)。馬馬兒感到事情不妙,唰聲蹲下身子,躲了起來。


    “有人,有人!”押送民工的一個軍兵,大聲吼道,“這邊有人!”


    “哪裏哦?哪裏哦?”李茂盛在前麵路口上,聽見軍兵呐喊有人,嘩聲罵道,“他媽的!”


    馬馬兒以為軍兵發現了他,頓時嚇出一身冷汗。


    “出不出來?”李茂盛把敲打銅鑼的棒棒唰聲一舉,“不出來老子弄死你!”


    馬馬兒見李茂盛和軍兵們兇神惡煞的樣子,抖著身子正要站起身來。可軍兵卻朝旁邊一趟跑了過去:“媽喲的,朝哪裏跑?”


    “截住,截住。”李茂盛也鬧了起來,“把他截住。別把他放走了。”


    馬馬兒這才明白,李茂盛和軍兵並非衝著他來。而是前邊茅杆叢中,還藏了其他人。


    “是哪個刁民哦?真是不像話呐。”


    “截住,截住。”軍兵啪聲把鞭子一甩,“趕緊把他截住,趕緊把他截住。”


    躲在茅杆叢中的人,知道躲不過了。他害怕軍兵收拾他,唰聲走出來,一趟跑到李茂盛背後躬著。


    “唓,給李大爺調皮。”李茂盛反起手臂,一把就把後麵的人抓著不放。“跑哇,這下跑哇。把我惹毛了,老子什麽事都幹得出來。信不信?捶你的骨油,打碎你的踝骨!”


    軍兵跑過來後,不由分說,提起鞭子,就是一陣狠狠的抽。


    “龜兒子,不整得你驚唿叫喚,不知道好歹。”


    “軍爺饒命,軍爺饒命……”


    “饒命?還敢逃跑不?”


    “不是逃跑,不是逃跑。你們聽我說吧,軍爺,我媽死了,想抓緊時間把她埋了。才將把墓地裏去挖坑轉來,看見你們腰上那把刀,好嚇人的,心想等你們走了我就出來,誰知叫你們看見了。真的不是逃跑,真的不是逃跑。維修城牆,不是三兩天的事情,不知道要多久才能迴來,等我把我媽埋了就去吧。用不了多長時間的。”


    “這才怪了,你媽早不死遲不死,單單維修城牆她就死。說來誰信?”打人軍兵提著那人領口吼道,“興編白話謔?”


    “喲喂,有誰願意亂說自己的媽死了嘛?說半句白話我都不算人,真是死了……”


    “軍爺麵前,”李茂盛說,“還狡辯?”


    “不信?你們去看吧。”


    “看什麽看?”李茂盛兇神惡煞說道,“軍爺說沒有死就沒有死嘛。”


    “……呦喂,真的……”


    “你看哇,”另一個軍兵咬牙切齒吼道,“你有多少門枋,他就有多少對子。”


    “不說那麽多。”李茂盛大聲說道,“還有人些呢?他們究竟藏到哪裏去了?”


    “不知……不知道他們,藏……藏在哪裏……”


    軍兵見對方吞吞吐吐,以為他不老實,隨即又是一陣密密實實的鞭子。


    “呦喂,軍爺吔,呦喂,呦喂呀。”所謂逃跑者被軍兵打得抱頭亂跳,很快就整來起傻像了。“軍爺吔,饒命吧,呦喂呀,呦喂……”


    “逃跑者”被軍兵毒打一陣,又被強行拖了過來。


    大路這邊,正準備去縣城的一二十個民工,看見“逃跑者”被打得縮成一團,一個個心都緊了。他們氣憤地圍上前去,一看才知,“逃跑者”不是別人,正是江泥水匠。


    江泥水匠,年齡二十五六,個子不矮,但身體瘦弱。他人大麵大,挨了許多家夥,還話都不敢說上一句。


    其實,江泥水匠根本不是逃避勞役。天快亮的時候,他娘餓死了。當他正要請人幫忙掩埋的時候,恰遇李茂盛和軍兵,在村子裏麵催促鄉親們去維修城牆。江泥水匠不僅請不到人,連自己也不敢現身。他想:“正縣城牆,早就垮得不像樣子了,這一去,不知道要多久才能迴來。就是照以前服勞役的慣例,最起碼也要二三十天。如果等到那個時候,隻怕娘的屍體,早被野貓子、黃鼠狼吃來隻剩一副骨頭架子了。”於是,他帶上工具,溜進墓地,挖好土坑,正準備把娘背去掩埋的時候,被李茂盛和軍兵逮了個正著。


    “李大爺,看在近鄰的分上,求你幫我說句好話吧。”


    李茂盛見江泥水匠挨了不少家夥,心就有點軟了。“軍爺,要不,就寬限他一下吧……”


    “不行不行!”


    “他家裏麵,真是死了人。”李茂盛心想給他半天時間也無大礙,反正要等到淡黑才點腦殼,隻要點腦殼的時候,人到就行了。“給他半天時間,看行不……”


    “說不行就不行,必須馬上就走。”


    軍爺說不行,李茂盛沒法,他車過頭來隨口說道:“反正這是大冬天,錯擱幾天(屍體)也不會臭的,迴來再掩埋吧。”


    “李大爺,你說什麽瘋話哦?掙表現就連良心都不要了是麽?”一旁的周大爺見軍兵不進油鹽,他不敢去招惹軍兵,就把怨氣發在李茂盛身上。“人都死了,還不讓家屬拿去掩埋。不掩埋可以,那抬到你家裏麵去,你幹不幹哇?連人性都不要了謔?”


    “怎麽辦吧?”李茂盛也沒奈何,“你是親眼看見的,軍爺說不行嘛。”


    周大爺瞪了兩眼,沒有說話。


    “要麽,我再給他們商量一下。”李茂盛硬著頭皮,車過頭去說道,“軍爺,這個……這個江泥水匠嘛,他想逃避,果然是他的不對。但他家裏呢,確實是死人了,根據這個……這個風俗習慣……就就寬限他半……半天吧……”


    “啪!”


    李茂盛話還沒有說完,就遭軍兵給了他一耳光。


    事實上,李茂盛當裏長多年,還從來沒有這麽窩囊過,竟然成了老鼠鑽風匣——兩頭受氣。


    江泥水匠見李茂盛也整得難堪,心裏麵也有一些過意不去。他暗暗罵道:狗娘養的軍兵,簡直就是不通人性的畜牲。


    軍兵不僅不考慮江泥水匠的感受,甚至還不給李茂盛麵子。雖然李茂盛臉皮厚,可江泥水匠多多少少還是有點脾氣呀。當然,他這個脾氣絕不是那種性情暴躁、一味隻認死理的一根筋。此刻他捏緊拳頭,黑著臉色,看樣子馬上就要衝上去與軍兵打鬥的架勢。一旁的周大爺慌了,一把抓住江泥水匠,低聲勸道:“千萬不能衝動啊。”


    江泥水匠看著周大爺,喉嚨都僵硬了:“做人還有什麽意思哦?”


    李茂盛灰溜溜的吆喝其他人去了,周大爺便拉著江泥水匠,向正在聚集的人群中間走去。


    突然,前麵軍兵又發現了馬馬兒。“媽喲的,那邊還有人謔。”


    “是覺得有點很不正常,原來到處都藏了人呢?”李茂盛見軍兵發現林子裏麵還有人,頓時毛了,“給我捉迷藏,不想活啦?”


    李茂盛一趟攆上前去,說,“哪個?哪個?安心要把我整垮杆是麽?看到老子都挨打了,還不給我支持。”


    馬馬兒知道這次跑不了了,膽怯膽怯地走了過來。


    “滾你媽喲的,這麽小的娃娃謔。”軍兵嚷道,“一把兒。”


    “管他嘍,小是小,可以湊個腦殼吧。過來過來。”李茂盛一看,是馬馬兒,“唓,原來是你謔?頭發剃了就認不出你啦?龜兒子,流沙堰是你家婆屋嗦?這麽多天了還沒走?唉,幸好沒有走呢,不然老子還不知道把哪裏去找人呢。”


    馬馬兒不敢靠近軍兵和李茂盛,站在兩丈多遠的地方,傻乎乎地把他們盯著。


    “聾啦?喊你過來你就過來吧。”李茂盛吼道。“快點把家具拿起,給老子修城牆去。”


    “修城牆去?”馬馬兒搞不懂什麽是修城牆。“有飯吃唄?”


    “滾你媽喲的,喊你去你就去吧,跟老子講價錢。”李茂盛按著小肚子說道,“討口子樣樣做起,那麽小個肚子,賞你一瓜瓢,把肚子給你脹得爆。”


    馬馬兒聽說把肚子都脹得爆,心裏麵不敢相信。他把腦殼車過去往後麵一看,果然也有小娃娃。於是說道:


    “等我把東西拿起,等一會兒就過來。”


    “不許騙人謔。”


    “不騙人。”


    “要是等一會兒沒有見到你,謹防老子弄死你!”


    馬馬兒一趟跑迴紫竹寺,把鋪蓋裹好,背在背上。走進村子後,又在一處沒人居住的院子裏麵,找了一把鋤頭,然後跟在江泥水匠後麵,一起往縣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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