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a:口語


    李茂盛在差役麵前顯屁兒白,說話高天日望。


    結果把張端公齁不起走,整得傷臉傷皮。不僅嘴巴扁啊1起,說話還起哭哭聲。張端公便緩和口氣說道:


    “李大爺,你我兩個,吃飯都不長了,背得我安心要當翹茅杆兒2……”


    “錘子才背得翹茅杆兒,常性3都是,紅歡4要講牌子。我肯信,我把你搭罪得好釘心呀?”李茂盛似乎把張端公的平仄,試到了。他車轉背去,擦著眼淚說道,“媽依連端公都要給我裝怪,求人咋狀雞巴湯水5哦?”


    張端公心軟,聽李茂盛說得可憐,就主動打了個讓手。兩人走攏張河壩,張端公裝好家具,帶上徒弟黑臉娃兒,一起去了二郎杠。


    在李家幹簷坎上,缺耙子差役等得很不耐煩。忽見李茂盛帶著一大一小迴來,立即起身,劈頭劈腦問道:“他就是張端公?”


    “對。”李茂盛說,“他就是張端公。”


    “手藝不擺了。”良補鍋匠補充說道,“小的那塊,是他徒兒登。”


    “那,”缺耙子差役說,“走吧。”


    “等一等。”李茂盛說,“我也去幫忙打點下手。”


    張端公被李茂盛耍醜牌子鼓搗整起來,心頭本來就不受活。他見李茂盛要去當攆路狗兒,忽然來了精神——這下該我來整你冤枉了。


    張端公不慌不忙,等李茂盛走進床門前,整得妖條是怪6的走起出來,貼近他耳邊說道:“李大爺,你曉得不?做法式還要逮兩隻大紅雞公哦。”


    “啥子咹?”李茂盛咚聲跳了起來,“大紅雞公?搞錯沒有?我記得跳神不要雞公得嘛。”


    “哪個給你說不要哦?”


    “我親眼看到的。”


    “究竟哪個是端公?如果你是端公,我就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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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扁啊:快讀拚合bià。扁。2翹茅杆兒(翹殼卵):反起幹的人。3常性:經常。4紅歡:偏偏。5狀加湯水:這麽難。6妖條是怪:打扮一番,貶義。


    “那你先咋不逮來咹?”李茂盛說,“反正我這兒屋頭又沒得雞公。”


    李茂盛是出了名的三刀不出血1,天生賊嗬嗬2。這個時候喊他出雞公,肯定不得幹。而張端公呢?平時根本找不到機會,在他身上撏3一匹毛下來。但這迴子,他看出李茂盛官癮發登了,就執意要收拾他一下。


    “李大爺,我們走攏城裏頭,估計就不早了,到時候縣太爺喊你再跑二迴呻,你幹不幹嘛?日得黴,跑二迴。唉,跑二迴不打緊,黑林巴沙,不把腳板給你跑大呀?我說李大爺,趁早,趕緊把雞公逮出來。”


    “逋兒迸,你才說得安逸。”李茂盛心頭默了一下,說,“縱塊,你再走一趟,迴去逮兩隻雞公來。喊縣太爺出錢,我幫你把價錢拗起4,狠狠子的敲5他一棒棒。”


    “幹哇。”張端公立馬說道,“黑臉娃兒,我們走。”


    走!他們兩師傅迴去就不來呻咋整咹?不而把我整來假起咹嘖?


    “張端公,”李茂盛嚷道,“興蹋到我耍謔?”


    “哧,我蹋到你耍?你太相了6吧。”


    張端公見李茂盛整得摳腦殼,便蒙到半邊嘴殼子說:“我往天把你這兒來耍的時候,看到你屋頭有幾隻雞公得嘛。你咋說沒得咹?是不是把它關得後頭搞忘了?”


    “不行,張端公,我馬上幫你買。”李茂盛想不起來,跳神究竟該不該要雞公。“你把錢拿出來。”


    “我把錢拿出來?”


    “是該你出錢買雞公噻,你跳神得嘛。”


    “又背得我自覺自願要去的,是你想掙表現得嘛。”


    張端公點李茂盛穴道,李茂盛成了神頭兒。


    “你……你……”


    “李大爺,沒得雞公,幹脆拜去求得,將就我一點沒得心情。”


    “還緊倒整啥子哦整?”缺耙子差役立在門外,半天不見李茂盛和張端公師徒出來,直見催促道,“搞點子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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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三刀不出血:特別吝嗇。2賊嗬嗬:賊讀罪。凡事都要(想)算計別人。3撏:讀漩。4拗起:哄抬價格。5敲:不讀qioo,讀kāo。6太相了:厚著臉皮守吃別人的東西或占別個便宜。


    “來了,來了。”李茂盛應道,“馬上就來。”


    黑臉娃兒見李茂盛那頭要顯屁兒白1,這頭又啥不得出兩隻雞公,心頭可沒有說得:“哪個喊你要片尖腦殼2想當官兒呐,關我們師傅求事。借牛日牛,沒門兒!”


    那頭差役在催,這頭張端公又穩起不偷3,李茂盛脹緊了。“龜兒子張端公,我硬是精靈不過你,另另無事4拿給你把我燒得蜷叉叉5的。”


    是嘛,你有七算,他有八算。可不到哪個一個兒就精靈完了嘖?再憨也憨不到一半吧。李茂盛遭個悶伴兒6,逼到咬住牙巴,塞撇撇7逮了兩隻雞公出來,裝在篼篼頭,與缺耙子差役、良補鍋匠,以及張端公兩師徒,一起往縣城走去。


    路上,良補鍋匠從缺耙子差役的閑聊中,聽出了來頭。


    盡管他五大三粗,畢竟是個庶民百姓。根本不敢把衙門裏頭去,將銀子兌換成麥子。走攏桃碾子側邊,他給張端公遞個眼色,假意屙尿,悄悄咪咪倒拐走了。


    缺耙子差役和張端公他們走攏縣衙,已經下午過了。


    在縣衙門口,張端公不僅看見了守門軍兵,還看見旁邊不遠處的大門裏頭,有許多軍兵走來走去,頓時連想起侄兒子他們來:


    “該不會是……”


    張端公心頭不禁一緊,但他立馬鎮靜下來。


    “哪個是端公?”軍兵問道。


    “我們兩個。”張端公拉著黑臉娃兒,站了上去。


    軍兵檢查一番,放過二人,進了縣衙。


    後頭李茂盛緊跟上來,雙手遞上篼篼,要軍兵檢查。軍兵把篼篼接在手中,一看是兩隻雞公,隨手就遞給了門內軍兵。李茂盛以為軍兵貪吃,收下雞公就不再檢查他了,心裏高興起來:


    “真是上天有眼呀,我很快就要成為最先見到大西縣太爺的裏長了。隻要把這條路子走好了,二天還愁裏長當不成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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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顯屁兒白:諂媚。2片尖腦殼:削尖腦殼。3穩起不偷:不動。4另另無事:每次。5蜷叉叉:蜷讀捐,形容受騙的程度高。6悶伴兒:不好說的氣。7塞撇撇:很不情願。


    其實,李茂盛在路上的時候,就已經想好了。到了縣太爺那裏,要如何如何說些奉承巴結的好聽話。


    李茂盛樂滋滋地往衙門裏頭走去,誰知剛走兩步,就被軍兵攔了下來。


    “唉唉唉,軍爺,軍爺,咋呐……”


    軍兵瞪了一眼,沒有理會。李茂盛想呐喊缺耙子差役,可又不知他叫什麽名字,而且,缺耙子差役剛好走來遮到了。


    “端公是我請來的,怕他收鬼不認真,我要進去把他監視緊點子。”


    “把他監視緊點子?”


    “對。也將就1見見縣太爺。”


    “縣太爺?”


    “就這兒裏頭的太貓兒胡子2。撩便3來看他,給我分派點什麽任務。”


    “任務?你,腦殼沒得問題吧?”


    “沒得沒得……”哧!李茂盛轟聲反應過來,龜兒子軍兵太狡猾了,撩子掐起枯枯4等我鑽。明明是問我腦殼有沒得問題得嘛,這話咋個兒順到說得呢?再都沒有諳倒,今天把分兒丟慘了5。


    “快點去打盆水來照一下,”軍兵轟聲把聲音提高了八度,“縣太爺是你見的嗎?”


    “軍爺,軍爺,嫑看我這塊雜眉兒樣樣6,我是……我是流沙堰的裏……裏長喲。”


    “裏長?”


    “報告軍爺,”李茂盛唰聲挺直腰杆,對著軍兵,恭恭敬敬鞠了個躬。“流沙堰裏長,李茂盛到。”


    “咋沒有聽說過喃?”軍兵把李茂盛打量一番,然後眯起眼睛,酸不哩幾7問了一句,“啥子裏長哦?”


    “呃,你連裏長都嫑得謔?怪不得你不讓我進去。”李茂盛以為軍兵嫑得有裏長這個官職,貴兮解釋說,“裏長嘛,就是管有一千多人的地方,地方長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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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將就:順便。2太貓兒胡子:最大的。3撩便:故意。4撩子掐起枯枯:專門下套。5把分兒丟慘了:把洋相出慘了。6雜眉兒樣樣:樣子差一點。7邊邊:半邊。酸不哩幾:打擊帶諷刺。


    “地方長官?”


    “對,正兒八經,絕對不歪。”


    “不歪?”軍兵臉色一垮,“爬!”


    “軍爺,我當真是地方長……長……裏長。這兒間一圍到轉,沒得一塊認不到我。正真子的。”李茂盛非常尷尬,慌忙解釋說,“你看我,甩幾十裏路的火腿,腳板都跑大了。就是想給縣太爺賣命,不信你去問缺……缺耙子……”


    “是背得哦?你過來,我看看。”


    李茂盛當真往前走了兩步。


    “呸!”軍兵給李茂盛一臉口水。“你那個大明,那天就完蛋了,居然還敢跑到這裏來繃1裏長。我看你是茅廝頭的蛆——找死(罩屎)!”


    “……”


    李茂盛把話說來網起2了,解都解不過3。


    “走不走吧?謹防手頭的東西不認黃謔!”軍兵把標槍一晃,“滾!”


    “我滾,我滾。”


    李茂盛臉上青一燦白一燦,詫乎乎的盯著軍兵手上的標槍:


    喲喂,滾就滾吧,嫑拿標槍對到我噻,我們是一朋的4嘛。要是沒警各得整冒燒5呻,我身上的肉,咋個兒經得起它捅呐?如果你幾大爺再訕個死心談子6,不而把身上給我整得洞洞眼眼呐嘖?軍爺唉,當真開不得玩笑哦。


    李茂盛整日笨了,沒法見到縣太爺,還被軍兵臭罵一頓。丟人現眼,如果沒人知道,就全以沒有發生過。可張端公、黑臉娃兒就在前裏,李茂盛多沒麵子。


    他退了幾步,對正要走向後堂的張端公呐喊道:


    “張端公,把你的司刀令牌全部耍出來哦,我在外前等你。號得縣太爺說清楚,是流沙堰的裏長,噢,嫑說裏長,嫑說裏長。就說是流沙堰的李茂盛,把你請來的。還有雞公,雞公也是流沙堰的李茂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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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繃:炫耀。2網起了:絞起了。3解都解不過:解,音gǎi,扣兒扣兒(套)解不開。4一朋的:一夥的。5沒警各得:不小心。整冒燒:整偏差。6訕塊死心談子:開過頭玩笑。


    李茂盛久挨頭子不失格1,他話還沒有說完,張端公合兒聲笑了起來:


    “李大爺,拿慰,拿慰。”


    “去他媽喲呐,我整的娘怪咹2?”李茂盛越想越不對勁,“整去整來,竟然悄悄咪咪幫倒忙。張端公他龜兒子老不胎害,連花生殼殼都不拿一粒,就撿個幹宜兒3……”


    李茂盛眼眨眉毛縱,他想:萬一叫張端公摶到4了縣太爺,哪裏還有我的眼法咹?雖然他嘴上是說不貪,但哪個不想浮上水喃?見吃不貪,隻有憨憨。唉,對不對你有手藝,可我是靠到裏長這塊生意吃飯得嘛。不行,必須警告他一下。“張端公,你娃娃要合適點謔,把神跳完啦,就嫑得兒緊倒耽擱,拉抻給我迴去……”


    精靈果兒也有遭幫行5的時候,李茂盛心頭打得燃火。他眼睛氣來鼓起,再一次跳起腳腳兒使勁呐喊道:“張端公……”


    李茂盛正要往下說,忽聽側邊咚的一聲,一看,是軍兵又把手上的標槍往凳子上猛地一杵,一對牛卵子眼睛,兇神惡煞盯著他。


    李茂盛登時嚇出一身冷汗來,再也不敢正麵去看守門軍兵了。


    黑臉娃兒自根來就對李茂盛沒得好感,他瞟起眼睛把李茂盛看到,比嘴勒視罵了一句:


    “背時!求大爺喊你要精靈過於呐!”


    李茂盛夾起焉泡卵,喳個兒退到了街邊上去。他聳起肩膀,抄著雙手,焦眉愁眼地把街道兩旁看了看。到處都是亂頭稀翻6,隨處可見燒焦的房梁、柱子,砸爛的家家具具和磚頭瓦塊。惜日繁華的街景,已經蕩然無存。


    李茂盛不竟傷心起來,眼淚長淌。


    自己求爹爹拜奶奶,找來端公。在濕嘰嘰的泥巴路上,走浪麽遠。還出了兩隻筋又筋,騰又騰7,咋個兒都舍不得殺來吃的大紅雞公。不僅沒有撈到一句好聽話,反遭軍兵挖苦、嚇唬。當裏長眾多年,哪迴子沒有把四角地神擱平吧?這另子居然黴登了,遭悶伴兒,挨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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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久挨頭子不失格:屢遭打擊也無所謂。2我整的娘怪咹:我做的什麽事呢?反問。3幹宜兒(或耙貨):便宜。4摶到:巴結。5遭幫行:白白替別人忙碌,自己沒有得到好處。6亂頭稀翻:亂七八糟。7騰又騰:騰為同音字,節約又節約。


    李茂盛琢磨著:大腳肚子抱不成,裏長會不會打水漂漂喃?不,不會。李茂盛想起缺耙子差役說過的話,又自信起來。隻要舍得把臉抓來揣起,舍得低三下四,敢去摟捧舔,裏長,絕不可能打水漂漂。


    李茂盛迴過頭來,筆昂1起眼睛盯著衙門口的軍兵,自言自語道:“背得提憨勁的,我們這些人,可以幫你們辦好多好多事哦。敢說,要是調成其他人,恐怕就沒得哪個有我作勁哦。眾麽冷的天氣,我攆起來做啥子吧?就是擔心你們把人找拐了,我是在你替你們著想呀。


    “你們站在裏頭叫安逸哦,可這外前呢,連頭發絲絲上都冷起了一層冰霜。沒有說,唉,還是替我們這些想一下,默到哪個是夾起火提子來啦嗻,日嘖……”


    李茂盛站也站過,跍也跍過,閃住過的腰杆,感覺陣陣儒痛2。


    天快黑了,李茂盛想見縣太爺的希望徹底沒了。他卷3了一句,“龜兒子些逋兒迸,求眼水沒得,連人都認不出來。”方才獨自往北門走去。


    城內空空的,不見人影。他走著走著,突然飛來一個瓦渣子,剛好打在他大跨上。李茂盛扭頭一看,旁邊正是淨土廟。他停住腳步,勒眉勒眼看了一下。難怪今年子運氣不好,好久沒有燒過香了。既然到了廟子門口,幹脆進去作幾個揖,磕幾個頭。要是把菩薩袒好了,說不定我這個裏長當真就來了……


    李茂盛走進廟子,感覺冷冷清清。他抖抖身上的霜塵,理理頭發,來到阿彌陀佛麵前。清了清嗓子,跪在地上,合起雙手:


    “阿彌陀佛,新的縣太爺已經來了,麻煩你給他托個夢吧,保佑我當個裏長。等我當上裏長了,會經常給你燒香上供的。阿彌陀佛,你還要給縣太爺說清楚,那些好事都是我做的,他張端公根本就沒有那樣過,千心千萬嫑讓張端公把耙貨撿了……”


    “咚!”


    李茂盛整在許願,嫑得哪裏唿兒聲飛來一個瓦片子,不偏不倚,正好打在他腦殼上。這迴打當道了4,李茂盛腦殼痛得一扯一扯的。他驚叫一聲,跳了起來:“哪個?哪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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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筆昂:快讀拚合biáng。2儒痛:酸痛。5卷:同音字,即罵。4打當道了:打在要害地方了。


    李茂盛嚇壞了,說話時竟連舌頭兒都沒有圞轉1。


    “嘿嘿嘿……”


    聽見冷笑聲,李茂盛搞不懂究竟是菩薩顯靈,還是真有其他什麽人在裏頭。反正覺得太嚇人了,他把腦殼蒙到,狂迷狂眼的直往後退。


    “隻有你龜兒子才做得出來,刀頭都沒得一個,求阿彌陀佛。沒門兒。”阿彌陀佛背後,伸出一個腦殼,頭發就像雞哈一樣,臉盤子瘦得隻剩皮包骨頭。“快點迴去,把刀頭端來,你沒有看到他的嘴巴,奓眾麽懂2謔?龜兒子,活雞巴胎神3!”


    李茂盛把苦毛子都嚇來立起了,往廟子外前悶跑起。對方說啥,他完全沒聽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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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圞轉:舌頭攪動。2奓眾麽懂:張這麽大。3胎神:罵人的話,又傻又寶。


    b:普通


    李茂盛在差役麵前賣乖巧,說大話。


    結果把張端公遣不動,喪失體麵。不僅嘴巴嘟起,說話還起哭泣聲。張端公便緩和口氣說道:


    “李大爺,你我兩個,吃飯都不長了,不是我安心要將你的君……”


    “錘子才不是將我的君,經常都是,講牌子。我肯信,我把你傷害得好嚴重呀?”李茂盛似乎把張端公的性格,試探清楚了。他車轉背去,擦著眼淚說道,“連一個端公都要給我作怪,求人真就這麽難呀?”


    張端公心軟,聽李茂盛說得可憐,就主動打了個讓手。


    兩人走攏張河壩,張端公裝好家具,帶上徒弟黑臉娃兒,又一起去了二郎杠。


    在李家簷坎上,缺耙子差役等得很心焦。忽見李茂盛帶著一大一小迴來,立即起身問道:“他就是張端公?”


    “對。”李茂盛說,“他就是張端公。”


    “手藝相當不錯。”良補鍋匠補充說道,“小的那個,是他徒弟,叫黑臉娃兒。”


    “那,”缺耙子差役說,“走吧。”


    “等一等。”李茂盛說,“我也去幫忙打點下手。”


    張端公被李茂盛耍醜牌子弄起來,心裏麵本來就不舒服。他見李茂盛要攆路,忽然來了精神——現在該我來難為你了。


    張端公不慌不忙,等李茂盛走進房間,打扮一番,走出來後,貼近他耳朵說道:“李大爺,你知道麽?做法式還要兩隻大紅公雞哦。”


    “什麽意思?”李茂盛咚聲跳了起來,“大紅公雞?搞錯沒有?我記得跳神不要公雞嘛。”


    “誰給你說不要公雞?”


    “我親眼看見的。”


    “究竟誰是端公?如果你是端公,我就不去了。”


    “那你剛才為何不逮來呢?”李茂盛說,“反正我家裏麵沒有公雞。”


    李茂盛是出了名的守財奴,天生吝嗇鬼。這個時候喊他出兩隻公雞,肯定不答應。而張端公呢?平時根本找不到機會,在他身上拔一根毛下來。但這一次,他看出李茂盛官癮大發,就執意要收拾他一下。


    “李大爺,我們走攏縣城裏麵,估計就不早了。到時候縣太爺喊你再跑二轉,你幹不幹嘛?倒大黴,跑二迴。唉,跑二迴不要緊,摸黑走路,不把腳板給你跑大呀?我說李大爺,趁早,還是趕緊把公雞逮出來算了。”


    “逋兒迸,你才說得好。”李茂盛想了一下,說,“這樣吧,你再走一趟,迴去逮兩隻公雞來。喊縣太爺出錢,我幫你把價錢喊高點,狠狠地宰他一會。”


    “幹哇。”張端公立馬說道,“黑臉娃兒,我們走。”


    走!他們兩師傅迴去就不來,怎麽辦?那不是把我搞來下不了台?


    “張端公,”李茂盛嚷道,“興要挾我呀?”


    “唓,要挾你?你耍得太狡猾了吧。”


    張端公見李茂盛左右為難,便蒙住半邊嘴巴說道:“我往天把你這裏來耍的時候,看見你後麵有幾隻公雞嘛。你怎麽說沒有呢?是不是把它關在後麵搞忘了?”


    “不行,張端公,我馬上幫你買。”李茂盛想不起來,跳神究竟該不該要公雞。“你把錢拿出來。”


    “我把錢拿出來?”


    “是該你出錢買公雞噻,你跳神嘛。”


    “又不是我自覺自願要去的,是你想掙表現嘛。”


    張端公點李茂盛穴道,把李茂盛搞得非常難堪。


    “你……你……”


    “李大爺,沒有公雞,幹脆就不去了,正好我也沒有心情。”


    “唉,還在搞什麽喲?”缺耙子差役立在門外,半天不見李茂盛和張端公師徒出來,便催促道,“趕緊走了。”


    “來了,來了。”李茂盛應道,“馬上就來。”


    黑臉娃兒見李茂盛,那頭要想掙表現,這頭又舍不得逮兩隻公雞出來,心裏麵譏諷他道:“誰叫你想當官兒呢,與我們師傅屁相幹。借牛生牛,沒門兒!”


    差役在催,張端公不理會,李茂盛搞慌了。“龜兒子張端公,我真的聰明不過你,每次都是我吃虧。”


    是嘛,你有七算,他有八算。不可能一個人就把什麽事情,都聰明完了吧。李茂盛吃啞巴虧,隻好咬緊牙關,很不情願地逮了兩隻公雞出來,裝在篾篼裏頭,與缺耙子差役、良補鍋匠,以及張端公師徒倆,一起往縣城走去。


    路上,良補鍋匠從缺耙子差役的閑聊中,聽出了由來。


    盡管他五大三粗,畢竟是個庶民百姓。根本不敢把衙門裏麵去,將銀子兌換麥子了。走攏桃碾子旁邊,他給張端公遞了個眼色,假意小便,悄悄倒拐走了。


    缺耙子差役和張端公他們走攏縣衙,已經下午過了。


    在縣衙門口,張端公不僅看見了守門軍兵,還看見旁邊不遠處的大門裏麵,有許多軍兵走來走去,頓時連想起侄兒子他們來:


    “該不會是……”


    張端公心裏不禁一驚,但他立馬鎮靜下來。


    “哪個是端公?”軍兵問道。


    “我們兩個。”張端公拉著黑臉娃兒,站了上去。


    軍兵檢查一番,放過二人,進了縣衙。


    後麵李茂盛緊跟上來,雙手遞上篾篼,要軍兵檢查。軍兵把篾篼接在手中,一看是兩隻公雞,隨手就遞給了門內兵士。李茂盛以為軍兵貪吃,收下公雞就不再檢查他了,心裏高興起來:


    “真是上天有眼呀,我很快就要成為最先見到大西縣太爺的裏長了。以後隻要把這條路子走好,還愁當不上裏長是麽?”


    其實,李茂盛在路上的時候,就已經想好了。到了縣太爺那裏,要如何如何說些巴結奉承的好聽話。


    李茂盛樂滋滋地往衙門裏麵走去,誰知剛走兩步,就被軍兵攔了下來。


    “唉唉唉,軍爺,軍爺,你這是……”


    軍兵瞪了一眼,沒有理會。李茂盛想呐喊缺耙子差役,可又不知他叫什麽名字。而且,缺耙子差役剛好走來遮擋了。


    “端公是我請來的,怕他收鬼不認真,我要進去監視他。”


    “監視他?”


    “對。也順便見見縣太爺。”


    “縣太爺?”


    “就這裏麵的大人物。有意來找他,給我分派點任務。”


    “任務?你,腦袋瓜兒沒有問題吧?”


    “沒有沒有……”唓!李茂盛唰聲反應過來,龜兒子軍兵太狡猾了,設起套子讓來我鑽。明明問我腦袋有沒有問題,這話怎能順著說呢?簡直沒有想到,今天出洋相了。


    “去打一盆水來照一照,”軍兵突然把聲音提高了八度,“縣太爺是你見的嗎?”


    “軍爺,軍爺,別看我這個很普通的樣子,我是……我是流沙堰的裏……裏長喲。”


    “裏長?”


    “報告軍爺,”李茂盛唰地挺直腰來,對著軍兵,恭恭敬敬鞠了個躬。“流沙堰裏長,李茂盛到。”


    “怎麽沒有聽說過呢?”軍兵把李茂盛打量一番,然後眯著眼睛,用諷刺的口吻問了一句,“什麽裏長哦?”


    “呃,你連裏長都不知道謔?難怪你不讓我進去。”李茂盛以為軍兵不知道有裏長這個職務,立即解釋說道,“裏長嘛,就是管有一千多人的地方,地方長官。”


    “地方長官?”


    “對,絕對不是冒牌貨。”


    “不是冒牌貨?”軍兵臉色一變,“滾吧!”


    “軍爺,我真是地方長……長……裏長。這上上下下,沒有一個不認識我。真的。”李茂盛非常尷尬,“你看我,走幾十裏路來,腳板都跑大了。就是想給縣太爺賣命,不信你問缺……缺耙子……”


    “是不是哦?你過來,我看看。”


    李茂盛信以為真,往前走了兩步。


    “呸!”軍兵給李茂盛一臉口水。“你那個大明,早就完蛋了,還居然敢跑到這裏來炫耀。我看你是茅坑裏麵的蛆——找死(罩屎)!”


    “……”


    李茂盛把話說來絞起了,理也理不清。


    “走不走吧?謹防手裏的東西不認人謔!”軍兵把標槍一晃,“滾!”


    “我滾,我滾。”


    李茂盛臉上青一陣白一陣,膽怯怯地盯著軍兵手裏的標槍:


    喲喂,滾就滾吧,別拿標槍對著我噻,我們是一朋的呀。要是不小心搞偏差了,我身上的肉,怎麽承受得起它來捅呢?如果你幾大爺再開個玩笑,那不是把身上給我戳得稀爛?軍爺唉,不能這樣呀。


    李茂盛算盤打錯了,沒法見到縣太爺,還被軍兵臭罵一頓。丟人現眼,如果沒人知道,就全當沒有發生過。可張端公、黑臉娃兒就在前麵,李茂盛多沒麵子。


    他退了幾步,對正要往後堂去的張端公呐喊道:


    “張端公,把你的司刀令牌全部耍出來哦,我在外麵等你。還要跟縣太爺說清楚,是流沙堰的裏長,噢,別說裏長,別說裏長。就說是流沙堰的李茂盛,把你請來的。還有公雞,公雞也是流沙堰的李茂盛……”


    李茂盛屢遭打擊,仍然不知廉恥。他話還沒有說完,張端公撲哧一笑:“李大爺,難為,難為。”


    “去他媽喲的,我這是搞的什麽嘛?”李茂盛越想越不對勁,“竟然幫了個倒忙。張端公這個老不死的家夥,連花生殼殼都不帶一粒,就撿了個便宜……”


    李茂盛眼眨眉毛皺,他想:萬一叫張端公巴結了縣太爺,哪裏還輪得到我呢?雖然他嘴上是說不貪,但誰知道他心裏又是怎樣想的呢?見吃不貪,隻有憨憨。唉,對不對你有手藝,可我是靠到裏長這個生意吃飯得嘛。不行,必須警告他一下。“張端公,你娃娃要知趣一點謔,把神跳完啦,就不要在那裏耽擱了,直接給我迴去……”


    聰明人也有白忙活的時候,李茂盛心裏很不舒服。他?起眼睛,再一次跳起雙腳腳使勁呐喊道:“張端公……”


    李茂盛正要往下說,忽聽旁邊咚的一聲。一看,是軍兵又把手上的標槍,往凳上猛地一擊,一對大眼,兇神惡煞地盯著自己。


    李茂盛登時嚇出一身冷汗來,再也不敢正麵去看守門軍兵了。


    黑臉娃兒曆來就對李茂盛沒有好感,他瞟起眼睛把李茂盛盯著,比著嘴巴罵了一句:


    “倒黴!誰你要精靈過於了呢!”


    李茂盛灰溜溜的,獨自退到了街邊上去。他聳起肩膀,抄著雙手,焦眉愁眼地把街道兩旁看了看。那些燒焦的房梁、柱子,砸爛的家家具具和磚頭瓦塊,亂七八糟,隨處可見。惜日繁華的街景,早已蕩然無存。


    李茂盛不竟傷心起來,眼淚長淌。


    自己求爹爹拜奶奶,找來端公。在稀溜溜的泥巴路上,走那麽遠。還出了兩隻節約又節約,怎麽都舍不得殺來吃掉的大紅公雞。不僅沒有撈到一句好話,反遭軍兵諷刺、嚇唬。當裏長這麽多年,有哪一迴沒有把四角地神擱平吧?可這一次居然太黴了,竟然受一個說不出來的氣。


    李茂盛琢磨著:大腳肚子抱不成,裏長會不會泡湯呢?不,不會。李茂盛想起缺耙子差役說過的話,又自信起來。隻要舍得不要臉,舍得低三下四,裏長,就絕不可能泡湯。


    李茂盛迴過頭來,斜著眼睛盯了盯衙門口的軍兵,自言自語說道:“不是吹牛的,我這個人,可以幫你們辦好多好多事哦。敢說,要是換成其他人,隻怕就沒人比我能幹了。這麽冷的天,我來幹什麽嘛?就是害怕你們把人找錯了,我是在你替你們著想呀。


    “你們站在屋子裏麵倒是很舒服,可這外邊呢,連頭發絲上都冷起了一層冰霜。為什麽就,唉,還是替我考慮一下吧。以為哪個是提起烘篼來的嗦,真是……”


    李茂盛站也站過,蹲也蹲過,受過傷的腰,感覺陣陣疼痛。


    天快黑了,李茂盛想見縣太爺的希望徹底沒了。他罵了一句,“龜兒子些,逋兒迸,眼光都沒有,連人都認不出來。”方才邁開腿腳,獨自往北門走去。


    城內空空的,不見人影。他走著走著,突然飛來一個瓦渣子,剛好打在他大跨上。李茂盛扭頭一看,旁邊正是淨土廟。他停住腳步,斜著眼睛看了看。難怪今年運氣不好,是很久沒有燒過香了。既然到了廟子門口,幹脆進去作幾個揖,磕幾個頭。要是把菩薩袒好了,說不定我這個裏長真就來了……


    李茂盛走進廟子,感覺冷冷清清。他抖抖身上的霜塵,理理頭發,來到阿彌陀佛麵前。清了清嗓子,跪在地上,合起雙手:


    “阿彌陀佛,新的縣太爺已經來了,麻煩你給他托個夢吧,保佑我當個裏長。等我當上裏長了,天天給你燒香上供。阿彌陀佛,你還要給縣太爺說清楚,那些好事都是我李茂盛做的,他張端公根本就沒有花過一文錢,千心千萬不要讓張端公把便宜撿了……”


    “咚!”


    李茂盛整在許願,不知哪裏嗖兒聲飛來一個瓦片子,不偏不倚,正好打在他頭上。這次打在要害地方了,李茂盛腦袋瓜子痛得一扯一扯的。他驚叫一聲,跳了起來:“誰?誰?”


    李茂盛嚇壞了,說話時竟連字都沒有吐清楚。


    “嘿嘿嘿……”


    聽見冷笑聲,李茂盛搞不懂究竟是菩薩顯靈,還是真有其他什麽人在裏麵。反正覺得太嚇人了,他把腦袋捂住,畏縮著直往後退。


    “隻有你龜兒子才做得出來,供品都不帶一點,求阿彌陀佛。沒門兒。”阿彌陀佛背後,伸出一個頭來,蓬頭垢麵,臉上瘦得隻剩皮包骨頭。“趕緊迴去,把供品端來,你沒有看見菩薩的嘴巴,張這麽大謔?龜兒子,活胎神!”


    李茂盛把汗毛都嚇來豎起了,往廟子外麵使勁跑。對方說什麽,他完全沒聽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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