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不三站在澇池沿上,愣愣地望著。宋進城拾起一塊石頭扔向冰麵。石頭朝前滾去,發出一陣嘭嘭嘭的聲響。


    「空的!澇池是空的!他們把蓄的水放了!」


    而這時,張不三也發現,每個澇池邊沿都深深地扒開了一道丈餘寬的口子。從豁口朝裏望去,冰下無水,幽深的澇池竟像荒野一樣空曠。豁口處,水流的痕跡正好通向那直達黃金台的天然溝壑。天轉了,地轉了,人也在旋轉,經受過大悲大喜刺激的張不三,不屈不馴的張不三,差點暈倒在地上。


    他們朝迴走去,歪歪斜斜,走走停停,古金場的黃昏被他們用仇恨的火焰燃紅了,紅霧在遙遠的天際垂直升起,像燦爛的擎天柱。觀音菩薩,年年十八,任天塌地陷,大水浩蕩,神佛無光,古金場還是充滿了殘殺之氣,張不三也還是原來那條闖蕩天下的剛硬漢子。因為他和宋進城吃驚地發現,在樺樹林的邊緣,所有圍子人都在那裏靜立著。他們沒走,他們等待著兩個前去窮根溯源的人。雙方都有急事相告。而石滿堂搶先告訴張不三的是:穀倉人突然出現了,他們從樺樹林中鑽出,大踏步登上了黃金台。


    張不三伸手慢慢地拿過石滿堂手中的鐵杴,直直插向地麵,像插向穀倉人的胸脯那樣氣派有力:「老天要我殺人,我不得不殺!」


    石滿堂握住杴柄,朝自已懷中一拉:「我們就是為這個才沒走。是慢慢地殺,還是清湯餃子一鍋端?」


    「一鍋端?」


    「叫來滿金場的幾萬淘金漢。」


    「對!」張不三笑了,放蕩不羈的笑聲,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沸騰如海、如風的咆哮。沉鬱的樺樹林也翻捲起一陣陣迅疾駭目的險浪來。石滿堂提醒張不三,在萬眾撕裂穀倉人之前,必須將驢妹子接迴來。張不三點頭,第一次在這種事情上向石滿堂投去了贊同的一瞥。


    圍子人冒著大雪四散而去,去向數萬淘金漢傳播一個古老而可怕的秘密。而張不三卻朝積靈川走去。他們說好了,天亮前在樺樹林裏集中。


    張不三來到那幾排石頭房子中間,找到金場管理所的人,對他們說:「穀倉人把我們的金子搶了,大塊大塊的紫紅色的純金。黃金台的通地炕裏全是這種金子。」他看他們臉上充滿了孤疑,便拿出那塊從穀倉人李長久手裏搶來的金子,雙手托著,「你們看,我現在就剩這一塊了。我打算來這兒把金子賣給國家的時候,身上有七塊,加上這塊是八塊,還有一口袋碎金,叫他們全搶了。」


    有人伸手要拿他那塊金子。他朝後一縮道:「這一塊算不了啥。你們別抓了芝麻丟了西瓜。大金子全在他們身上,他們不會賣給國家的。」他邊說邊退,來到門外,看他們睜大眼就要撲過來,返身就跑。


    好像女人生來就應該守在家中,無休無止、溫情脈脈地等待,盡管這土坯房哪裏是她的家呀!不是家,卻有她熟悉的男人味兒。她留戀它如同留戀痛苦和不安,留戀時光的酸酸苦苦。留戀的原因是:她決計要跟著穀倉哥哥走了。托人如托山,穀倉哥哥就是她的山,大山,厚山,胖山,高山,牢牢靠靠,鬱鬱蔥蔥的希望之山。


    他說了,他要來接她,占領了黃金台就來接她。


    她黑燈瞎火地坐著,伸手在炕上摸索,突然醒悟:沒啥可收拾的,這裏的所有東西都是張不三的。她帶著她的心,利利索索地跟他走就行了。她愣愣神,聽到有人開門輕輕叫了她一聲,便激動地應承著,用眼光在黑暗中搜尋。一個男人的影子出現在夜氣瀰漫的門口,她眼睛玉鏡般閃爍起來。


    「穀倉哥哥,穀倉哥哥。」


    貯滿房間的夜氣好像被什麽推了一下,晃晃悠悠朝窗外溢去。


    「穀倉哥哥……」


    「嗯?」


    「你過來。」


    沒聲沒息了。她想他一定是在和她耍笑,說不定馬上就會跳過來抱住她,親啊親的。她禁不住嘻嘻笑了:「我看見了,你就在那兒。」


    還是沒有人迴答。


    「你不過來我就不跟你走了。」


    她覺得他在黑暗中癡情地望著她,便不由自主地羞紅了麵孔,嬌嗔地噘起嘴,頭低垂了下去,不無激動地等待著他那全身心的緊緊擁抱、那恣情的撫摸,還有那麽多讓她感到新鮮,感到臉熱心跳的粗話、喃喃的迷醉了的情話和一聲聲妹子長妹子短的唿喚。這一刻終於讓她等來了。沉重的男人的身軀像撲小雞那樣撲倒了她,粗悶的喘息和那股汗臭橫鋪到臉上,失去了溫情的大手掃蕩著她的身子。一切都是她熟悉的,也是她懼怕過憎惡過的。她驚恐,驚恐之後便是清醒,清醒地哭泣。她已經習慣了逆來順受,一動也不敢動,隻是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穀倉哥哥的名字。她以為自己隻是在心裏唿喚,可等到張不三掐住她的脖子後,她才明白自己是唿出了聲的。


    「你要跟他走?」


    驢妹子渾身一陣哆嗦,搖搖頭。


    「瞎狗吃屎自己騙自己,我放你走,放你的魂兒上西天。」張不三瘋了。他覺得自己挖不到金疙瘩全是由於驢妹子的存在。女人就是災,就是那場大水,就是克走運氣的掃帚星。至少,她是叛徒,她一定知道穀倉人放水的秘密,卻沒有跑去給圍子人告密,這就已經犯下了該殺該死該變鬼的罪孽。他感到自己的手越來越大,像倏然裂開又要倏然碰撞的岩石縫隙。而驢妹子白皙的脖頸越來越細,越來越柔軟,這柔軟的感覺讓張不三分外愜意。他仿佛看到,在過去的歲月時,在自己鐵鉗般牢固的擁抱中,驢妹子雪白的身體彎來扭去地纏繞在他的腰際。他夜以繼日地沉浸在浪情之中,發現在驢妹子的柔軟麵前自己也變得柔軟無比。柔軟是溫情的兄弟。她溫情,他也溫情。他們畢竟溫情過。現在,他沒有了溫情也就失去了柔軟,而她依舊柔軟著。這算什麽?他要弄死她?可為什麽非要掐住這能夠讓他起性的脖子呢?他問著自己,聚攢在手上的全部力量便溘然從指尖流走了,就像過去驢妹子讓他流走了體內的精氣那樣,肌肉鬆了,骨頭酥了,渾身幸福地睏乏了。他懷戀著一個流逝的睏乏的歲月,雙手離開了她的脖頸。可他又擔心這是由於自己的怯懦,在心裏反覆告誡自己,不能讓她就這樣輕鬆地死,她應該經受更為痛苦的折磨。他相信,隻有痛苦才能使她懺悔。「去吧,去找你的穀倉哥哥。他現在就在黃金台上捧著大金子等你哩。」他說著,從鍋灶邊拿起那根驢妹子打柴背草的麻繩,撈起菜刀一砍兩段,過去將她的雙腿和雙手牢牢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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