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規矩:在接近勝利的最後一刻,不管你信神還是忌神,這堆火是非點不可的。並且要讓火焰竄上半空,青煙漫近雲彩。紅火,隆盛,吉利,興奮,激情的袒露,淘金人的豪邁,勝利者的炫耀,疲累者的舒展,統統都包容在這火焰之中了。唐古特人這樣做過,烏蘭哈達王爺這樣做過,他張不三也要這樣做,而且一定要在火勢上超過他的所有先行者。


    一個小時過去了,當張不三得知祭火已在台頂升起,坑麵上的所有圍子人都拜過了天地神明祖靈鬼魅後,才開始端起笨重的橇槓,滿懷虔敬地撬那三塊青石。金疙瘩就在青石中間,如果不是青石太厚重,恐怕早就被先人們捧走了。他感到僥倖,甚至以為,如果要埋怨青石的沉重穩實的話,簡直就是一種罪過。品字中間的縫隙在他的努力下漸漸張大了,一股冷氣冒出,好像青石下麵就是地府的殿堂,神秘莫測。他揩著汗喘氣,打發人上去再拿兩根橇槓,再叫幾個人下來。可是,過了一會,來到坑底的卻是一陣陣撕裂嗓門的吼叫:「大水下來了!大水下來了!」。


    這聲音如同石頭落井,轟然一聲砸在張不三鐵硬的腦袋瓜上,又四散開去,順坑壁紛紛跌落。之後張不三就聽到了一陣隆隆聲,好像整個黃金台在滾動。他趕緊拽過垂吊的繩子,拴在了自己身上。


    真該感謝那提前打起來的圍堰,不然,張不三和坑底的人就恐怕再也不會有出頭露麵的機會了。


    水勢浩大,沿著那道天造地設的溝壑,從積靈河上遊滾滾而來,一浪一浪地翻卷著,又倏然滯留在圍堰前麵,聚攢著一次比一次偉壯猛烈的力量,唿哧唿哧地推搡著麵前的阻攔物。原先的圍堰顯然經不起這種天水地流的拍擊衝撞。張不三奔前奔後地吆喝著,招唿所有人都來到圍堰上,排成兩隊,傳遞從黃金台上搬下來的土石。圍堰和水麵一起增高著,在黯夜來臨之前,水終於小了。黃金台的坡麵上頓時平靜了許多,隨之而來的是人的極度疲倦和對神靈福佑生靈的感激。有人哭了,接著便是許多雙淚眼的唿應。包括一向樂觀的宋進城,也和石滿堂相對著啜泣起來。張不三罵罵咧咧嘲笑著他們的淚水,自己的眼窩也禁不住潮氣泛濫了。他趕緊用袖子揉揉,讓大家撤迴石窯,準備飽吃一頓後,帶幾個壯實漢子連夜撬開青石。青石一見,大水就來。如今水被堵住了,但堵不住人們的欲望。他現在最擔心的就是穀倉人的偷襲。在這個時候,偷襲是最容易發生的,而且一定會異常殘忍和暴虐。


    他們迴到了石窯裏,人們都高興,又都那麽傷感。可時間並沒有讓他們充分去體味這種矛盾的心境,窯外又響起一陣水潮的湧動聲。這次,水勢太猛,太有些出乎意料了。沒等所有人衝出石窯,厚實高大的圍堰已經出現了一道豁口。接著便是坍塌,便是毀滅,便是動人心魄的巨響。土石帶著哭聲流走了,人的骨架、人的體魄、人的精神、人的所有悲壯的和驚恐的情緒也隨之坍塌,隨之流走了。


    轟隆隆隆,聲威俱烈,大水朝通地坑漫盪而去,直灌坑底那三塊希望和命運雜交而生的青石。很快,水滿了,而衝鋒陷陣的泥沙石塊還在不斷填進,坑裏的水又朝外激憤地溢了出來,在黃金台腳下奔馳。這時辰,人們站在高高的台坡上,靜靜佇立。沒有一個人發狂,也沒有一個人慟哭,肅穆的神情,對泯滅和死亡、對企盼和復活失去熱情的淡漠,以及無光無亮的眸子,讓大野、大山、大水、大天都染上了一層渾樸悲愴的黑色。夜色深沉,而祭火還在台頂活躍地升騰、爆響。青石一見,大水便來,挖掘了三個多月的通地坑已經被泥石填平了,萬兩黃金,黃金萬兩,又一次沉寂了,杳然了。遠山帶著憤怒的吼聲,帶著初冬的風鳴,威風凜凜地逼近著。人頓時萎縮:心被掏空了,眼被掏空了,靈魂被劫持走了,血液被換成了渾濁的河水。人心如原野空曠,如雪色煞白。


    突然,佇立在人群前麵的張不三一聲喟嘆,號哭從他憋滿了怨怒和絕望的胸腔中噴湧而出,像大水傾瀉。


    無數條淚河頓時匯合。人們腳下的土地濕潤了,而黃金台依舊聳立,依舊是永恆的希望的象徵,依舊是誘發無邊人慾的偉大磁場。


    天亮了,太陽升天,環繞著太陽的是俯臨人間的厚重的雲翳。張不三終於明白:真正的古金場的冬天來臨了。靜雪被陽光催逼,緩緩飄來。荒原,就是陽光和大雪共存的地方。


    「你們快迴吧,家裏人都等急了。」


    張不三對所有人都說著同樣的話。而所有人的反應便是沉沉地點頭,默默用眼睛分泌離別時的傷感。隻有宋進城問了一句:「你呢,去哪裏?」


    「大水漫出河床的地方。冬天了,天不下雨,雪又不消,哪來的河水漲潮呢!」


    「青石見,大水來。神仙老爺不保佑,誰也怪不得。」


    「命裏的事我認了,將來咋樣誰也說不上。去積靈河上遊走一遭,見廟上香,遇神下跪,我就不信我是死麵餅餅一遝遝,永世不得翻身。」


    「那我跟你一起去。」


    這次輪到張不三點頭了。


    循著大水沖涮的軌跡,前去二十裏許,便是積靈川和綿亙不絕的積靈山脈。覆雪的峰巔倨傲地藐視著兩個踽踽獨行的人。積靈河的源頭就深藏在它腳下的血管裏。山腳下那片雲樺混交林和中遊的樺樹林遙相唿應,像是茫茫古金場中的兩隻綠色眼睛。地高風硬,積靈河已經有了冰岸。連接著冰岸的是幾道人工掘成的水渠,直通那些古澇池。澇池一個接一個,像葫蘆串似的,全都封凍了,顯然是不久前才蓄了水的。光滑平展的冰麵讓人陡然產生一種溫淡的衝動,就像浪子歸鄉,嗅到了家門旁雞窩裏的那股熟悉的臭味。圍子村裏也有澇池,那是用來供人畜飲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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