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瑤瑤說著話,眼神不自覺地穿過劉禪肩頭,向他身後張望。劉禪心知對方在找啥,咳嗽一聲道:“咳!大哥沒來,他在江陵帶兵。”


    心事被對方揭穿,沙瑤瑤也不怎麽臉紅,隻是表情有些失望,撅起嘴說:“無妨!這裏忙完我再找他。”


    劉禪便讓傅燦安排五溪蠻工作隊的食宿,自己則陪同沙瑤瑤去找師姐。一則交接靈神散,二則讓沙瑤瑤在醫館住下。她和靜怡年紀相仿,都是小姑娘,住這裏比住營地方便。


    安頓好沙大小姐,公子禪馬不停蹄趕迴縣衙找到向朗。五溪蠻的人來了,秋收便得抓緊,好騰出人手跟工作隊一起開荒,盡早弄塊新田出來。


    向朗也正要來找劉禪。這十來天向督使沒幹別的,就隻忙著連哄帶嚇地動員三縣的所有公務員和部隊領導配合政策了。這可不是下個命令就能辦到的,觀念這東西根深蒂固,靠強迫隻能讓人口服,怎能讓人心服呢?


    易山易、易俗難,向朗的困難並不比公子禪少多少。


    為了這事,向督使把三縣主要領導集中在一起開了三天的會,首先統一他們的思想。為了做工作,老向可是把諸葛軍師躬耕於南陽的事跡都搬上教科書了。


    鼓勵農桑,那是國策;助農增產,那是光榮。


    畫完了餅,再把胡蘿卜和大棒端出來。幫扶秋收辦得好,記為政績直接呈報長史府,另有經濟獎勵;辦砸了,也直接呈報長史府,革職查辦。


    一套組合拳打完,三縣的地頭蛇們全認了栽。甭管情不情願,反正沒人敢頂風作案。這準備工作才得以順利完成。如今稻子也熟了,萬事俱備,啥風也不欠,向朗便來請示開工。


    “收!”


    公子禪很幹脆,啥細節都不問,就迴了一個字。他了解向朗,沒把握是不會跑來請戰的。向督使望著公子那一副“你辦事我放心”的表情,心裏既感激又惶恐。迴去再把工作方案拿出來,抓來楊戲仔仔細細又篩了一遍,確保萬無一失了才敢發出公函,下令各縣開始秋收。


    醴陵、茶陵、攸,這三縣的農人世代耕種,祖祖輩輩待在地裏,可從來也沒見過眼前這光景。


    官爺、軍爺,這些平素裏仰著頭都見不到的人物,統統跑到地裏來了。有的裹袖赤足幫著收割、有的端杯遞水助人消渴、有的推車運稛送去脫粒。幹著幹著一身臭汗,也學農人般擎著草帽拎著衣領使勁扇乎,口中還一口一個牛地吹著。


    這哪兒還像個官啊?簡直就是咱農民本民麽!


    三縣的官員們也沒想到,隻是穿著農裝幹了趟農活,人們對自己的態度卻已是天壤之別。從前那恭敬之下的冷淡忽然沒了,以前的大聲嗬斥還不如現在一個“請”字好使。


    原來糙人並非真的糙,他們一樣明是非、識道理,誰好誰惡心裏明鏡一般。


    莊稼人的世界就是這麽單純,你給他灰暗,他給你陰霾;你贈他顏色,他還你彩虹。


    ——


    “主人!那些人從早上幹到現在,一點兒要歇的意思都沒有。那幫農夫也跟他們混熟了,有說有笑的,飯都吃在一起。”


    “知道了,繼續盯著。”


    “諾。”


    仆人恭敬地迴答一聲,退了下去。隻留下廳室裏三個錦帽貂裘的男子圍爐而坐、焚香煮酒。


    這是溪頭村黃宅、全縣首富的宅院。寬敞的大廳裝飾得極具奢華,梓木製成的地板紋理清晰,打理得光亮剔透、一塵不染。兩側牆壁用青磚砌成,內側刷成紅底金框,嵌刻幾塊大理石板,上麵掛滿了字畫。雕梁畫棟是基礎設施,楠木門窗是標準配置。窗戶以白綾蒙製,既透光又保溫。案牘用紫檀造就,既穩重又雅致。


    屋頂的四方懸著銅燈,壁柱上雕著燭台。鋪的是獸皮製的軟墊,掛的是毛毯做的房簾。屋內正中支著一架銅爐,內裏燒著炭火,為空曠的大廳增加許多溫度。旁邊是座精美的博山爐,裏麵正焚燒著檀香,讓整個空間繞滿了香氣。


    “黃公,您老見多識廣,督使大人這迴使得是什麽招數?”


    下首那位四十來歲的小胡子衝主位一個須發皆白的老翁舉了舉杯,問了這麽一句。


    老翁尚未迴答,另一個中年胖子開口叫道:“哼,盡是些歪招。官老爺替農人做工,傳出去不怕被人笑掉大牙?還說什麽漢官威儀?簡直有辱斯文。”


    “你們真的以為這是督使的主意?”老者這才開口,引得二人齊聲發問:“不是他還會是誰?”


    這坐在主位的老人便是黃氏莊園的主人黃宣,下首的小胡子名叫夏珂,胖子叫做古風。兩人雖不及黃氏,卻也是醴陵縣排得上號的富戶。


    這三個人聚集起來自然是為了商量對策。官府忽然搞這一手助農秋收著實出乎他們的意料,這才湊在一起探討接下來該怎麽辦。


    黃宣嘿嘿一笑,提醒夏珂與古風:“公子到醴陵之前,你們可見過官府有這等奇怪的舉措?”


    “黃公的意思是,這是公子的主意?”


    夏古二人異口同聲,心裏頓時涼了半截。公子禪這娃兒名分在內、聲望在外,代表的又是左將軍。若是他在策劃,他們這幾個土地主拿啥去拚?


    “黃公,若是公子的意思,咱們還要接著幹麽?”夏珂言辭謹慎起來,有了打退堂鼓的意思。


    “廢話!左將軍派個娃娃來咱們的日子便不過了?那娃兒便有三頭六臂,也不過是個稚子。莫非比那老謀深算的向朗還難對付?”古風膽氣十足,竟沒把劉禪放在眼裏。


    “唉,你二人稍安勿躁。這公子禪可比向朗高明多了。你莫欺他年幼,他收買人心的手段可不比他老子差。我那堂兄一身的傲骨,誰都不服就服這娃兒。咱們若是輕敵,早晚後悔莫及。”


    黃宣說得不緊不慢,既教育了古風的狂妄,又教育了夏珂的慫包。


    夏珂連忙點頭,忙不迭地請教:“黃公,您是老縣令了,快給出個主意吧。您可是咱們的主腦,您說咋辦,咱就咋辦。”


    黃宣自斟了半杯玉冰燒,不緊不慢抿了一口,這才吐露心聲:“若我猜的不錯,收完了糧,督導官便會挨家挨戶地許給農人好處,勸他們別跟官府鬧。穩住了農戶再漲田稅,咱們還有什麽理由不交?”


    “哼!想得美!”古風一拍大腿,氣得胡子都直了,吼道:“若果真如此,明年的地租便漲他三倍,看這群賤民鬧也不鬧!”


    夏珂的腦門已急出汗來,巴巴地望著黃宣,語氣愈發墾切:“倘鬧到那個地步,咱們也不得安生。把這群人逼上絕路,隻怕沒去鬧官先來跟咱們拚命。”


    古風兩眼一瞪,惡狠狠地迴懟:“拚命?那便要他的命!大漢律例,拒納私田地租者,全家為奴。這些賤人若敢來觸黴頭,定叫他家破人亡!”


    “哈——”,見古風這般焦躁,黃宣不由被他氣笑:“古老弟,你這性子怎的就是改不了?你還沒看出來麽,公子這就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咱們鼓動農戶鬧官府,官府便鼓動農戶來鬧咱們。休提什麽大漢律例,有當官的撐腰,你那律例有個鳥用?”


    “照這麽說,你我隻得屈從了?”


    “那也未必。”


    “哦?願聞其詳!”


    聽說有辦法,夏珂與古風都來了精神,瞪大了雙眼等黃宣的下文。


    黃宣略微挪了挪身子,伸手去那暖爐邊上烘烤,雙眼盯著爐火,冷冷地說:“使人就範,無非利害而已。你們家裏那些欠著陳年租還不上的,找出一兩個出來不再寬限,收了家當趕出村去。給其他人打好招唿,配合官府的統統攆走,聽話的來年減一成租。”


    “這、能行麽?”


    夏珂有點猶疑,那邊古風又瞪起眼來:“你有別的辦法?就是它了!行不行一試便知!”


    ——


    三縣的秋收工作在一片和諧聲中順利收尾。由於縣府的深度參與,進度、收成都創下各縣的曆史新高。


    農夫們感恩戴德送走了來幫扶的官員,還沒來得及享受豐收帶來的喜悅,地主家便派來了催債的閻王。


    在溪頭村,這個倒黴蛋就是李仲一家。


    天剛剛放亮,由於是農閑,兩個兒子難得地睡著懶覺。李仲夫婦一向勤勉,閑不住,早早爬起來喂雞劈柴。才剛一上手,一夥強人便堵上了門。


    “李仲,起得挺早啊!”領頭的臉上一道刀疤,看著就不是善茬。


    “啊!權老大?一大早找我有事?”看對方的架勢,李仲有些心虛,伸手把老婆護在身後。


    看出李仲的心思,那叫權老大的頭目嘿嘿怪笑兩聲:“你慌什麽?我們又不是歹人。”


    說罷迴頭看一眼同伴,與眾人一起哈哈大笑。


    笑完忽然把臉板起,凝眉瞪目衝李仲喝道:“你欠黃家的債三年未結,今日咱們算算。”


    “這——”,李仲立刻冒出汗來。三年前他爹去世無錢下葬,是黃家借了筆錢給他。這些年隻還利息,本金無力償還。好在黃家也不來逼迫,日子久了自己也沒放在心上。今天這夥人把這舊賬翻出來,隻怕沒那麽容易過關。


    “這什麽這?欠債還錢天經地義。黃夫子心善不忍來催繳,你自己須識好歹。實話告訴你,黃公怕難做,已將這筆債抵給我了。這是借據,看清楚,有你的畫押。廢話休提,拿錢來!”


    權老大一伸手,氣勢洶洶地逼李仲還錢。李仲的聲音都顫抖了,低著頭央求:“這、這一大筆錢我如何拿得出?煩您寬限寬限,容我湊湊。”


    “放屁!”李仲還不上錢,這權老大毫不意外,髒話張口就來:“你這是三年前的債,還想寬限?寬多久啊?再三年?做你的美夢!今日拿得出錢便罷,拿不出錢我便自取了。”


    說罷一招手,那夥人一哄而上闖進了小院。李仲夫婦阻攔不住,被推倒在地一陣毆打。房內兩個兒子聽到動靜,跑出門來也被按在地下動彈不得。


    拳頭雨點般砸向李仲一家,兩口子和倆兒子都被打得鼻青臉腫。權老大看差不多了,擺擺手止住手下,隨即從懷裏掏出一塊帛堵在李仲麵前,拍著對方的臉頰獰笑:“知道你沒錢,這不給你備好了麽?在此畫個押,拿你這家當抵債。帶上老婆孩子,滾吧!”


    說完不顧李仲掙紮,掰起他的手指按了指印,將一家四口捆了連推帶搡攆出村頭。臨走還放下狠話,再敢迴來就往死裏打。


    可憐李仲這一家子,剛打的糧食在手裏還沒捂熱,便連鍋帶灶一股腦兒全成了別人的。


    四人跌跌撞撞走了一會兒,真是喊天不應、叫地不靈,也不知該往哪去,隻好擠在路旁哭鼻子。幸被過路的看到,好心給鬆了綁,又送了些吃食壓驚。


    雙手一解放,倆兒子便嚷嚷著要迴去拚命,被李仲死死攔住。李仲媳婦抹著淚道:“這些人拿著借據,便去告官也告不贏他。還是先去縣城找老大吧,好歹弄個睡覺的地方。”


    事到如今,還有別的出路嗎?李仲隻得點頭,強忍著吞下眼淚,叫倆兒子攙扶好母親,四人就這麽一腳一腳投奔縣城而去。


    李仲一家餓著肚子走走停停,到天黑也沒走到。隨便找個土洞窩著熬了半夜,摘些野菜充饑,第二天接著趕路,走到縣城時四人已沒了模樣。


    守營的門衛隻當是要飯的,正想驅趕,卻見那婦人嚎啕大哭,一聲聲喊著李響的名字。這門衛認得李響,上前一打聽,才知他家裏出了這事。急忙讓四人去營帳裏歇下,一邊安排飲食一邊去叫李響。


    李響跟著部隊剛收完稻穀迴來,正要接著訓練卻被長官拎出來去見父母兄弟。


    “爹!娘!二弟!三弟!這、這是咋迴事啊?!”


    看著親人又是血汙又是泥汙的狼狽相,李響的眼淚唰一聲淌了出來。父親唉聲歎氣、母親泣不成聲,隻得去問兩個弟弟。小弟擦著淚將遭遇講了一遍,氣得這小夥血壓暴漲,跳起來便去找家夥,立刻便要趕迴去報仇。


    李仲夫婦趕忙來勸,大兒子還沒勸住,兩個小兒子也跟著鬧起來。正不知該如何收拾,忽聽帳外一聲大喝:“讓開,我倒要見識見識左將軍治下哪來的惡棍!”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漢闕三國夢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一吃就胖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一吃就胖並收藏漢闕三國夢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