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六年,歲末。


    中華大地,處處烽煙。


    與馬超韓遂在長安對峙了許久的曹丞相單方麵罷戰、迴師中原,本以為能引誘西涼軍追擊,他好半路伏擊打個漂亮仗。結果馬超追到一半,看前方地勢不利主動退軍了。


    徐晃夏侯淵頂著嚴寒埋伏了許久,凍得跟三孫子也似。可人家就不上鉤,他倆也無可奈何,隻能收拾部隊、通報丞相。


    曹操隻是慨歎,馬兒智勇皆能,真心腹之患也。遂命二將殿後,大軍向許都急行。


    丞相在這裏運籌帷幄,合肥那邊卻是一點消息也收不到了。張遼的信使剛剛離開,東吳大軍便重新圍城,阻斷了合肥與外界的聯係。無論是夏侯尚的近水還是曹操的遠水,城內都一無所知,當然也澆不滅眾人心頭的這把亂火。


    不過圍城歸圍城,吳軍並未立刻進攻,僅僅隻是包圍而已。守軍對此毫無辦法。對方人多勢眾,他們絕不敢出城決戰,隻能在城中忍耐,卻也不敢放鬆警惕。


    如此過了兩日。第三天清晨,一陣號角聲刺破天空,讓平靜了幾天的合肥城再次喧鬧起來。張遼等人急忙登城觀望,隻見遠處西北方向塵埃迭起,吳軍後方亂作一團。不多時,東吳西、北兩座大營都有部隊出寨,一起向西北角夾擊。


    李典、樂進,還有剛來不久的典滿,三人麵麵相覷,不知道這是什麽情況。張遼也是一肚子疑惑,但敵情不明,他無法做出判斷,隻能在一旁看著。


    半日後,遠處的塵煙漸漸歸於平靜。兩股吳軍各自迴營,又抬又攙的,似有拚殺跡象。


    “張將軍,吳軍這般模樣,該不會是跟咱們的援軍交了手?”典滿年紀最小,也最沉不住氣。他到了合肥才聽說襄陽丟失,幾次想要突圍迴去,都被張遼攔住。


    典滿這個問題張遼也迴答不了,隻好搖頭說句未必。正說話間,卻見一隊吳軍押解幾個降卒進了中軍,衣著打扮正與自己一般無二。


    “三位將軍,這必是鄴城的援軍。這、這如何是好?”又是典滿開口,這迴不光問張遼,連李典樂進一起問了。


    李典也覺得蹊蹺,自言自語道:“若是鄴城派來的援軍,為何不與城中聯係就直接與敵開戰?”


    “許是被吳軍發現,倉促應戰,無暇送信。”樂進猜測,但也僅僅是可能。


    再過一會兒,中軍營門打開,裏麵湧出一隊刀斧手,把幾個五花大綁的曹兵推出營門,哢嚓幾下砍了腦袋,就用那鮮血祭了戰旗,再派一隊大嗓門的士兵到城下叫起陣來。


    “城上的曹軍聽好了!吳侯大軍奇襲下相得手,潰軍逃至此處,已被我殲滅。荊州張翼德將軍不日將攻取壽春。爾等困守孤城,再不繳械開城,這幾顆腦袋便是榜樣!”


    吳軍喊完話便折返營地,隻把那幾顆人頭堆在地上,還是沒有攻城。但城中之人卻已慌了神,若果如其所言,這合肥豈不成了一塊死地?


    “將軍,趁尚有一戰之力,不如集中部隊向北突圍,退往壽春防守。”情急之下,樂進建議棄城。李典、典滿都沒作聲,看來是默認了這個方案。


    張遼還是未作決定,命三將繼續警戒。他獨自一人上了城樓,要冷靜下來好好想一想。身為主將,當然不能像樂進那樣一拍腦門就宣布棄城,出了這麽多狀況,不把它們理順了想通了,怎麽能輕易決策?


    吃過午飯,日頭稍稍西移,東吳大軍終於開始了二階段的進攻。這次與前次不同,明顯增強了力度。四門的投石與弓弩強度增加了一倍不止,攀城戰也更加慘烈。


    一個下午的苦戰,城頭損失已達七八百人,是此前三日的總和。


    “吳軍不惜代價也要迅速拿下合肥,是想騰出兵力盡快占領徐州麽?”


    有了基本的判斷,剩下的無非就是兩種選擇。要麽不計代價堅持固守,等待丞相大軍迴援;要麽主動突圍,到後方城池重新組織防禦,以免被困死在這裏。


    張遼不知道曹操的大軍已經在迴援的路上,也不知道夏侯尚的一萬援軍正穿過徐州去吳軍的屁股後麵搗亂。他隻知道如果自己在這裏全軍覆沒,那整個淮泗地區就再也組織不起像樣的抵抗了。


    考慮再三,張遼決定撤退。可即便是跑,還有個往哪跑的問題。合肥城東西兩側都有丘陵,南麵是巢湖,現在已停滿了江東的戰船。隻有北麵一馬平川,利於騎兵衝鋒。


    城裏還有三千騎兵,用它做箭頭,突破東吳北門的防區,掩護大軍撤往壽春似乎是最佳方案。


    這麽明顯的答案,自己能想的到,吳軍主帥會想不到嗎?


    到目前為止,張遼的決策都沒出過問題,可現在的問題是他決策的前提已經出了問題。


    孫權的確帶軍離開濡須口北上,但不是去攻取下相,而是對付夏侯尚的援軍。張飛也的確率部通過了江夏,但並未日夜兼程趕去壽春,而是白天進軍晚上分批撤迴,完全是在做樣子嚇唬人。


    張遼看到的一切都是魯肅想讓他看的。從關羽營中的狂歡到兩路疑兵,從再次圍城到擊敗下相逃兵,全部都是在給敵人演戲。整場戲隻有那幾個被剁了腦袋的曹軍士卒是真的,可說是魯都督能找到的最“敬業”的群眾演員了。


    吳軍北大營這兩夜已擠滿了人。魯肅斷定張遼會從北麵撤退,故而天黑後東西兩邊的部隊便悄悄向北營集中,天亮前再返迴原處。隻要曹軍突圍,北營擋住,東西南三麵的部隊再繞過來夾擊,張遼再能打也得吃癟。


    不過呢,智者千慮、必有一失。魯肅也有算漏的時候。


    整個計劃魯都督都設計得十分精彩,隻是在最後關頭算漏了敵將張遼的指揮風格——他可不是個碰運氣的指揮官。


    為了確定突圍方向,張遼特意推遲了行動日期,利用兩個晚上送探子出城去窺探北營。果然發現東西兩營天黑後便會派隊伍加強北麵的防守。


    這樣一來曹軍就不得不改變策略。


    張遼決定故技重施,先派騎兵突襲東吳中軍大帳,逼迫其他方向的吳軍前來救援。步兵再趁機攻打北大營,騎兵完成調敵任務後迅速脫離,轉向北麵與步兵會合,突破吳軍防線,一起向壽春撤退。


    是夜,天色已完全昏暗。張文遠一馬當先,親率騎兵攻進敵軍東大營。由於吳軍一直認為曹軍會攻擊北麵,東大營的主力被抽調一空,人數、準備都不充分,被人突然殺入營寨,眼看著敵人奔中軍帳而來。


    都督魯肅就在中軍帳,身邊隻有五百人的護衛營,得知曹軍夜襲魯肅傻了眼,不禁暗暗自責,怎麽就沒多留個心眼兒防這一手呢?張遼畢竟不是等閑之輩,你哪來的自信能猜到他的部署?


    後悔已遲,現在隻能固守等待其他部隊迴援。魯都督下令熄滅燈籠火把,依托營帳且守且退,盡量拖延時間。好在張遼誌不在殲敵,並未全力進攻,東吳防線一時未被攻破。這也不怪張遼,他也怕被人堵住退路呀。要是把騎兵全陷在這裏,北邊如何確保突圍成功?


    北營收到消息,大吃一驚。若折了魯肅,即便拿下合肥又能如何?甘寧、呂蒙、陳武三人緊急商議。


    陳武第一個開口:“子明、興霸,你二人速去救援,此間我一人便可。”


    呂蒙甘寧沒有異議,立刻招唿部下行動,臨走時提醒陳武,小心曹軍調虎離山,一定要頂到二人迴來。


    陳武大笑:“二公勿慮。前次不慎給曹軍突進去,今日想走,除非從陳某屍身踩過。”


    二將聽個死字,心中隱隱不快。但時間緊迫來不及多說,帶部隊急忙趕去中軍。


    他們前腳離開,曹軍後腳便到。這次可不是什麽佯攻,對麵把拿得出來的家夥全都招唿了過來,不顧一切地隻管向前進攻。


    吳軍阻擋一陣,越打越吃力。看這架勢,敵人這是孤注一擲了。


    一人拚命、萬夫莫敵,何況數萬亡命之徒?這樣硬拚下去必然死傷慘重。


    但是,那又如何呢?


    難道陳武還要像前幾天那樣保存實力、放跑眼前的敵人,從此在同袍中間再也抬不起頭,讓魯都督讓吳侯打心眼裏看不起自己嗎?倘如此,他陳子烈又何必去軍法處讓人在屁股上掄二十軍棍呢?


    十八歲投奔孫策,陳武在戰場上滾了十來年。廬江大戰,他領著一支小隊衝擊劉勳的大本營,重圍之中左衝右突,連眼皮都不曾眨一下。


    年紀越大,怎麽膽子還越小了呢?


    張遼算個屁!老子今天就死在這裏,也絕不後退半步!真要是死光了也擋不住,那就是命,認了便是!


    陳武下定決心,率部咬著牙硬扛曹軍。那邊負責進攻的樂進沒想到敵人如此頑強,一時恍惚被壓了迴來,形勢萬分緊急。


    李典領著後軍,見形勢不妙,二話不說把所有部隊都推了上去。


    這是突圍呀,成與敗不是做選擇題。失敗,就是死!


    東吳的部隊越打越少,卻無一人後退。這支部隊的老底子是廬江大捷中孫策親自挑選出來的精銳,跟著陳武南征北戰,不知經曆過多少生死。江陵爭奪戰,曾一日減員六成也未被擊垮,今天它也不會垮。


    就在戰線將要陷入膠著的時候,吳軍身後響起了殺聲。那是張遼繞開迴援中軍的部隊,殺出的一記迴馬槍。


    腹背受敵!


    對於本就處於劣勢的陳武而言,這意味著他和他的部隊沒有了任何機會。現在前後都是敵人,根本沒有可以依托的屏障。身後來的又是騎兵,血肉之軀如何能夠阻擋?


    陳武沒有選擇了,隻有戰死才能洗刷恥辱。也罷,反正擋不住,索性不擋了。能殺幾個殺幾個,殺個痛快再死不遲!


    想到這裏,陳子烈摘過頭盔猛地摜在地上,大吼一聲“曹狗,廬江陳武在此,有種便來取爺爺人頭!”,便拎著戰刀頭也不迴地衝向前麵的軍陣。


    跟在他身後的是一千五百挺筆直的長槍,以及那攥著槍杆的一千五百個抱著必死之心的戰士。


    曹軍也沒有退路。再不突出去等待他們的就是東吳大軍的合圍,到那時他們全都得交代在這裏。麵對陳武的反衝鋒,同樣麵臨絕境的李典樂進也沒含糊,咬著牙頂了過去。隨著兵鋒線劇烈的碰撞,雙方的士兵開始慘烈的近身搏殺。


    “衝!”


    身後的張遼未做絲毫停頓,指揮騎兵熟練地從吳軍身後的薄弱位置發起衝擊,瞬間給敵人造成重大的傷亡。


    血已不是滴淌、而是噴湧,身已不是殘缺、而是破碎。


    片刻之間,東吳北大營尚能站著的隻剩下三十來人。


    這最後的三十勇士,圍靠在自己的主將身旁,看那身前身後快被紮成漏勺的殘軀,依然怒目圓睜、咬牙切齒地麵對著敵人,直到流幹最後一滴血。


    依舊沒有人退縮,戰士百煉成鋼,就是為了這一刻;依舊沒有人唿喊,壯烈從來也不是喊出來的。三十個人就這樣排成一排,默默挺起手中的槍,列著陣型向敵軍做出最後的衝鋒。


    被擊中、倒下,被擊中、倒下,一個,又一個。生命在鋼鐵前消失,卻阻止不了衝鋒的步伐。直到最後一個身影轟然倒地,這一營的守軍死得幹幹淨淨、一個不剩。


    每個人心頭都在滴血,但曹軍將士們卻無暇去體會這強烈的情感衝擊。他們必須在吳軍到來前脫離戰鬥,以最快的速度趕到壽春,以免被人全殲。


    ——


    呂蒙甘寧趕迴來時,殘破的營地裏隻剩下數不清的曹、吳兩軍戰士的屍體,一個有氣的也找不到。


    當陳武的屍身被抬到魯肅麵前時,他那雙憤怒的眼睛依然沒有閉上。魯肅忍著淚,蹲下來看那已被刺破得稀爛的身體,良久才伸手替他闔上雙眼,緩緩起身,仰天長歎,淚流不止。


    這,就是戰爭。


    是流血,是犧牲,是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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