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孔明而言,一場村莊派對的確不在計劃之中。但由此歪打正著,既貼近了民情又改善了政群關係,也可算是意外的收獲。劉涉一家及其鄰裏此番可算大飽口福。多年未曾嚐過的肉香,在這一頓宴席中縱情釋放,把常年受到虧欠的嘴巴一次犒勞了個夠!隻見一陣風卷殘雲過後,那餐食的存量便開始直線減少。最後就連兩個三四歲的稚童,也吃得肚皮滾圓,猶如兩個熟透的小西瓜,撐得想起個身都萬分艱難,憨態可掬之狀著實惹人憐愛。


    酒足飯飽之後,談興更濃。諸葛亮便趁熱打鐵,讓鄉親們暢所欲言,把平日生活中遇到聽到的問題全都抖摟出來,有什麽說什麽,有多少說多少。


    這可正對了鄉親的脾氣。泥腿子雖不讀書,偏偏最喜歡說閑話,尤其是吃飽了肚子,那話匣子打開來便如開了閘的洪水,攔也攔不住。剛開始還顧及客人的身份注意些用詞用語,到後麵說得嗨了,誰還理會得許多?啥葷口都給整了出來。好在在場的沒有老學究,全都是接地氣的官員,否則怕不得當場板起麵孔來,訓斥一句豈有此理吧?


    孔明聽得很認真,邊聽邊記憶邊觀察同事們的反應。其他隨行官員都在認真聽,這時隻見有一個腦袋轉來轉去,不知在東張西望什麽,顯得那樣得不合時宜。


    仔細再看,這個抓耳撓腮的人並非廖立的部下,而是陪同自己一起出差的治掾從事、潘濬的副手向朗。


    孔明心中不免好奇,不明白這難得的聽課時間此人在搗鼓些什麽,礙於麵子又不好在許多人麵前直接點破,隻得向隨行的侍從遞個眼色,小聲交待他過去問清楚向朗到底在找啥。


    侍從領了命,輕輕繞到向朗的席位,坐下低聲問話。二人垂頭嘀咕一陣,忽見臉上各展笑顏,看得孔明更加奇怪。少時,那侍從自懷中取出一把匕首遞過去,向朗接過把自己的上衣割下一塊,俯下頭不知作甚。過一會兒,又將那塊布料交由侍從轉呈孔明。


    至此,諸葛軍師才徹底搞清楚狀況。


    原來向朗聽農人們七嘴八舌講了許多,其中不少問題很有探討價值,便尋思找個東西記錄下來方便迴去慢慢研究。但這次與軍師出行屬於微服私訪,不曾帶得筆墨紙張,故而一時沒了主意,不知該用何物代為記錄。


    待侍從來問,正好給了向朗靈感,當即借來匕首割下一塊布,用手指沾著菜湯在上麵記錄起來,雖不及筆墨寫得清楚,卻也勉強看得。


    孔明捧著這塊純正手寫的雞湯文(其實是菜湯),對向朗的認真和應變能力有了全新的認識。革新政治,絕非製定幾條政策發出幾道政令便可大功告成,這需要大量稱職的改革者去下沉去落實每一項工作,需要及時發現改革過程中出現的各種意想不到問題,並及時做出做出合理準確的應對。毫不誇張地說,隻要找對了人,改革就算成功了一半;反之亦然,一旦找錯了人,那便失敗了一半。


    而這一刻,孔明看到了一個合格的改革家初露鋒芒。對於即將展開的新政,向朗已在孔明的考察名單中被列為頭號種子選手。


    熱鬧持續了小半個時辰,吃飽喝足的話癆們終於發現自己的語言庫開始存量告急,流露出打包剩菜的期待。眼看再無有價值的信息,諸葛亮適時起身,向劉涉等人表達過謝意,然後命人把沒吃完的菜和肉分給各家,領著大部隊向主人辭行。


    劉涉慌忙帶領家人送至村口,眼看孔明一行人的身影逐漸消失在遠方才掉頭迴家。妻子蘇氏忽然拽了下劉涉的衣袖,問:“老頭子,這些都是啥人?又是酒又是肉的可值不少錢呐,他們非但一點不要,臨走還多謝咱們,這是唱哪出呢?”


    劉涉了解的情況並不比蘇氏多多少,聞言也是一臉問號,卻沒好氣地白了她一眼,答道:“問那麽多幹啥?管他是啥人,反正不是歹人。好酒好菜都吃進肚皮了,你還操這份閑心?迴家啦,把那剩下的肉收好了,莫讓野貓叼了去。”


    ……


    對劉涉等一幹村民而言,這頓飯無疑是意外的幸運。但對孔明來說,這不過是巡視工作中的一段插曲。然而見微知著,事情雖小,卻令孔明及同行的官員們認識到了理想與現實的巨大落差,更加強化了深入基層、麵向群眾的理念,對改革的決心也更為堅定。


    迴到公安,新的人事任命接踵而來。向朗被委任為長沙郡三縣改革總指揮,負責落實政策。從長沙郡各級官員中抽調精幹力量,組成一個龐大的工作團隊,監督各縣各村的執行情況,必要時予以指導和支持;同時負責不定期進行暗訪,將基層反映的問題及時通報迴決策層,最大限度減少改革帶來的消極影響,力求使新政平穩落地、去蕪存菁。


    接到任命,向朗又驚又喜、又憂又盼。喜的是入仕多年終於有了獨當一麵的機會;驚的是這三縣的改革事關整個新政的成敗、絕不能失敗,他向朗小身板撐不撐得起這副重擔?盼的是此次巡視已經掌握了一些實際情況,針對這些問題自己也有了初步的方案,如今真的有了個可以一試的平台,心中不免激動;憂的是一旦坐上這個位子,他就成了荊州官員的標杆,一舉一動都將被同僚們無限放大,以後的日子可就沒有現在這樣滋潤了。


    懷著各式各樣的想法,向朗的心情也像個被打翻了貨架的顏料店,紅的黑的什麽色兒都有。那張任命的公文就擺在案頭,已被他翻來覆去看了不知多少遍,可內心深處依然像個踩不到河底的溺水者,一點兒都不踏實。


    “唉!”向朗忽然歎了口氣,搖頭自嘲道:“為官多載,反不如從前,竟被一封任命驚得坐立不安,可笑啊!”


    “來人,備馬,去軍師府。”


    向朗交待一聲,決定不再折磨自己,而是去找諸葛亮要個章程,免得趕鴨子上架誤了公事。


    門人向孔明通報向朗求見的時候,孔明先生難得的沒在辦公,而是拋下一切陪伴在家帶娃的黃月英母女。生這丫頭險些要了黃月英的命,每念及此孔明都心有餘悸。幸虧有劉禪與靜怡的幫助,才有現在這母女平安的圓滿結果,故而黃月英給女兒起個小名叫“果兒”,孔明聽了也覺貼切,便就這樣定了下來。


    “軍師大人,有公務還不快去處理?果兒讓你抱了半天,也該我抱抱了。”不知是真心吃醋還是借題發揮,向朗的到訪給諸葛夫人提供了不少揶揄丈夫的素材。


    “唉!難得有些閑暇,如何就抱了半天?夫人,果兒也是我的女兒,多抱抱也不成?”


    “成成成!那也不能把人家向先生晾在外麵吧?好了好了,快去見客,迴來再抱!快去!”


    被夫人連哄帶威脅地往外趕,孔明邊走邊不時迴頭張望,直到人到了前庭才徹底收拾心情,去客廳招待向朗。


    “巨達,夜晚來訪,可有急事?”


    孔明這話有點兒迴應夫人揶揄的意思,向朗當然聽不出來。他從袖筒中取出那道任命函,雙手在案牘上緩緩展開,緊縮著眉頭迴答:“軍師,三縣之改乃是新政之頭陣,一旦有失必挫動銳氣,再想改革便難如登天。此事隻許成功不許失敗,下官但恐才薄德微,撐不起這個局麵。向朗一人之榮辱不足掛齒,但事關百姓之生計、國運之興衰,下官思之,深為惶恐,恐不能勝任,有負重托。”


    向朗這番開場白有真實的情感,也有客套的成分。孔明何其聰明,如何聽不出弦外之音?當下也不立刻迴答,先捧起茶杯勸飲,緩和一下對方的情緒,才放下茶杯正色道:“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遠。巨達輔政多年,頗有建樹,今適逢改革重任,民之所望,國之所期,豈得逡巡猶疑、裹足不前?日前於劉涉莊上,公以菜湯為墨、割袍而書,所錄傷農七事,字字珠璣,深刻入骨,豈才薄德微之所為?公之任命乃亮極力推舉,主公亦言巨達深謀沉穩、慧思多變,足可當此任。今既領任命,當背水一戰、不勝不休,切不可妄自菲薄,寒了主公及三縣百姓之期盼!”


    孔明一番勸誡,給了向朗不少安慰。但這畢竟隻是精神上的支持,於解決具體問題沒有任何幫助。向朗此來想要的顯然不止這種形式上的支持,因此先拱手感謝主公和軍師的信任,繼而探討起具體的工作內容。


    “軍師之言,頓開茅塞。朗不才,當傾力為之。然而改革之事千頭萬緒,下官鬥膽求軍師指點一二,新政當從何處入手,才得循序漸進,以免虎頭蛇尾、有始無終。”


    “哈哈哈——”,孔明聞言一陣大笑,卻並未直接迴答,而是又喝了口茶水,略帶神秘地答他:“公所問,有一人必可迴答。但問此人,三縣之難題可迎刃而解。”


    “哦?還請軍師明言,此為何人?”向朗聞言來了精神,在公安比孔明先生還有見識的人他還真沒聽說過。


    諸葛亮也不兜圈子,直接了當地說:“公子禪是也。此次新政本為公子所建議,乃切中時弊、深合政理。商務司、崇山之事巨達亦知,切不可因其年幼而輕忽之。若誠心求教,必有良策助君。”


    孔明的推薦並未使向朗滿意,非但不滿意,甚至還有些埋怨。我大小也算個國家幹部,為公事找你諮詢,你不幫忙也就算了,怎麽還拿個孩子來應付我?雖說公子禪的種種傳聞神乎其神,但治國理政哪裏是讀兩本書學幾篇文章就能應付的?沒有實際的工作經驗,沒有深入的調查研究,就算小公子天縱之才,他也不可能有這方麵的能力呀!


    想是這麽想,說卻不能這樣說。向朗略一猶豫,皺皺眉發起牢騷:“公子年少聰慧,朗素聞之。然為政之事關乎社稷百姓存亡,若非久曆實務、深悉民情,豈可輕言之?若用策不當,使國家隳敗,縱有一二過人之舉於事何補?昔趙孝成王,不用趙母之言而以趙括代廉頗,使四十萬精壯喪於長平,從此國運衰落再無一爭之力。以古度今,拿此事去問公子禪,莫非不妥?”


    對於向朗的成見諸葛亮能夠理解,但聽他拿趙括來比自己的徒弟,多少還是有些氣憤。你向朗謹慎謀國固然可取,可也用不著如此貶低公子禪吧?人家跟你從來也沒說過一句話,你上來就暗諷人家是誤國誤君的趙括,這會不會有點過分了?


    人一旦有了情緒,語氣就難免生硬。好在這是孔明,心胸和涵養遠超常人,否則怕不是當場就得給向朗些臉色看看。


    隻見孔明漸漸褪去笑意,放下茶杯直直望向向朗,表情變得無比嚴肅,一字一字答道:“巨達,誠如君言,國事關天,絕非兒戲,不可等閑視之。至於公子是否問得,待公問過之後再作結論不遲。此時妄議主公之子,非為臣之道,還盼慎言。”


    向朗被孔明一提醒,才發覺自己失言犯了忌諱,整個人打個激靈,登時汗流浹背。他微微垂首避開孔明的目光,用衣袖抹了抹額頭的汗珠,赧然答曰:“向朗失言,請軍師責罰。”


    孔明自不會因為一句話真的處罰向朗,更何況人家為了公事,態度還這麽誠懇。想到此臉上又有了溫度,語氣也和緩下來:“此等事說過便罷,巨達無須介懷。待君見過公子,自會明白亮所言深意。罷了,天色不早,公早些迴府歇息,來日可見分曉。”


    次日一早,辦完了公事,向朗便揣著惴惴之心來將軍府求見小公子。拜帖剛遞過去,立刻被門人還了迴來。那人倒也不是擺架子故意刁難,一邊奉迴拜帖一邊解釋:“向先生若求見主公,小人這就進去通傳。可公子每日天不亮便去商務司辦公,不到天黑不見迴轉,此時委實不在。先生欲見公子,還請移步商務司官署。”


    一番話說得向朗不由愣住。他絕想不到一個四歲的娃娃做起政務來比他這個職業政務官還勤勉得多。雖吃了個不大不小的閉門羹,但對劉禪的印象不免有些黑轉粉,心情也開朗許多。


    於是向朗也不跟門人多說,立刻掉頭趕往商務司。本來還有些猶疑的心情,讓門人這一番炒作,竟然還有些滿懷期待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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