辯論本屬於理論探討,王霸之爭也完全是哲學問題。然而楊戲偏偏把話題帶入到了現實的層麵,探討起了法治與施政方針來,這卻是妥妥的跑題了。


    急於表現的楊戲當然不在乎這個,但作為主持人的尹默則不能聽之任之。主持人本就有製止跑題的責任,更何況犯規的還是個外來戶。一聲招唿都不打就這樣反客為主,讓人家文掾幹部的臉往哪兒擱?


    尹默大喝一聲罷了,先把眾人的注意力從攪局的那裏吸引過來,而後不緊不慢放起大招:“本節乃治道之論,政論稍後再議。文然兄所言與主旨不符,請稍坐。適才所辯之問題,還請軍師點評。”


    尹默一手把楊戲按下另一手抬出諸葛亮來,使得楊戲這戲再也無戲可搶。楊先生尷尬地歎口氣,不情不願坐迴了原位。心頭不禁有些懊惱——好容易有個在軍師麵前表現的機會,生生被尹默攪黃了,令他有種功利主義式的不滿。


    尹默把球拋了出來,一直不曾開口的孔明終於發話:“諸君引經據典,妙語連珠。單以言辭、條理、句法而論,其實難分伯仲。不知諸公以為如何?”


    孔明說罷,轉頭去看董允、馬謖等人。劉禪心想師父您這不是白問麽?這裏就屬您官最大,你都說難分伯仲了別人還能說啥?


    眾人果然一起搖頭,異口同聲迴答:“軍師明見,吾等皆是此意。”


    孔明點點頭,轉過來再看身旁的小徒弟:“禪兒,談談你的看法。”


    孔明這裁判不給選手打分,卻讓自己徒弟下場,實在有點偏心。一旁等著的楊戲見露臉的機會又到了劉禪手中,心裏更加難受,伸長了脖子等著聽這娃娃的高論。


    這一刻,劉禪自然成為全場的焦點。不過他年紀雖小,卻已幹過許多驚天動地的大事,故此也沒人敢有異議。


    劉禪也像旁人那般起身行禮,而後開口:“向日長沙郡疫情,益陽有一盧姓人家,翁嫗年邁,長子從軍,少子染疫體弱,孫輩皆幼。疫後郡內分田發種,盧氏家中無人可以耕種,不得已將所分田地低價私賣於當地富戶,換糧以糊口,卻為有司所獲,報入郡府聽侯發落。國分地於民,使人民得以果腹,不可謂不仁;吏秉公執法,見有私賣官田者予以抓捕,不可謂不嚴明。然盧氏一家,老者垂垂,幼者髫髫,病者怏怏,若不違法度勢必餓死。敢問當以何道治之?”


    話音方落,席間響起一陣騷動。這位公子果然與眾不同,他不去糾結那些高深的理論,反舉出個現實的案例來供大家探討,這種思維方式當真新鮮有趣。


    唯一吃癟的人是楊戲。同樣是跑題,怎麽我跑就被人按下,他跑就一片讚歎?你們這雙標也太明顯了吧?不過既然公子禪講起了案例,那我再來表現尹先生總不至於又來打臉吧?


    想到此楊戲激動地“噌”一聲站起,生怕被人搶了先:“法不阿貴,繩不撓曲。管子曰,不法法則事毋常,法不法則令不行。盧氏既違法度,自當依律辦理,何必多慮?”


    楊先生連番搶戲,引得一人不快,正是馬良幼弟馬謖。


    馬謖心想小公子話未講完,你如何又來插嘴?當即起身反駁:“縱是依律辦理,亦須體恤民情。盧氏生活無門、不得已而賣地,豈可與作奸犯科者並論?兔死狐悲,懲之必失民心。”


    孔明見二人不等劉禪說完就自顧自爭吵,心中有些不快,板下臉道:“二位何不稍坐,聽公子把話講完?”


    楊戲察覺到孔明的不快,連忙致歉。馬謖也漲紅了臉,垂頭坐下。劉禪卻不以為意,擺擺手接著說:“兩位先生說的都不錯,此案交由時任功曹史的廖立廖公淵主審,判收迴盧氏所分田地,由官府找人耕種,盧氏一家口糧亦由官府按月發放。買家私購官田,判沒收田資,用於代耕者的酬金。並責令各縣梳理轄下分田情況,有類似情形者一並照此辦理。”


    這樣的處置自是恰到好處,既維護了法律的嚴肅性又顧及到百姓的實際困難,更由點及麵,把類似的問題一並處理了。眾人聽完,紛紛稱讚廖立執法有度。孔明也暗暗點頭,心想廖立行事穩健,提拔他作長沙郡守果然沒錯。


    鋪墊了這麽多,劉禪這才進入主題。他轉向孔明,給出了自己的結論:“弟子舉此案為例,竊以為為政不可囿於教條,更不可空談理論。治國之道,要在於治,治在於效。治以法,則政通;法以仁,則人和。政通人和,則民安國泰,此治道之本也。至於王霸之爭,霸者強國、王者愛民,此一體兩用、陰陽之別耳,更不可非此即彼。”


    論學識,在場的誰都不差,但這娃娃看問題的角度卻是他們完全不具備的。他總是能跳出認識的局限以一個更客觀的視角去審視事物,得到的結論每每出人意料。


    對劉禪而言,這些並非多麽高深的理論,不過是“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與“民主與法製建設”的文言文版。但對旁人來說,這些話卻似醍醐灌頂,一下打開了大家的思路。


    治國,最根本的任務不就是使國家強盛人民富裕麽?既然有這樣一條指標,那又有什麽必要非去糾結治法呢?合則用,不合則棄,一切以效果說話,這不是很明智的做法麽?


    馬謖一激動,忘了剛被頂頭上司訓過,又跳起來猛拍額頭:“公子高論,令謖茅塞頓開。要在於治,治在於效。治必以法,法必以仁。真乃金玉之言!金玉之言!”


    楊戲這迴沒搶過馬謖,卻也不甘落後,亦起身稱讚:“公子之論深合法理,切中時弊,楊戲佩服。”


    那些剛剛發過言與沒發過言的學生們亦投來傾慕的眼神,多數人心裏都在嘀咕,這位公子語出驚人,看來那些傳聞八成是真的。


    最欣慰的當屬諸葛亮。他一向務實,現在出了個青出於藍的弟子,心中喜悅可想而知。方才衝馬謖板著的臉此刻掛滿了笑容,對劉禪點頭示意他坐下,總結道:“民以食為天,國以實為本。公子禪之言,治道不如治效,確為理政之要害。諸君習聖賢之學,為民之司命,正當以此為戒,勿作空談,多著實效。遇有盧氏之案,當如廖公淵,秉其正,下其情,明法度,恤蒼生,使百姓得以安居樂業,則國家自然欣欣向榮。”


    孔明的點評引起一陣附和。尹默在台上沉默半晌,心想這話題被帶偏得如此徹底,我還咋主持?


    正打算開始下一個論題,卻見一名侍從跑了進來,向馬良躬身報告:“稟掾主,有第三軍軍士鄧艾、王雙求見公子禪。”


    “誰?”馬良還沒開口,劉禪已跳了起來:“鄧艾?在哪兒?出了何事?”


    “二人現在門外,卻不知何事。”那侍從向劉禪行禮,恭恭敬敬退了下去。


    劉禪了解鄧艾,他絕不會無故私出軍營。急忙向孔明告假,跑出門來,見鄧王二人果然等在門口。


    “你們怎麽找到這裏了?”見到兩個弟兄,劉禪內心自是高興,但急於追問發生何事,故此少了些寒暄。


    鄧艾與王雙在軍營待了小一年,早已不是之前的少年形狀,舉手抬足都有了軍人的樣子。雖是忽然見到公子倍感親切,卻依然行至有方,一齊向劉禪行過軍禮,道:“見過公子。”


    劉禪拉住兩人的手,再問一遍出啥事了。鄧艾答道:“我二人明日帶隊去崇山,特請假來與公子辭行。魏將軍便差我們來請公子,去軍營看看第三軍改製的成果。”


    “哦,原來是這事。嗯?等等——”劉禪過了片刻才迴過味來,瞪大眼睛再問:“你二人帶隊?你們都開始帶兵啦?”


    雖明知這兩人是將才,劉禪還是吃了一驚。他們畢竟還是十幾歲的孩子,這進步的速度也太快了吧。難道是魏延這個師父特別關照的緣故?


    “嘿!公子,您這可就少見多怪了。老鄧已當了一個多月的屯長,連俺都在他手下做了隊率。”王雙的大嘴咧開,笑起來實在有些孟浪,惹得鄧艾狠狠瞪他一眼。


    “當真?”劉禪不由伸出拇指:“英雄出少年,兩位大哥果然是好樣的!等我一下,我去跟師父說一聲就走。”


    “諾。”鄧王二人再行軍禮,端正站好。


    劉禪轉身迴去,跑到孔明身旁小聲道明原委。孔明當然應允,吩咐馬良送公子離開,其他人繼續參會。


    馬良對劉禪仰慕許久,一直沒有機會親近。如今好容易逮著個便利他怎肯放過?一路走一路問:“適才公子所言極富道理,還請公子對文掾和官學的工作教誨一二。”


    馬良這態度哪像是大人跟小孩說話?那語氣謙恭得完全就是下級在向上級請示,唬得劉禪連連擺手:“季常先生不可如此。先生主持文掾以來成績斐然,有目共睹。官學事關國家前途,禪更不敢妄言。來日若有甚想法,當登門向先生求教,焉敢稱教誨二字。”


    馬良見劉禪對自己禮數有加,話中亦有深談之意,如何不喜?若文掾也能同工掾一般開了掛、就此開創一個新的局麵,何嚐不是一件幸事。


    “既如此,馬良便在此恭候垂詢。”


    說話間,二人出了大門。馬車已等在外麵,劉禪向馬良告辭,與鄧艾王雙一道上車,往軍營而來。


    ——


    重迴第三軍軍營,劉禪還真的開了眼。


    這裏的麵貌與前一次來已截然不同。


    部隊全麵換用新式軍裝,實行新法管理。軍營裏隊列整齊,口號聲時時響起,一切井然有序。官兵的精神麵貌也有了徹底的改觀。


    “魏將軍真乃良將,短短數月就把部隊徹底變了個樣!”劉禪有些震驚,溢美之詞脫口而出。


    王雙立刻拍上一馬:“這還不都是公子的功勞。新法雖嚴,但夥食餉錢全上去了,誰還不卯足了勁兒幹活?”


    “新軍條例規範細致、寬嚴相濟,又加強了戰士情緒的疏導。公子這個辦法古今罕有,將軍每次提起都讚歎不已。”鄧艾接著王雙的話,追加一馬。


    到了中軍帳外,守帳的小校進去通傳,不多時主將魏延親自迎出大帳。


    “魏延參見公子。”


    魏將軍一臉嚴肅,對劉禪恭恭敬敬行個軍禮。劉禪慌忙抱手還禮:“將軍一軍之主帥,出帳相迎,其禮過矣。”


    “哈哈!都不是外人,還客套個啥。若非公子謀劃,這軍營裏焉有今日氣象?”


    魏延將劉禪迎入大帳,安排好座位,吩咐小校茶水伺候。鄧艾、王雙二人則向魏延行禮。


    “你二人且去帶隊,留公子在我帳內稍歇。”


    “諾!”鄧艾、王雙答應一聲,轉身出帳。


    劉禪索性直入主題:“將軍數月之間便使第三軍改頭換麵,誠為難得。隻不知改製後部隊戰力如何?”


    魏延微微一笑,從容答道:“若隻看操練,效果尚可。但實效如何終究還須打一仗才知。”


    “聽鄧大哥說,他要帶隊去崇山,可是去演習?將軍是打算讓他帶隊檢驗改製的成效?”


    魏延一邊點頭一邊大笑:“哈!有何不可?鄧艾任屯長不過月餘,便將一屯人帶的虎虎生風,累次訓練皆拔得頭籌,這可不是我這做師父的挾私。”


    對鄧艾的才能劉禪自不須懷疑,於是又問了問對手的情況。魏延對此也不隱瞞,答道:“此次演習由第三軍與第四軍各一屯士兵組成聯隊,對抗山越屯與五溪蠻的聯軍。規則與之前一樣,隻是兩邊各配屬一支軍醫小隊,裝備也大不相同。”


    “哦?”談到裝備劉禪來了興趣,他往前坐了坐,追問道:“軍械司新製的家夥已經開始裝備了?”


    “隻配了一小批,足夠演習使用。護具針對山地戰做了改進,增加了攀爬工具,山弩也可以折疊攜帶。這些倒還罷了,最厲害的是駑箭的規格比從前好太多,射擊精度著實提高不少。”


    劉禪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心想看來李譔的工作做得很到位,軍械司在標準化這一塊兒成績顯著。


    “百聞不如一見。將軍若同意,咱們現在就去看看,如何?”劉禪被魏延吹的有點小激動,恨不得馬上見到這支新部隊的模樣。


    “便是請公子來檢閱,有何不可?”


    魏延說罷,起身離席,向劉禪一攤手:“公子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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