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子的家宴,規格當然是很高的。無論菜式、器皿、樂隊,都是極高標準,沒得挑剔。


    曹丕端起酒杯,對劉禪道:“知先生不慣飲酒,特意備了甜酒,請先生嚐嚐。”


    劉禪舉杯迴禮,端到嘴邊一嚐,什麽甜酒,這不就是醪糟麽?這東西他可以接受,難得曹丕這般細心。


    幾杯酒下肚,宴會的氣氛活絡許多,賓客的話也多了起來。


    “金先生妙手更勝華神醫,早已傳遍市井。更難得這般年紀便憂民疾患,當真可敬。”


    首先把話題往劉禪身上帶的人是桓階,曹丕緊跟著添油加醋:“伯序先生隻知金先生醫術過人,殊不知先生詩才政論亦是出類拔萃。”


    “哦?此話怎講?”


    “那日父相設宴答謝,先生於席間即興作詩一首,精彩絕倫。便是子建亦讚歎不已,逢人便讚先生詩才無二。至於政論嘛——”


    曹丕說著頓了頓,拍手招唿下人:“拿上來!”


    少時,兩個仆人各自抱著一塊木牌上得堂來。曹丕命他二人將木牌向在座的展示一遍,然後掛在門前的兩塊立柱上。


    “實幹興邦、空談誤國。”


    賓客席一片自言自語,這幾位都是實用主義者,對這八個字頗為感同身受。


    司馬懿少見地向劉禪拱手,問道:“這八個字也是出於先生之口?”


    劉禪沒來得及迴答,先讓曹丕給搶答了:“正是!昨日先生說起,丕深有感觸,遂寫下命人雕成木刻,時時警訓。”


    “金先生,有這八個字,足以治國平天下。不知當日佳作是何詩句?”辛毗看向劉禪,滿臉佩服。


    “隨性拙作,不堪賣弄。”劉禪謙虛一句。


    曹丕卻放下酒杯,向眾人吟誦:“登高丘,望遠海……”,竟一字不差把全詩背了出來。


    劉禪心想曹大公子你這背課文的功力真不賴,才聽了一遍就記住了。眾人聽完此詩,紛紛默念,就連曹真曹休這樣的武將,也能從中體會出一絲悲涼之氣。


    席間頓時響起一片讚譽。


    “先生之才,實不該委屈於小小醫館。如能進入仕途,必可助丞相實現大治。”不知是有心還是故意,陳群的馬屁拍的啪啪響。


    眾人紛紛讚同,看向劉禪。


    劉禪心想這才剛剛開宴,各位就急著帶節奏了麽?微微一笑答道:“在下一介幼子,既不曾安邦亦不曾定國,區區逞幾句口舌,若便就此施與政為,豈非是另一種空談誤國?”


    這兩句把陳群噎得不輕,旁人也隻得尷尬地笑笑,掩飾過去。


    “先生雖年幼,但這氣度卻非常人可及。在下深為佩服。”眾人都不言語,辛毗就開口說話,而且是當麵誇獎。這事可不常見,引來其他人一陣異樣。


    “論安邦定國,當今世上能者寥寥。若單論軍事,則無出丞相之右者。吾觀丞相用兵,不在孫子吳起之下,當真神出鬼沒。”


    夏侯尚又拍起了曹操的彩虹屁,引來眾人附和。


    “文烈,此間你隨丞相出征最久。當陽一戰,一日夜行三百裏,衝散劉寇、拿下江陵。你且說說,當時戰況如何?”


    曹真最喜軍事,聽到這個話題來了興趣,拉著曹休非要他說。曹休性格內向寡言,讓曹真催促得沒法子,淡淡答一句:“部隊依令而動,有甚可說?”


    夏侯尚聞言反駁:“文烈此言差矣。當陽追擊堪稱經典。三百餘裏一夜而至,打得劉備全無防備,怎會無話可說?”


    “虎豹騎天下勁旅,丞相運籌帷幄,才能有此大勝。光是捉迴來為奴者就上萬了吧?聽說最多的軍士一個人抓了十一個迴來!”曹真跟夏侯尚挨個吹捧,眼中滿是陶醉之色。


    長阪坡之戰,劉禪可是親身經曆的。今日來到許都,也是因為這場戰鬥走失了兩個姐姐。從某種意義上說,甘夫人的死亦是因此而起。現在聽這班人用它作為談資,還互相吹捧,劉禪內心真是怒不可遏。


    陳群似乎看出劉禪的異樣,舉杯問道:“金先生年幼,也知長阪坡之戰事?”


    劉禪嘴角微翹,罕見地顯出不屑之色,答道:“吾雖年幼,亦知此戰。丞相以天子之名,揮師討逆,自當保境安民,以佑社稷。卻不知長阪坡前十萬百姓是否漢家子民,搶人為奴又算不算保境安民?”


    此言一出,一班文臣武將噤若寒蟬,不知如何迴應。曹休對於擄民為奴這事本就不讚成,無奈自己隻是副將,無法製止。此時聽劉禪譴責之詞,不由麵紅耳赤、羞愧難當。


    曹丕見狀,趕忙出來打哈哈:“此皆因劉備挾百姓為質,文烈他們也是迫不得已。”


    這話別說在座的沒人信,隻怕連鬼都不會信。但曹丕的身份擺在那裏,劉禪也知道徒逞口舌不會有啥好結果,就冷笑一下,不再多言。


    曹休這才開始注意這孩子。本來他對這樣的宴會不感興趣,也不理解曹丕為何興師動眾去討好一個娃娃。但方才聽了他的國論、詩詞以及對曹軍暴行的聲討,讓曹休不得不佩服起這位小先生來。


    無論何時何地、何種立場,正義永遠都是最有力量的,因為正義永遠代表著人類精神對是非善惡的評判。


    劉禪本也在關注曹休,見對方神色黯然,料他也不覺得這事光彩,心裏盤算著怎麽能從曹休口中打探出姐姐的下落。


    陳群見氣氛有些凝固,趕忙出來轉移話題。


    “金先生心懷黎庶,令人敬佩。丕公子勤政愛民,難怪對先生青睞有加。”


    曹丕聞言笑道:“金先生之才,連父親都讚不絕口,丕自然更為敬仰。”


    這二人一唱一和,已經把想說的話說出來了。劉禪這才弄明白,曹丕今晚把手下這些骨幹聚在一起,原來是在向自己展示實力,好逼迫自己選邊站。


    若是應承,就正式卷入了曹氏諸子的爭鬥,不要說這件事本身有多敏感,單是曹操的忌諱就能要人命了。可要是拒絕呢,曹丕暗害曹衝的嫌疑還沒洗脫,會不會當場就要了自己小命,這可真不好說。


    怎麽辦呢?


    劉禪端著酒杯放在唇邊,看似飲酒,實在大腦在飛快運轉,思考對策。


    “我就是個江湖郎中,值得你們費這麽大勁麽?也罷,你們想攤牌,我就來把水攪渾,看誰裝得過誰。”


    想到此,劉禪把嘴邊的醪糟一飲而盡,放下酒杯問曹休:“曹將軍,今日幸而得見,在下有一事想問,還請將軍實言相告。”


    “不知先生欲問何事?”曹休的語氣帶著幾分謹慎。


    “衝公子病愈,其染疾之事疑點眾多。鄧展將軍調查此事,卻被曹將軍阻止,不知何故?”


    這一問,席間眾人全都呆住。有的是不知此事內情,初次聽聞感到吃驚,例如司馬懿、夏侯尚;有的則是沒想到劉禪把這犯忌諱的事就這麽在席間說了出來。


    曹休一時語塞,不知該怎樣迴答。


    曹丕歎了口氣,道:“此事我卻知內情。是父相不欲深究,借文烈之口告知鄧將軍而已。”


    見成功轉移了話題,劉禪繼續添柴加火:“此事關係衝公子安危,丞相怎會不許調查?”


    “這——,父相深謀遠慮,非等閑可知。”


    劉禪心想這麽流氓的迴答虧你說得出來。當然,曹丕這樣說的意思就是這事別再提了。劉禪自也明白這弦外之音,心想隻要你不逼我攤牌,我不提也罷;你若再來,我就再提,誰怕誰?


    這宴會到這裏氣氛就不怎麽和諧了,唯一還覺得有趣的大概隻有司馬懿了。見劉禪這娃娃應付這麽多老油條卻進退有度,不禁來了興趣,心想且讓我來出出難題。


    於是高聲問劉禪:“金先生既與丞相的幾位公子都相熟,不知先生覺得諸公子中誰最有資格做世子?”


    司馬懿這話問的可就太露骨了,這跟脫光了上街裸奔還有啥區別?可就是因為它露骨,也把劉禪所有糊弄過去的退路都給堵死了。


    司馬懿心想,娃娃你就是再會找台階,這下也得接招了吧?


    宴會大廳忽然沒了人聲,眾人甚至連編鍾奏出的背景音樂也都自動屏蔽了,個個屏息而坐,盯著劉禪看他如何作答。


    曹丕心想仲達你怎的如此魯莽?這樣直白地講出來可就不留任何餘地了。這金鬥眼下風頭正盛,又受父親信賴,真翻了臉自己麵上也不好看。


    劉禪斜著腦袋,拿眼角去打量司馬懿。心想你小子忍了半天終於出手了麽?好!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司馬懿你還真有點英雄本色。


    “世子這事,世間隻丞相一人能定。司馬先生拿來問在下,不覺有何不妥麽?”


    “丞相定歸定,先生講歸講,莫非先生對幾位公子不屑評論?”


    劉禪心說呸呸呸,你個糟老頭子夠壞的。曹丕就在上麵坐著呢,你這是要我跟他現場pk麽?


    “唉——”,先歎了口氣,再望向司馬懿,問道:“司馬先生可知何謂世子?”


    司馬懿不知劉禪這一問是何用意,隻好閉口不答,兩眼卻始終盯著劉禪。劉禪本也沒想他迴答,接著說:“世子者,繼承人也。子繼父,意味著老父將故;臣繼主,意味著重擔及肩。老父將故,應有傷悲;重擔及肩,當懷敬畏。如此悲切敬畏之事,先生在此酒席之上,戲謔而出,隨性而談,合聖人忠恕之道否?”


    劉禪這一番迴懟,無異於拿鞋底在司馬懿的麵皮上狠抽,懟得司馬懿老臉通紅,不知如何作答。辛毗坐在一旁暗暗點頭,心裏在驚訝這孩子今晚的表現,同時也隱隱替他擔心。


    “說得好!”


    一個略顯稚嫩的聲音從廳門外傳來。眾人抬眼去看,隻見走進一個少年,神采飛揚、步履輕盈,正是曹衝公子。


    眾人紛紛向曹衝行禮,曹衝卻不理會,直奔曹丕而來。


    “大哥,你請金先生,如何卻不叫我?金先生可是我的救命恩人!”


    “這——,衝弟在相府,我請先生一聚,何必去相府打擾?”


    “金先生救過我,兄長請先生,我合該作陪。”說罷命人在劉禪身邊設席,就去坐下。


    曹衝這話本不合邏輯,但他說的理直氣壯,旁人礙於他的身份,也無法反駁。


    曹丕隻得笑答:“如此說來,是為兄思慮不周。”


    曹衝一屁股坐下,沒有糾纏,小聲對劉禪道:“先生,大哥沒為難你吧?”


    劉禪搖頭,心想人家在許都唿風喚雨,為難了又能怎樣。


    “我一收到消息便趕來。先生放心,我在此,大哥絕不能做出格的事。”


    劉禪心想你忘了自己染瘧疾的事了?有你在隻怕也沒啥鳥用,搞不好還得拖後腿。但衝他這情誼,還是笑著點頭,表示明白。


    酒宴至此就沒啥搞頭了,喝上幾輪草草收場。曹衝便用自己的馬車送劉禪迴去,曹丕則留下陳群與司馬懿商量對策。


    “觀今夜之事,這金鬥必是衝弟的人無疑了。”曹丕麵無表情,冷冷說了一句。


    “這卻未必。若是,為何衝公子事先不知,中途才趕來?”陳群分析到。


    “這位金鬥先生胸藏錦繡、語吞山河,其誌不小。衝公子未必降得住。”司馬懿也不同意。


    “衝弟不惜闖席而入,若非他的人,何必如此?”


    “衝公子才智過人,咱們能看出金鬥的分量,他又豈會看不出?以群愚見,衝公子也是在爭取他罷了。”


    “如此說來,我們還得加碼?”


    “哈哈哈”,聽到曹丕這話,司馬懿忍不住大笑起來。曹丕心中不快,心想你這算是當麵嘲笑麽?


    司馬懿笑過又說:“以金鬥的個性,絕不會投效衝公子,亦不會投效公子。公子還是早點斷了念頭的好,此子絕不肯居於人下。”


    “仲達這是何意?就算他才華橫溢,也不過是個民間醫者,莫非還能分疆裂土,與天下爭衡?”


    司馬懿嘿嘿一笑:“英雄不問出處。劉備販履之徒,孫權小吏之後,現在不都分疆裂土,與天下爭衡麽?此子來許都不過月餘,免費醫治,收買人心。搞得萬人景仰,甚至有人奉其為神仙,若再年長幾歲,難保不會是第二個張角。”


    “這……”,司馬懿這番分析曹丕確實從未想過。但聽他說的挺嚇人,忍不住也思考起來。


    “公子,不如先派人監視,觀察一陣再說。明日去鄴城,還要提防三公子那邊,金鬥的事,先放放吧。”


    “隻好如此了。”曹丕點點頭。


    事有輕重緩急,三人便拋開劉禪,商量起銅雀台的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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