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跟著蔣熙元從石階路上拐出來,沿著細窄的黃土小徑往山中走。山樹蔥蔥,一下仿佛就隔出了另一個世界,身後灼人的陽光和來往的人聲霎時便遠了。


    走了沒一會兒便瞧見了那茶肆,掩映在鬱鬱樹叢之中,黃土泥牆的矮屋,順山勢搭出一片草棚來,放了些簡陋的桌椅。有縷縷燒焚的香氣傳來,還有咕咕的雞叫聲,瞧著倒更像一處農舍。


    這裏原是仙羽觀供人歇腳的,可原平山實在不高,大多不需要歇腳就上去了,於是道士們漸漸的不再打理,後來讓一對信道的老夫妻用了去。


    老夫妻想沾沾仙羽觀的仙氣兒便以此處為了家,平日裏修道念經,捎帶手供些茶點,無非是一兩種粗陋茶葉和白水,點心也就是鹹鹽炒的花生瓜子,能給人嗑嗑牙罷了。


    蔣熙元走進院子招唿了一聲,便有個穿著道袍梳著髻子的老婦人出來,麵目甚是祥和,看了進門的二人兩眼,道:“二位公子往屋後坐吧,天兒熱,那邊通透一些。”說完引著路繞了過去。


    這矮屋前麵都是山樹,清幽是清幽,視野卻極窄。不想,繞到屋後卻是直麵了原平山下的茫茫曠野,一眼望出去連西京城的城牆都能看見。


    山風陡然大了一些,一下子便帶走了暑熱。夏初稍稍展開雙臂摟了一袖清風,不禁舒服地歎了口氣,覺得臉腦子都被吹得清明了幾分。


    “公子稍坐,老身去給二位沏上一壺茶來。”老婦拿起立在牆角的掃帚,把這屋後唯一的木桌椅掃了兩下,返身走了。


    蔣熙元對著那桌椅微皺了一下眉頭,迴頭對夏初道:“就在這坐一會兒吧。粗陋是粗陋了些,難得清靜涼快。我怕你一肚子的問題,等不及下山了。”


    夏初站在山邊極目遠眺,看著遠處棋盤似的西京城,稍稍眯了眯眼睛,“其實我也沒有更多想要問的了。”她轉頭對蔣熙元笑了一下,“關於皇上。”


    “不想知道關於他的更多事?”


    夏初想了一下,慢慢地走到木桌椅前坐了下來,“大人認識的皇上,與我所認識的黃公子,可能真的不是一個人。我是說,不像是一個人吧。”


    “不能這樣分。”蔣熙元在她對麵坐下,順手揪了一片葉子在手裏捋著,垂眸說道:“你看見了這一麵,我看見了另一麵,但終究是同一片葉子。”


    夏初看著他手裏的那片樹葉,不免又迴憶起蘇縝曾經說過的一些話來,關於他的家庭關於他的母親,他曾淡淡提起又輕輕放下。如今知道了他是皇帝,方知他所經曆的一切,方知那不經意流露的哀傷與惆悵背後的傷痛。


    思想起來,愈發為他心疼。自己寥寥的勸慰曾經多麽無力,而該心疼的時候,卻又已經過去了。


    她猶自出了一會兒神,輕輕地吸了吸鼻子,隻揀得一句話,像問起經年不見的老友故交一般問道:“他現在一切都還好嗎?”


    “你指什麽?”


    “我指一切。”夏初抬頭看著他,神色略有不悅,“大人既然想與我說說,何必還要帶著刺探呢?”


    蔣熙元輕笑了一下,有點苦澀,“淮水鬧了災,他現在正忙著賑災之事。身體倒是好的,情緒……,如果不想讓人看出什麽來,別人也就看不出什麽。”


    “可大人還是看出來了。”夏初扭開目光,低頭一下下地劃著自己的掌心。


    “我不是看出來了,我隻是無意間知道了。”蔣熙元低聲道:“那紫玉的葡萄墜子用玉珠串成了手串,如今就掛在他的腕子上。腰佩扇墜都要離身,手串卻不必,我想應該是這個緣故。”


    夏初心裏像被芒刺紮了一下,隨著悸動帶出些疼痛來,依舊低著頭,“原是新婚的賀禮,最後變成了臨別的紀念。若知……是這樣,當初不如不買。”


    “當初……”蔣熙元往後仰了仰,看著西京城的方向,“所有的當初都是因為不知道以後。也許以後他知道了你是女子,又要後悔當初的告別。”


    夏初愣了一下,隨即心中大駭,手上頓時失了控製把自己的掌心劃的生疼。她猛抬頭去看蔣熙元,蔣熙元也緩緩地轉迴了目光,眼中無波無瀾了無情緒一般。


    清涼的山風忽然變得刺骨了似的,刮得夏初周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冷汗沁出,帶得連血也仿佛都沒了溫度,心跳空空。


    “夏初……”


    蔣熙元一出聲夏初便打了個戰,起身便想跑。剛轉過身那老婦卻端著茶盤從牆角繞了出來,看見夏初站著,便道:“水燒的慢了些,公子是不是等急了?”


    老婦人步履緩慢地走到夏初身邊,騰出隻手來把她按迴到了椅子上,笑道:“這茶呢,不是什麽好茶,可水好。”她半掩了嘴悄聲道:“山下鬆林有泉眼呢,知道的人可不多。”


    她提壺斟了兩杯放在桌上,又放了一小碟花生,笑嗬嗬地道:“嚐嚐看,有鬆香味兒呢。二位慢聊著,沒水了喚老身一聲就行。”


    老婦走了,夏初也過了那陣震驚,雖然身板僵硬挺直地坐著,卻也沒在跳起來。蔣熙元笑了笑,把茶推到她的麵前,“你跑什麽?”


    “我……,不是。”夏初有點警惕地看著蔣熙元,試探地道:“大人是不是在逗我?也……,也還算好笑。”


    蔣熙元抬眼看她,“你這話才是真好笑,夏初姑娘。”


    夏初幹笑了一聲,笑完神情尷尬,低了頭不知道該說什麽了。蔣熙元端起茶杯來輕輕吹了吹,“話才說了一半,你要是就這麽跑了就不怕後悔?”


    “我……已經後悔了。”夏初暗暗地哀歎了一聲,有氣無力地問道:“大人你一直就知道?”


    蔣熙元搖了搖頭,“說起來還要謝謝皇上送你的那幅畫。”


    “那幅畫?”夏初不明就裏地抬起頭來,“那幅畫……有什麽問題?”如果那幅畫有問題,那蘇縝也早該發現了才是。


    “畫本身沒什麽問題,隻不過你在說起你的身世時曾說過你有一個哥哥,卻並沒說你有一個妹妹。”蔣熙元抿了一口茶,“就這樣。”


    夏初怔忪了好一會兒才找迴思路弄明白了他的話,不禁抹了抹額頭,手肘架在桌上支著頭,發出無奈地一聲苦笑,“真是……,謊言就是謊言,再小心也總歸是有圓不了的漏洞。”


    “如果不是你那天喝醉了,如果我沒有送你迴去,許是到現在還蒙在鼓裏。”蔣熙元輕聲道:“我倒希望是天意。”


    “那天啊……”她扶著頭,仰起臉來問蔣熙元,“大人既然早就知道了,為何到今天才戳穿我?”


    “本來不想這麽快戳穿,可不戳穿你,很多話便沒法說下去了。”蔣熙元把茶杯放在桌上,手指輕輕地叩著桌麵,“我說了,我是來卜一個前程的。”


    夏初想了想,若有所悟,默然片刻問道:“那……皇上也知道了,是嗎?”


    “不知道。如果他知道,我也就不必帶你來仙羽觀見安元公主了。”


    夏初不懂他話裏的意思,不免有些煩躁了起來,坐直了身子,“大人我這人直來直去的繞不出那麽多的彎子,我……”


    “夏初。”蔣熙元打斷了她的話,勾唇淺淺一笑,“你真的不像是一般的女子,不嬌嗔不軟弱,入府衙之初打架滾了一身的灰土,急了還會罵髒話。別的女子都愛撫琴作畫,你卻熱衷查案破案。要不是那幅畫,我真想不出世上還有你這樣的女人來。”


    夏初聽完撇了撇嘴,未見赧意,卻好似還有一點自得的神情,拉過茶杯來喝了一口,“那是大人你少見多怪罷了。”


    “是我少見多怪。”蔣熙元笑道,往前傾了傾身子,“我還以為我所想的那個姑娘不會出現呢。”


    “哪個姑娘?”夏初一時沒反應過來,有些認真地問道。


    蔣熙元笑意愈甚,目光卻幽深如潭含了萬般心思,輕聲道:“我喜歡的,那個直來直去沒心沒肺的姑娘。”調音似羽般飄然於風中,“你以為是在說誰?”


    話如輕羽緩緩落下,卻直擊了心湖,劃出層層的波來。夏初得心咚咚直跳,血都湧到了頭頂,紅暈從脖子一直躥到了耳根。


    對於蔣熙元喜歡自己的事,她不是全無心理準備,可她的心理準備不是在這時候啊!不是在忽然知道了黃公子的身份,又忽然被戳穿了女兒身之後;不是前兩件事造成的震撼餘波未退,她腦子都要不轉了的時候啊!


    蔣熙元默默地看了她一會兒,道:“那次在酒樓吃飯我說過,你想聽的時候我會告訴你,你現在也許還不想,但我已經沒辦法再等了。”


    夏初低著頭沒有說話。


    “別想了。你不用給我什麽迴答。”蔣熙元伸過手去,夏初下意識地往後退了退。蔣熙元的動作一頓,“茶涼了,給你換一杯。”


    夏初有些尷尬,微微抬頭對他勉強一笑,“大人……”


    “我隻是想讓你知道而已。”他把茶重新斟滿放在了夏初麵前,“就像你知道皇上對你的心意那樣,也知道我對你的心意。”


    蔣熙元收迴了手,低頭看著自己麵前的茶杯,“那天你喝多了,我鼓足勇氣說了個笑話,沒想到你醒來便真當作一個笑話給忘了。”他輕聲一笑,像是自嘲,輕的化在風中便沒了蹤影。


    “不妨再說一次吧。”他抬起眼眸來看著夏初,專注而認真,“我喜歡你,是男是女我都不在乎,隻要是你。不要再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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