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鏡轉過身的那一瞬間,夏初覺得自己好像看了一個不可思議的魔術。那分明是黃公子在眼前,卻又偏偏襦裳羅裙簪釵配環。熟悉的眉眼間不見英氣,膚若脂眉如黛,倒分明一個絕世佳人盈盈而立。


    她一時間竟有點想笑,幾乎脫口而出要問問她為何做了女子的裝扮,可馬上又知道不是。再想下去,腦子又卡了殼,連晚鏡對她說的什麽她都沒明白過來,隻是直愣愣地瞧著。


    蔣熙元聽見晚鏡說話,扔下玄道長快步地走了過來,近前先看了一眼發愣的夏初,隨即對晚鏡拱手深施一禮:“臣見過安元公主。沒想到在此遇見,方才未及請安,是臣失禮了。”隨後又與林鈺見了禮。


    晚鏡看著他笑而不語,片刻才輕聲道:“是巧了。大人不必多禮。”


    夏初聽見‘安元公主’四個字才迴過神來,心頭驟然如翻了波浪,明知道自己該做什麽,卻仍是被這驚駭定在了原處,手腳好像都是麻的,沒了知覺。


    蔣熙元餘光看見夏初的樣子,隻覺得胸口像是被壓住了,心跳也跳不動,一點點的沉下去,連說話都費力氣。


    蔣熙元緩緩地吸了一口氣,按了按夏初的胳膊,夏初轉頭看著他,目光中有些茫然,有些不知所措的慌亂。蔣熙元對她勉強一笑,輕聲道:“夏初,給安元公主請安。”


    夏初微點了一下頭,這才麵向晚鏡低下頭去,拱手深躬,聲似蚊呐:“西京府衙捕頭夏初,參見……安元公主。”


    晚鏡抬了抬手,“夏捕頭不必多禮。”


    夏初收了禮站直了身子,頭卻沒有再抬起來。晚鏡看了她一會兒才移開了目光,對著蔣熙元依舊是笑吟吟的模樣,“沒想到蔣大人今日還有空閑來仙羽觀。”


    蔣熙元知道晚鏡不怎麽喜歡他,聞言隻是笑了笑,“是。”


    “那想必是有要事,既如此我與林鈺便不耽擱大人了。”


    “是。”蔣熙元攏袖拱手,“臣改日再向公主請安。”說罷,又對林鈺點了點頭,輕輕拍了一下夏初的肩,向中院門外走去。夏初草草行禮,又悄悄地看了晚鏡一眼,快步跟了上去。


    晚鏡一直目送著二人的身影走出中院,這才漸漸地斂去了笑容,輕搖著羅扇垂眸不語。林鈺也收迴目光,轉頭問她:“你是又瞧見什麽了嗎?”


    晚鏡搖搖頭,“我瞧見的你也瞧見了,並無其它。”


    “是嗎?”林鈺歪頭想了一下,又笑道:“不見得,最近我又沒有入宮去。”


    晚鏡嗔了他一眼,“別與我打這機鋒。你嘴上是不探問那紫玉墜子的事了,心裏倒還惦記著,早就想問了是不是?”


    “沒有。”林鈺無辜地攤了攤手,“要不是在這又遇見他了,恐怕我早把這事兒給忘了。”


    玄道長悄沒聲地探過頭來,“什麽紫玉墜子?”


    晚鏡一迴頭正看見玄道長一張大臉在旁邊,嚇了一跳,拿扇子衝他猛扇了兩下風,笑道:“收了人家的銀票,還要探人家的事,這可不厚道。”


    玄道長嘿嘿一笑,一臉的坦然,“那姑娘要是個尋常的,我才懶得多問。”


    “如何不尋常?”晚鏡眨了眨眼問道。


    “收了人家的銀票,自然就該閉口不言。我可是有職業操守的,莫問,莫問。”玄道長把手背到身後,腰身太寬,隻能手指勾著手指,一步一晃地走了。


    “你賣了我們的行蹤這事兒又要怎麽算?”晚鏡微微揚聲問他。玄道長頭也不迴地擺了擺手,走的越來越快,火球一樣片刻的工夫就滾沒了身影。


    林鈺扳過晚鏡的肩膀,神情詫異地道:“你們剛才說什麽?姑娘?夏初?”


    “嗯。姑娘。”晚鏡用扇子打開他的手,又往蔣熙元和夏初離開的方向看了一眼,須臾,輕輕地歎了口氣,“林鈺,還是不問不說的好。”


    林鈺也跟著往外看了一眼,想了一下道:“你是說夏初與蔣熙元?還是說夏初是個姑娘?”


    “皆是。個人有個人的機緣,個人有個人的命,咱們如此,他們亦是如此。該來的逃不過去,該散的聚不到一起,實不必你我去別人的因緣裏多上一句嘴。”她轉過身緩步而行,“人也好鬼也罷,何苦去擔了別人的心事。下月迴錦城了,我想坤兒了。”


    仙羽觀蕩著淡淡香氣,有道士似吟似唱的頌聲喃喃縈繞。幽幽鈴音,不知又超度了誰,收住了誰,將紅塵糾葛化做了虛無。


    夏初低著頭跟在蔣熙元的身後,都不記得自己是如何走出的仙羽觀。安元公主的臉在她眼前晃來晃去,她直疑心自己是不是記錯了黃公子的模樣。


    可黃公子的樣子她又怎麽會記錯呢?那眉眼笑容,在心裏不知道畫了多少遍。


    這世界怎麽這麽可笑?夏初想。她在北京的大街上連個明星都沒遇見過,跑到這來竟然撞上了皇帝,竟然還做了朋友,竟然還……


    原來真的有微服私訪這迴事嗎?原來真的有遊龍戲鳳這出戲嗎?


    那不是後人吃飽了撐的編出來的故事,用來賺票房,賺眼淚,賺廣告的玩意嗎?自己這凡人怎麽就會遇上了呢?


    她迴想前塵,往事倒更像是自己做的夢了。在街上的偶遇是真的嗎?在福記羊湯吃飯是真的嗎?在泰廣樓聽戲是真的嗎?在馬車上相倚而眠是真的嗎?


    那些心情都是真的嗎?那個擁抱,那聲嗚咽,那一晚自己流的淚都真的存在過嗎?又或者是一枕黃梁罷了。


    “夏初。”蔣熙元停下來,迴頭喚了她一聲。


    夏初抬起頭來,眼裏點點水光,可卻是笑著的,仿佛瞧見了什麽荒誕不經的事。蔣熙元微微詫異地看著她,一下子忘了自己要說什麽。


    兩人對視了好一會兒,夏初依然是那不可置信的表情,略帶茫然地問道:“大人,那真的是安元公主嗎?安元公主與皇上……真的長得很像嗎?”


    蔣熙元點了點頭。可夏初卻擺手,“不對,龍鳳胎不都是異卵雙胞胎的嗎?不會特別像的,這不科學。”她詢問地看著蔣熙元,蔣熙元沒有說話。少頃,夏初像泄了氣一般,露出一個似哭似笑的表情,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臉,悶聲道:“我真傻,大人你是見過皇上的……”


    蔣熙元默默地歎了口氣,把她的手拉下來,卻瞧見她滿臉的淚水,心裏一陣刺痛,“抱歉……”


    夏初搖了搖頭,反手胡亂地抹著臉上的淚,蔣熙元按住她的手把她拉進了懷裏。夏初把頭埋在他的肩膀上輕輕地哭了一聲,含混地說:“我就是……,我就是不太相信。我也沒有那麽想哭,可,可我也不知道……”


    蔣熙元隻是輕輕地拍著她的後背,闔眼咽了咽,覺得喉嚨裏苦澀微鹹。那日他從震驚裏迴過神來,他徹夜未眠的想自己要如何做才是對的。可想了很久,卻發現這件事根本沒有對錯,隻有自私。


    他能做到的隻有如此了。


    好半天夏初才平複了情緒,眨著發紅的雙眼抬起頭來,有些不好意思地抹了抹蔣熙元的肩膀傷的潮濕,“我……我失態了,抱歉。”她勉強地笑了一下,無措地甩了甩手,“是不是……,很可笑?”


    “還好嗎?”蔣熙元輕聲地問道。


    夏初抿嘴點了點頭,放眼望著原平山鬱鬱蔥蔥的草木,長長地歎了口氣。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就哭了,甚至哭完了都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樣的一種心情。


    這壓在心底的一樁事終於有了一個答案,再覺得荒誕,再不能相信,可它終究是那個正確的答案。


    盼望也盼望過了,糾結也糾結過了,氣惱也氣惱過了,傷心也傷心過了。五味雜陳到這一刻,積蓄的情緒緩緩展平,更多的似乎是釋然。


    至少她知道他是誰了,至少她能理解黃公子,哦,現在應該喚做蘇縝,喚做皇上。


    夏初澀澀地笑了一下。過往黃公子的一切,她都明白了。明白了他為什麽能那麽輕易的就打探到官員的事,為何不與蔣熙元碰麵,為何那樣的一個公子卻在西京全無蹤跡。明白為何他不告訴自己住在哪裏,為何不說他是誰。


    也明白他為什麽會在那樣的情感之卻毅然與自己道別。


    黃公子,她許是他家國天下責任重擔中的一隅喘息之地,她所遇見的,是蔣熙元口中那個真正的蘇縝,有著愛笑的眼睛,有著單純的情感。


    她何其有幸,她不該怪他的。因為他的的孤單更甚於自己,他的放棄更甚於自己,而他的難過,怕也是更甚於自己。


    而今滿心的歉意,卻無人可致。黃公子去了西疆,而蘇縝,卻在那比西疆還要遙遠的地方。


    夏初知道安元公主是蔣熙元故意要遇見的,不然不會在自己妹妹大婚前有閑情逸致來原平山,不會一而再的提起黃公子,不會特意問她是否還記得安元公主的故事。


    今天他古怪的情緒想來也與此有關,隻是他說要來卜一個前程,夏初卻不明白是什麽意思了。思及此,心中微微一沉,便轉迴了目光看著蔣熙元,略帶了一點窺測地問道:“大人,你是什麽時候知道黃公子就是皇上的?”


    “入宮請罪那天,我看見了那枚葡萄墜子。”


    “那……”夏初頓了頓,覺得心口有點發悶,“大人還知道什麽了?”


    蔣熙元垂眸苦笑了一聲,轉身向山下走了兩步,又迴過頭來對她道:“半山有個草廬茶肆,去坐坐吧。你想聽的我都告訴你。”


    “關於……皇上?”


    “嗯。”蔣熙元輕輕點頭,繼續往下走去,“還有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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