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劉起聽到月筱紅的死訊時,這個消息也到了宮裏。


    小太監跟安良說德方班遣人來報了,進宮開戲的名單也重新寫過呈了上來,雖然‘遊龍戲鳳’這出戲還能唱,但旦角卻換了人。


    安良拿著那本新的名單,思來想去的也不敢擅自做了主張,又拿不定主意這點小事兒是不是應該報給蘇縝,隻好先奔去找閔風,讓他給自己支個辦法。擱以前不會如此,可皇上最近總是怪怪的,他心裏沒底。


    好比上次閔風說讓德方班唱‘遊龍戲鳳’,他還說這戲不能在宮裏唱,結果轉天蘇縝就專門跟他說要有‘遊龍戲鳳’這出。


    他也不知道閔風為什麽能捏的準蘇縝的脈,這讓他還有點吃味,畢竟自己才是皇上最親近的內侍。


    安良見了閔風,既有事要求他,又不想讓閔風瞧出自己是摸不準皇上的心情才來找他的,話問出口別別扭扭的。閔風看在眼裏明白在心裏,也無心戳破,沉默了一下道:“這戲看來不用開了。”


    安良看看手裏的單子,疑道:“閔大人的意思是這戲非月筱紅不可?皇上什麽時候成月老板戲迷了?”


    閔風搖了搖頭,“不是月筱紅。”


    安良又想了想,一跺腳,“你就不能多說倆字兒把話說明白了嗎?我的閔大人!”


    “說不明白。安公公還是去呈報吧。”閔風拱了拱手,握著劍走了。安良站在原地數了數,十三個字兒,不少,但等於沒說。


    安良走了,閔風躍身坐到了一棵楓樹上,仰頭透過層層疊疊的樹葉看著灰沉沉的天,又想起四月初十那天皇上與夏初看戲時的情形,不禁默默歎了口氣。


    皇上迷的不是月筱紅,而是月筱紅所代表的那一天。皇上也很可憐,想睹物思人還要繞這麽大的一個圈子。


    他在想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但之所以會猶疑是不是錯,蓋因為不知道什麽才是對的。要是當初不相見多好。可要是當初不相見,真的就好嗎?他不知道。


    如閔風所說的那樣,安良惴惴不安的把月筱紅的事情說了,蘇縝聽後楞了楞,隨即垂下眼眸沉默半晌,低聲苦笑了一下,“罷了,不聽了。”


    安良見蘇縝神情有點沮喪,便壯起膽子道:“皇上,奴才也覺得宮裏聽戲沒什麽滋味。皇上若是悶了,奴才陪您出去走走可好?”


    蘇縝仿佛是沒聽見這句話,看著手裏的茶盞,緩緩地捏起蓋子,又叮地一聲放下,“月筱紅死了……”


    安良抬眼快速地瞧了蘇縝一眼,不明白他是何意,點頭道:“是。來報的人說是暴病身亡,月筱紅一直有哮症,大約是夜裏發了病。”


    蘇縝並不關心月筱紅,他甚至連月筱紅的扮相都不記得了。他隻記得那天是四月初十,他想聽月筱紅再唱一出‘遊龍戲鳳’,想有一個背景讓他沉迷其中,敞開的迴憶一下。


    可月筱紅死了,這個西京名伶的突然死亡忽然讓蘇縝感到一種無由來的恐慌,一種旦夕禍福的無常之感。


    那天他賞了百兩銀票,那天他和夏初飲了一壺白茶,那天他與夏初講了月筱紅的唱腔,那天夏初還誇獎月筱紅扮相柔美更甚女子。那天就是從德方班急急風的鼓點中開始,如今還時常迴響在心裏。


    然後月筱紅突然就死了,那是他第一次看月筱紅的戲,竟不料也是最後一次。


    蘇縝想起了那天他與夏初道別的傍晚,天色在將黑未黑的邊緣,夏初對他笑了笑,然後轉身跑進了巷子,身影漸漸模糊。


    他在迴宮的路上還在想夏初何時會迴來,還在猜她會送給自己什麽東西,然後,一切戛然而止。原本是他自己要掐斷的念想,此刻他卻忽然有些害怕了。


    會不會就再也見不到?是不是她轉身前的那個笑容就是結局?夏初若有一天離開,會不會終自己漫漫一生,也再不能多看她哪怕一眼?無論生死,自此兩茫茫?蘇縝這麽想著,就覺得心裏空的發疼。


    他很想找個人問問,問自己要如何做才是對的。皇帝要學著隱忍和放棄,但蘇縝卻不想遺憾和後悔。可什麽才是不遺憾不後悔的結局,他又該問誰呢?


    他忽然想起了蘇繹,那個為了一個男人失去所有甚至性命的皇兄。那時他曾暗暗的笑過蘇繹的癡,笑他何苦在自身難保的情況下坦誠自己隱秘的感情。


    他還曾經想過,若是他便不會那麽做,那樣的不灑脫。來日得了天下何須去說,來日若失了身家更不必再說。可現在他好像能明白蘇繹了,他害怕後悔。


    誰能灑脫?既動了感情,還談什麽灑脫?


    蘇縝放下茶碗站了起來,安良近前兩步準備伺候,可蘇縝卻擺了擺手,輕聲道:“不必跟著,朕想自己走走。”


    外麵依然是陰沉的天,無雨也無陽,辨不清下一刻灑下來的究竟會是什麽。


    轉過天來,夏初的耳朵被月筱紅的死訊塞滿了。平時她也沒覺得自己身邊有這麽多的戲迷,如今月筱紅一死,仿佛個個都成了戲曲專家似的。


    夏初雖然不懂戲也不熟悉月筱紅,但她同樣感到惋惜。對她而言,月筱紅已經化身為了一個符號,代表著她與蘇縝的一次心動迴憶,就像泰廣樓、福記羊湯還有那一抽屜信箋和禮物一樣。


    也許是她可以用來迴憶蘇縝的東西比較多,也許是她不像蘇縝那樣可以選擇相見或者不相見,所以對於月筱紅的死,她並沒有蘇縝那樣的感傷。


    自從在泰廣樓門前看見過安良之後,夏初獨自一人分析了很久。她認為蘇縝並不是沒有時間,因為即便沒有時間出來,他也可以像從前那樣來封信,安良有時間去趟泰廣樓就有時間給她送信。


    所以蘇縝是根本沒有打算來見自己。為什麽?她不知道。她猜不出蘇縝消失的理由,因為她連他是誰其實都不知道,但她卻得接受他消失這件事情。她也隻能接受。


    也許對於蘇縝來說,她沒有自己想像的那麽重要。她把蘇縝當朋友,她默默的喜歡著他,可那畢竟是自己的事,她沒道理也不可能要求蘇縝給予她同樣的心,更立場去埋怨什麽。


    自己開心、自己難過、自己輾轉反側,這就叫糟心的暗戀。


    府衙今天沒有什麽案子,也許是連賊人宵小都在哀悼月筱紅的死,沒了作案的心情。蔣熙元奉母命迴家出席‘非誠勿擾’了,劉起因為月筱紅的死而心情鬱悶,氣壓低的夏初跟他說兩句話就直犯困。


    這一天,無聊透了。


    下午未時三刻,眼瞧著就要下班時常青來了,進得門來一臉神經質的詭秘,湊到她身邊壓低了聲音道:“頭兒,有人報案。”


    夏初看他的模樣好笑,也學著他的樣子壓低了嗓子道:“真的啊?是什麽人來報案啊?”


    常青把手攏在嘴邊,聲音更低了一點,“他說他是德方班的小廝。”


    夏初用氣聲問道:“德方班的小廝?幹什麽?莫非月筱紅死的蹊蹺?”


    正這時,劉起突然咣的一聲推門而入,把屋裏的倆人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噤了聲。劉起見夏初和常青竊竊私語,湊得極近,便皺了眉頭,上前去一把將常青拽開,問他:“你湊那麽近幹什麽?”


    “沒有啊……”常青莫名其妙地看著劉起,“我就是跟頭兒說事兒呢。”


    “說事兒也不能湊那麽近!”劉起一挑眉毛,“留神大人見了不高興。”


    常青眼珠子骨碌一轉,隨即了然地點點頭,笑道:“是是是,多謝劉師爺提點。哦,我這正跟頭兒說有人報案的事兒,您知道來報案的是什麽人嗎?”


    “知道啊,我過來就是為這個事。”劉起扭頭對夏初說道:“我剛才看見府衙門口站的那個人了,上次查喻溫平案子的時候我在泰廣樓見過,是月筱紅的跟班小廝。夏兄弟,你趕緊去問問,是不是有什麽事。”


    夏初點點頭站起身來,走過劉起身邊的時候問他:“劉大哥,剛才你說的話什麽意思?大人為什麽會不高興?”


    劉起聽她這麽一問,心裏有點含糊起來。難道說他家少爺斷袖之事夏初還不知道?又或者那袖子不是對夏初斷的?少爺改戲了?以少爺那沒長性的性子倒也不是沒有可能。


    夏初看劉起打愣,便揮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劉大哥?想什麽呢?”


    劉起迴過神來漱了漱嗓子,正色道:“私相耳語總歸不好,大人若見了怕又要以為你在說他壞話,何必。”


    夏初一聽也有道理,便不再多問,帶上常青去見那個來報案的人了,劉起也快步跟了上去。報案的少年約摸十四五歲的年紀,穿著普通的布衣褲,一臉憔悴,但瞧著卻是個十分機靈的模樣。常青把他帶到班房,他見了夏初便伏地跪倒,道:“官爺,我們月老板死的蹊蹺,小的懇請官爺去查查,若真為賊人所害,還請官爺給月老板做主,莫讓他枉死不得瞑目。”話尾已然帶了哭腔。


    夏初讓常青拉他起來,又給他倒了杯茶水,溫聲道:“你是月筱紅的跟班小廝?叫什麽名字?”


    “小的名叫金二順。”他抬起頭來,眼睛泛著紅絲,聲音哽咽卻言語清晰地道:“小的做月老板的跟班有三年了。官爺,小的人微言輕,說的話您能信嗎?”


    夏初對他點點頭,鼓勵道:“不存在人微言輕,府衙隻認事實。你先說說看。我聽說月老板事突發急症沒的,你覺得哪裏蹊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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