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間也是好的。


    蘇縝忽然就被這平平的一句話給觸動了。過往經年,多少生死喜怒,沉澱後再迴想起來也就是那一個個的瞬間罷了。


    他所能迴憶的瞬間,似乎總是那麽灰暗。每一個他能迴憶起來的眼神,曾經都帶著心機,每一句話都曾經意味深長,那就是他成長的基調。母後觸柱的那個瞬間,他聽見父皇駕崩的消息的那個瞬間,看見皇兄屍身的那個瞬間,都像噩夢纏繞成網,兜住他的生命。


    一瞬間也是好的。他似乎也隱隱的這麽期盼過,期盼有一些事,有一些景,有幾個燦爛美好的瞬間,能讓他反複的去咀嚼迴味,會害怕忘記,會在想起時忍不住柔軟了內心,彎起唇角。


    蘇縝抬起眼來,看見夏初正舉著酒杯慢慢的搖晃,微微地眯著眼睛,笑意淺淺,一副陶醉的模樣,他便有些羨慕起來。


    她真是個很容易快樂,也很容易讓別人快樂的人。


    蘇縝默不作聲地看著她,忽然注意到夏初腕子上的那根絲繩,隻覺得眼熟,一時間沒想起出處在哪裏,於是問道:“你手腕上的那是……”


    “這個?”夏初抬起手腕看了一眼,轉了轉那粒珠子,“你送給我的那罐藥上的係繩,我瞧著精致又好看,所以順手就戴上了。”


    “難怪看著眼熟。”經她這一說,蘇縝這才記起來。沒想到這隨手的東西卻讓她用做了飾物。


    蘇縝啜了一口葡萄酒,唇邊淺含了一抹笑意,眼睛卻看著夏初的腕子。那手腕有些瘦削,約摸一掌的粗細,天青色的絲繩和糯白的珠子本是極普通的宮中物什,他從未放在眼裏,但被夏初繞在手腕上卻顯得格外精致起來。


    蘇縝看著她的手腕,忽然有種想要握在手裏的衝動,一晃神的工夫又趕緊錯開眼去,猶自尷尬地清了清嗓子,尋了個話題道:“剛剛在戲樓裏看你出神,在想什麽?”


    夏初眨了眨眼睛,迴憶了一下,說:“哦,那時候在想案子的事。就是上次我說的那個廣濟堂的案子,現在線索挺多,我有點抓不著頭緒。”


    “線索多不是好事嗎?”


    夏初搖了搖頭,“單一線索最好,鎖定嫌犯順著一條路揪下去,找到動機、作案時間,人證或者物證,這案子就破了。可線索多就好像走迷宮,看著都是路,但揪下去卻不知道哪條才能走得通,會費更多的周章。”


    “廣濟堂的案子死者是誰?”蘇縝問道,問完又說:“哦,要是不方便說也無妨。”


    “這倒沒什麽不方便的。死者是廣濟堂東家的妻子,也就是百草莊的莊主夫人。”夏初想了想,索性多說了一點,“我去過百草莊,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疑心重,倒覺得他們每個人都挺可疑的。噢,還有廣濟堂的一個大夫,我也覺得有點問題。”


    蘇縝沉吟片刻後說道:“我沒接觸過案件,但倘若是謀殺的話,似乎一般逃不出那幾個理由去:情殺、仇殺或者圖財害命。對嗎?”


    “對,絕大多數的謀殺都是這三個理由,可那個曹雪蓮的死狀卻不像謀殺,更像是激情殺人,因為現場處理的十分潦草,作案工具也是廣濟堂的。說起激情殺人,是指兇手被激怒而將人殺害,一般事前都會與死者有過爭執。但這爭執的理由可就多了去了,我們現在在查的也就是這個,這就說來話長了。”


    “我雖不太了解案情,但乍一想的話,能與一女子起口角並將其殺害的緣由,恐怕是與情有關。”


    夏初打了個響指,指了指他,讚道:“黃公子厲害啊!昨天剛查到的,曹雪蓮被害時身懷有孕,而且她在死前曾去一家藥鋪抓了墮胎的藥。”


    “墮胎?那也就是說這個孩子不是他丈夫的?”


    “我們也是這樣認為的。”


    “如果是這樣,那麽她的丈夫不是最該被懷疑的人嗎?”


    “按道理說是的,但她的丈夫不在京城,死者被害之前就已經離京了。而且這件事是不是就是她被殺害的理由,還有待查證,現在還不能妄下定論,不然有可能會忽略了其它的線索。查案很怕有盲點,會禁錮了思路。”


    夏初拿起一支筷子來無意識地在盤子裏劃拉著,“百草莊的人給我的感覺都很不對勁,語焉不詳,態度曖昧,話也說的是半真半假,可又捉不住明確的把柄。要是有竊聽器就好了,給他們屋裏都安一個。”


    “什麽器?”


    “噢,是我幻想中的東西,類似於……順風耳?你坐在別處,卻能聽見他們說話。”


    蘇縝一聽不禁笑了笑,道:“要真是有這樣的好東西,兩軍陣前豈不是無往不利了?”


    “那倒不是。你想啊,既然你有,那保不齊別人也有的,這樣一來豈不是又平衡了。”


    “也是。”蘇縝轉頭看了一眼外麵日漸西沉的天空,忽然對夏初道:“不如去看看?”


    “看看?看什麽?”


    “百草莊。”


    “啊?”夏初還沒反應過來,蘇縝已經站了起來,從荷包裏掏出個銀錠放在桌上,抓起夏初的手腕便往外走。


    夏初迴頭看著那錠銀子,愣愣地被蘇縝拉著走了幾步後,大聲道:“不對啊,黃公子,說好了這頓是我請的。”


    “無妨。”


    “不是……”夏初被蘇縝拽著走出了餐館的大門,心還記掛在那一錠銀子上,“你給的太多了啊!黃公子……”


    蘇縝充耳不聞,夏初手腕處細嫩的皮膚,微涼的觸感,從他的掌心直抵心頭。說他心猿意馬可能不合適,但終歸腦子是亂的,也全然不顧自己抓著一個男人手腕的行為有多麽詭異。


    他心裏明白自己身為一個皇帝,這樣做是不對的。他想起了夏初說的那個皇帝,那個帶走了李鳳的皇帝。那是個昏君,可昏君到底是自在,想做什麽就去做什麽了。他不是昏君,可這時候他遏製不住的想任性一迴,放肆一迴。


    若無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把那些國事的負累,身份的枷鎖都統統拋開,或許以後無聊苦悶時,他便能有這樣一次恣意妄為的經曆可以讓他迴憶。


    而他內心深處更希望的是,再多與夏初相處一會兒,哪怕多一個時辰也是好的,真的,哪怕隻是多一瞬也是好的。也是自在的、高興的。


    蘇縝告訴安良要出城後,安良愣是沒反應過來,好像不明白‘出城’兩個字是什麽意思似的看著蘇縝。愣怔了好一會兒,表情一變,連說話都走音了,“出城?!皇……,不,不行啊!這都什麽時辰了。”


    蘇縝把安良拽到一邊,意味不明地對他笑了笑,用指甲在他脖子上劃了一下,“安良,朕知道你是個忠仆,可忠仆,總得是活人做的。”


    安良咽了咽唾沫,“公子,您,您又喝酒了?”


    “這跟喝酒沒關係,朕酒量好的很。”蘇縝笑著拍了一下他的胳膊,“走吧,再晚城門要關了。”說完,撐著車板便跳了上去,又從簾子裏對他勾了勾手指。


    跟喝酒沒關係?騙鬼啊!


    安良覺得蘇縝的心裏好像鎖了個頑童,酒就是開鎖的鑰匙,一喝完酒就有點本性畢露的意思。他使勁地攥了攥手裏的鞭子,抬頭四處的尋摸,壓低了聲音喊閔風。喊了幾聲後閔風便從身後拍了他一下,“要出城?”


    “是啊!”安良急的跺了跺腳,“趕緊勸勸啊!這還得了,這事兒要讓別人知道了,咱們這腦袋就真得搬家了啊!”


    “誰知道?”


    安良眨了眨眼。誰知道?


    他轉念想了想,也是啊!宮裏沒有太後沒有皇後,沒有妃子,自己的領導除了皇上之外別無他人。也就是說,除了皇上,沒有人能讓他屁股開花腦袋搬家。


    安良迴過悶兒來後,指了指閔風,“話雖少,倒句句在點兒上。不過你可跟好了,皇上最近貪玩了些,可別出點什麽意外才好。”


    “老氣橫秋。”


    沒等安良迴嘴的話說出口,閔風一閃便不見了。安良左右瞥了兩下,哼道:“會功夫了不起啊!神出鬼沒……”


    緊趕慢趕的,趕在關城門之前出了城。安良迴頭看了一眼高高的城牆,心說這可怎麽迴來啊!


    罷了,事已至此,也隻能硬著頭皮繼續趕車了。好在是倆大男人要去辦案,這夏公子要是個女的,豈不是真的要遊龍戲鳳了!


    車行在城外官道上,夏初卷起車簾看著原處,倦鳥晚歸,鴉叫聲聲,飛入大片被西沉的日頭染成金橘色的天空。漫漫無邊際的平原風景,樹木如剪影般貼在天邊,光芒透過葉間明滅,粼粼如掛滿了細小的金鈴。


    車飛馳,好像路就沒有盡頭似的。


    夏初忽然輕輕地笑了起來,覺得這簡直像一次說走就走的旅行,也仿佛給了她一次奮不顧身的愛情般的錯覺。


    隻可惜是錯覺。縱然美好。


    夏初的笑被蘇縝盡收眼底。他不知道夏初在想什麽,不願去問,也不敢去問。他也有心生怯意的時候,那是在麵對著自己不知如何拆解的心情,迴避著不想深思的情緒,掩埋起未知一切可能的時候。


    此時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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