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若風的毒並不重,程君樓兩幅藥下去,毒就解得七七八八了。


    程君樓隻在沈家住了一日,看沈若風沒什麽大礙,他也不便在沈家久留,正打算告辭。


    沈芳收拾好藥箱,跟在師父身後,這時,門房通傳有人找,沈芳正納悶,就看到宋慈跑進了院子。


    宋慈就是她之前在慶州撿到的丫鬟,謝瑾瑜還特意讓侯府之人調教了一番才送到神醫穀。


    她倆雖說是主仆,可沈芳一般跟師父外出出診,在穀內也有課業要做。


    沈芳並沒有當大小姐的習慣,宋慈伺候她的衣食住行,兩個人相處,實則跟姐妹也差不多。


    看到宋慈過來,沈芳疑惑:“不是讓你看家嗎?”


    宋慈快步走過來附耳過來,在沈芳耳邊嘀咕了幾句。


    沈芳麵色就變了,“人在哪兒?”


    宋慈道:“在門口候著呢。”


    沈芳忙三步並作兩步趕到了門口,來的人是謝雲夫人曹氏身邊的大丫鬟秋月。


    沈芳來到神醫穀以後,同在京城。這些年,曹氏時不時地來神醫穀看望沈芳。有時給她送四季的衣裳,有時是應季的水果。


    不過自從她迴到了京城,她的應酬也漸多。起初還能經常過來,後來也隻能讓貼心的心腹丫鬟跑一趟了。


    謝雲這些年平步青雲,官做得越來越大,曹氏的日子卻並不好過。


    男人們的戰場是前朝。


    女人們的戰場則是後宅。


    她迴了京城,日日到婆母身邊盡孝就不必多說。


    這些年謝雲平步青雲,襯得其他人黯然失色,妯娌們平時嫉妒的酸話一籮筐,而婆婆更是以無子為由,不時地往他們房裏塞人。


    曹氏有苦說不出。


    謝雲就算是心裏有她,也不可能時時刻刻替她出頭。


    這麽多年,為了謝俞寧,她都忍了。


    謝俞寧已經長大成人,在京城自然是要走動相看,相看的時候,互相都是要打聽對方家底的。


    婆婆仁慈不仁慈,媳婦孝順不孝順,為了俞寧,曹氏也分外看重名聲,所以日常的種種委屈,她也隻能忍受著。


    常言道,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曹氏如今歲數漸長,又不時受到婆母妯娌磋磨,華發早生,又哪裏能和二八年華的少女可比?


    而謝雲雖然比她大,這些年官場平步青雲,春風得意,氣質經過了沉澱,更有世家的從容底蘊,竟是自有一派風流!


    也不怪稍微顏色好的丫鬟,都惦記往他房裏鑽。


    曹氏還算是有手腕的,可大家族裏的陰私齷齪實在是不堪。前幾日她又被妾室頂撞,前腳她剛捆了人發賣了全家,迴頭就被婆婆不輕不重得給下了麵子。


    她心裏不快,謝雲卻忙著跟同僚聚會,晚上到家喝得醉醺醺,安置在了書房。


    兩人居然連抵足而眠,說些心裏話的時間都沒有了。


    曹氏壓抑地久了,一陣風寒,病倒之後,鬱卒於心。


    竟然是一病不起了。


    這幾日居然是藥石罔效的樣子,眼看著要不好。


    她這才打發了貼心的丫鬟過來,臨死之前,一定要見沈芳一麵。


    沈芳當下也不耽誤,急忙地上了馬車。


    本來她想要帶師父去,程君樓卻搖頭拒絕了:“你現在已經出師了,不需要為師時時刻刻盯著了。你治不了的病,為師去了,也無從施展。該有你獨當一麵的時候了。為師對你有信心,去吧,為師在神醫穀等你。”


    沈芳點頭,拿起藥箱,宋慈跟在她身後,兩人上了馬車就往謝府奔。


    到了謝府,一進門,發現謝府的規矩的確是多。


    高宅大院的,一步一景,院子套著院子,迴廊連著迴廊。


    她們一路過來,明知曹氏身子不好,進來的時候,有的院子裏還有丫鬟嬉笑打鬧著。


    沈芳心情極為不好。


    可一想到高門大院,枝繁葉茂,說笑的人也未必是一個房的。


    也不好多說什麽。


    秋月在前頭帶路,一行人急忙往曹氏院子裏去。


    好在一進院門,就看到了謝雲。


    此刻的他,神色萎靡,臉色發青,臉上胡茬也長了出來。


    他不斷地在院子裏踱步,看到沈芳進來,眼睛一亮:“大侄女,你可來了……”


    “一會再說。”沈芳沒功夫跟他寒暄,急忙進了曹氏的房間。


    一進門,看到床上躺著的神情憔悴的曹氏,她心沉到了穀底。


    人吧,人的一生會遇到形形色色的人,有的人你每每想起,都是畫麵和顏色。


    曹氏對於沈芳就是如此。


    她至今記得曹氏在慶州鮮活的樣子,給謝俞寧梳頭挽發,還有怒叱自己的樣子,那個畫麵裏曹氏整個人都是鮮活的分明。


    可此時的她,頭發如雜草,額頭上綁著白布,臉上蒼白如雪,嘴唇一點血色都沒有。


    就像是一隻腳邁入了棺材裏一樣。


    將心比心,這些年曹氏對沈芳委實不錯。


    故人之子,她就算是看在謝雲的麵子上,也時刻地能打點好也幫忙打點好。


    是真的像長輩一般嗬護著沈芳。


    沈芳當下也不遲疑,心裏鬱悶,麵色不變,快步上前抓起了她的手腕細細切脈。


    一盞茶之後,她才鬆開了曹氏手腕,問道:“曹姨,何至於此?”


    沈芳切了她的脈,發現她其實並沒有什麽非死不可的重症。


    無非是求生意誌,慢慢失去,失了生機而已。


    謝俞寧年前已經出嫁,嫁得也是高門大戶,公婆寬和,丈夫爭氣,已經跟著丈夫去了任上。


    曹氏自從女兒出嫁之後,仿佛整個人的精氣神都抽走了。


    “人這一輩子,一晃就過去了,太快了。”曹氏落淚,邊哭邊說:“其實,我最懷念的,反而是在慶州的日子。每天逍遙自在,日子過得有聲有色,而不是現在,整日的規矩,烏煙瘴氣的後宅……”


    沈芳沒多說,各人有各自的活法,她勸解不了。


    她拿了紙筆刷刷下了幾味猛藥,轉身遞給了秋月。


    秋月顏色一般,這些年一直跟在曹氏的身邊。


    曹氏有手腕歸有手腕,對待下人其實很厚道。隻是因為頭頂上有著老夫人這一尊大佛,不斷往房裏送人,稍微有顏色的就想往謝雲後宅裏塞。


    日子久了,曹氏身邊的顏色好的丫頭,心頭也跟著活絡了。


    看重之人的背叛,有時候要更剜人心。


    曹氏這些苦,無人訴說,沈芳還沒出閣,她不可能跟沈芳說這些。這些遭遇,還是沈芳無意之間從秋月那裏得知的。


    沈芳才知道,能幹如曹氏,麵對這世家的後宅,都無可奈何。


    還好她娘親沒嫁入這樣的人家。


    秋月按照方子快步出去熬藥,不多會兒,藥就熬好了。


    沈芳接過來,輕微嚐了一口,沒什麽問題,這才讓秋月給曹氏灌了下去。


    曹氏喝了之後,看起來麵色似乎有了血色。


    可沈芳知道,心裏憋屈的久了,豈是一副藥就能治好的?


    心病還需心藥醫。


    沈芳走到曹氏麵前,伸手拉起曹氏的手:“曹姨啊,活著才有希望啊。你駕鶴西去了,打下的基業,到底是便宜了誰?庶子庶女嗎?那你如此忍辱負重,是圖什麽呢?”


    曹氏搖頭:“這些,我又如何不知,隻是很多時候,懂得許多的道理,卻還是看不開,也堪不破紅塵,過不好這一生。”


    “曹姨,我現在還記得在慶州時候的你,還有迴京路上的你,當時我就在想,如此聰慧又能幹的女子,屬實難得。”


    沈芳安慰著曹氏:“您是不服輸的性子,你不能讓自己這麽軟弱下去,是人都有懶惰的時候,偶爾逃避一下無礙,可您不能作踐你的身子。”


    “曹姨求你一件事。”曹氏牢牢抓著沈芳的手,哀求道:“我這一輩子,臨了臨了,隻俞寧我放心不下,希望你和她親密些,時常看顧些她……”


    沈芳心一橫,揮開了曹氏的手,站了起來:“曹姨,求人不如求己。朋友的一時照顧,和娘親的照顧是比不了的,沒有人能代替您給她的愛。俞寧的性子軟,您又不是不知道,您不硬起來,以後俞寧也要走您的老路嗎?”


    沈芳想了想俞寧的性子,因著曹氏能幹,俞寧其實操心的事情很少,她是個有福之人。


    婆婆寬厚,丈夫爭氣,可人生哪有事事如意,此時是因為謝雲仕途順利,隻要腦子不撞南門,都犯不上去為難謝俞寧。


    可萬一又有了繼室呢,自古以來,寧扔了當官的爹,不能棄要飯的娘。


    有了後娘,就有了後爹。


    謝雲現在如此得勢,一朝喪偶,續弦的媒人得把謝家的門檻踩平。


    指望謝俞寧有了委屈,繼室給撐腰嗎?如果繼室又有了兒子呢?


    “曹姨,你並沒有沉屙之疾,恕難從命。”沈芳不客氣地問:“強硬如你,倘若都活不好這一生,那你讓俞寧怎麽辦,謝伯得勢還好,一朝失勢,俞寧也追隨著您而去嗎?”


    “曹姨,在我看來,你的症結就是太過剛強,什麽都想要。可這一輩子,總是要看淡一些東西,您要院子清淨,就不要想著名聲,您要賢名,就必然會和丈夫離心,您要想當俞寧的靠山,您就得好好活著,女子本弱,為母則強,這麽簡單的道理,怎麽還要我來跟您說呢?”


    在沈芳看來,婆婆既然不慈,就翻臉便是。讓侍疾,就淪流伺候,婆婆裝病不是麽,一個時辰半個時辰過去把她叫醒,妯娌不是說酸話嗎,迴頭讓謝雲敲打下他們的丈夫。


    小妾蹦躂,絕子藥下去……


    這些事情,曹氏怎麽可能不會。她也是高門出來的庶女,主母怎麽對待妾室的,依葫蘆畫瓢總會吧。


    隻是她太過於貪心了,又想著要賢名,又想著要丈夫的寵愛,又想著要孝順的好名聲。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該舍得的,就放棄。


    君若無情,我便休。


    曹氏怔怔地看著沈芳半響,眼睛裏忽然有了神采,沈芳又給她下了一記猛藥:“曹姨,我剛才切您的脈,還有句話想要跟您說,俞寧指望的也就是您和她自己的親兄弟,您何不為她再添一個兄弟呢?”


    曹氏猛然抬頭,看向沈芳:“這——我如今的歲數……這些年,我也不是沒想過,可我這肚子……”


    “迴頭,我想辦法,不過您就算有了身孕,也得能生下來啊,您得把自己的日子過明白了才是。”


    曹氏眼睛亮起:“好,我一定振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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