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九城不可置信地看著女兒,嘴唇開了又合,才啞聲問道:“當真?”


    “千真萬確。”沈芳看著她的父親,眼裏忽然湧出兩行清淚,然後人便直勾勾地向後倒了下去。


    周圍人發現了,立刻上來簇擁著方縣令,掐人中的,摸著胸口順氣的,來人抬頭麵色不善地盯著沈芳:“你到底跟方大人說了怎麽,怎麽方大人竟會無緣無故地暈倒?”方九城雖然是戴罪之人,可他因何獲罪眾人都知曉,心裏敬佩他反而並不把他當成罪犯。


    沈芳看著倒地不醒地父親,心裏卻絲毫沒有覺得痛快。


    不是有人說過嘛,當有了快樂分享之後,你將收到雙份的快樂,有了痛苦分享之後,你的苦痛會少了一半。


    都是騙人的,痛苦分享之後,明明是兩個人都痛苦了,並沒有減輕半分。


    謝瑾瑜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的,他站在不遠處,並沒有上前,等沈芳走過來的時候,沈芳以為他會說些什麽,出乎意料的是,他什麽也沒說迴馬車的路上,謝瑾瑜老老實實地跟在她身後,沈芳率先忍不住:“你不問問我為什麽嗎?”


    謝瑾瑜搖頭:“你做事肯定有原因,你想說自然會告訴我。”


    沈芳找了個大樹撐著身子,然後緩緩坐下靠著:“有時候我覺得我很累,你說我也是小孩子,為何我總是要想這麽多。”


    謝瑾瑜從袖子裏掏出一個梨,遞給了沈芳,沈芳拿起來不客氣地咬了一口:“挺甜。”


    “太子哥哥讓人送來的。”畢竟謝瑾瑜還是小孩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吃食上不能過於苛刻。


    沈芳咬了一口下意識的要遞給他,他們之前一起逃荒的時候就這麽換著吃,可這次謝瑾瑜沒接:“梨分著吃不吉利,我剛才吃過了,這個是給你留的,你吃吧。”


    沈芳聽了,不客氣地三下五除二消滅得幹幹淨淨,吃了東西整個人都好了不少,事情已經這樣了,她隻能把自己做好。


    見她神色好了很多,謝瑾瑜才開口:“雖然我不知道你們發生了什麽,但是我知道你心裏一定不好過。”


    “你為什麽會這麽想?”


    “我以前跟我爹鬧脾氣,他次次都讓著我,後來我發現,其實並不是因為我占理,隻是我爹哄著我而已。他不想我不開心,所以我想,大抵天下的父母,如果不是有苦衷,都會希望自己的孩子開開心心的。”


    沈芳不由得想到小時候,她爹的確是對她很好,會把她抱在膝蓋上,看書的時候也是。是真的格外地寵愛。


    到底是什麽時候爹發生了改變的呢?


    是因為一個案子,營城再小,她爹也有顧不上的時候,有個偏僻的村落,一個小男孩自幼父母雙亡,被人吆喝著像狗一樣打罵,他大伯娘脾氣不好,心情好了打他一頓,心情不好了也打他出氣。給他飯食從來不好好給,扔到地上讓他像狗一樣爬著吃。


    小男孩村裏的人對待他也不友好,有的孩子會拿石頭砸他,他經常是衣衫襤褸,赤腳朝天,跟乞丐無甚分別。


    他也完全沒有孩子的純真,變得木訥死板,神情麻木。


    後來不知道什麽原因,可能是他大伯娘死了,他輾轉出了村,一路上遇到各種人對他打罵,他就朝著人吐口水,換來更重的打,他卻覺得很有趣,尤其是看著他們跳腳氣急敗壞的模樣。


    終於,他來到了營城縣內,一日他習慣性地對一個婦人吐口水,那個婦人身懷六甲,可能是出於憐憫,也可能是她天生內心善良,她並沒有打罵他,反而把籃子裏的饅頭給了他一個,還溫柔地給他擦幹淨了臉。


    可最後這個小男孩反而尾隨了這個婦人,趁著婦人丈夫上山打獵,隨手拿起柴房的斧頭,將婦人活活砍死……


    案卷拿過來的時候,方九城看著卷宗久久無言。


    他不明白小男孩憤怒殺害婦人的緣由是什麽,於是他特意提審了小男孩。


    了解了原委才知道,原來所有人都對小男孩不好,對他打罵,他才覺得是正確的,婦人待他好,他反而不適應,覺得那是錯的,如果一個人長期在絕望無助的泥潭裏生活,就不適應雲朵上的光芒和燦爛。


    方九城本想留他一條性命,去看了他很多次,可這個小男孩好像從殺戮中得到了快感,絲毫不掩飾自己的興奮。臉上的表情兇狠猙獰。還說道如果出去了,一定還會殺人。


    而被害的婦人,年邁的母親得知女兒慘死的消息,悲痛欲絕,當日夜裏就懸了梁。


    婦人的丈夫天天跪在府衙門外,隻希望兇手可以以命抵命。


    原本按照大曦律法,這個男孩歲數的確是沒到,差了幾個月。


    可方九城探望了他多少次,心一次比一次涼,這樣的人,將來放出去,嚐到了屠戮的樂趣,將來會有更多無辜的人枉死。


    大曦律例,“年未滿七歲,賊鬥殺人及犯殊死者,上廷尉以聞,得減死。”也就是說如果他確定是七歲以下,上報到廷尉,可以減刑。


    方九城讓師爺調閱了男孩的生辰記錄。


    上麵寫的並不詳細,可七歲可未滿七歲。


    因為窮的地方上報的都比較晚,可能有的孩子三歲了,才想到去府衙登記。


    不過幼兒犯罪,如果用錢脫罪是可以適當減免的。


    方九城一直在躊躇要不要給他一個生的機會,改過的機會。


    可當他下了衙門,死者丈夫攔住了他,問道:“都說你是青天,你應該可以對我的遭遇感同身受才對,你也是有妻女的人,如果你的妻子遇到這樣的人,你的女兒遇到這樣的人呢?”


    方九城最後迴去和師爺商議了一番,還是判了斬立決,心情低落了有一陣子,後來又帶她去了懷城,等迴來就把她送到了萬福寺,讓她學本事……


    說來,她爹也的確不是不愛她。


    兩人在樹下聊著天,沈芳把這個案子含糊了下,給謝瑾瑜講了。


    謝瑾瑜卻說道:“國有國法,律法是量刑的標準,這個縣令沒做錯啊。”


    他又給沈芳講起了自己聽來的故事:“說有個王秀才跟同窗發生了口角,兩個一言不合動起了手,結果王秀才一腳踹到了李秀才的腰上,把人家踢壞了。王秀才連忙把人接到了家中,悉心照顧,後來過了大半個月,李秀才養好了傷,就迴到了郊縣的家中,誰知三兩日居然莫名其妙的死了。”


    “是被人殺的嗎?”沈芳思索著。


    “李秀才並沒有什麽仇人,妻子迴憶唯一最近起過爭執的就是王秀才,於是縣衙就把王秀才給拿了。仵作對李秀才開棺驗屍,發現李秀才的腰部發黑,於是判決王秀才死罪。”


    “可是如果王秀才真的想殺了他,為何還要接到家裏養傷呢,都已經養好了,可以自行迴家了,應該不是這個原因吧?”


    “因為審案的縣令是代審的,原來的縣令出門迴來發現這個案子的疑點,於是駁迴了。覺得腰傷既然是踹過,那麽發黑是正常的。兩個縣令爭執不休,鬧到了上峰那裏,上峰支持原來的生怕。縣令覺得判重了,又往朝廷上報,最後這個王秀才免於一死,隻是流放。”


    “原來如此。”沈芳看著謝瑾瑜,發現他腦袋裏知道的東西還不少。


    “所以說,同樣的案子,在不同的縣令眼中,最後的結果都可能會不同。隻要不是徇私枉法,問心無愧就好了。人畢竟不是尺子,可以丈量人心。量刑又哪裏尺寸都正好合適呢?”


    “有道理。”沈芳笑著問謝瑾瑜:“你長大了想到大理寺斷案嘛,還是要當將軍?”


    謝瑾瑜笑笑:“我還是當個紈絝比較好。”


    有時候太有能耐了未必是好事,隻是這個他不便跟沈芳說。


    魏嬰過來喊他們上車,兩個人才起身。


    魏嬰臉上一臉憂愁:“也不知道為何,前幾日方大人好好的,今日忽然拒絕了跟太子同車,執意要去囚車……奇怪奇怪。”


    沈芳麵色不變,反而是謝瑾瑜說:“可能是在囚車裏,心裏會好過些吧。”


    沈芳看著遠處模糊的身影,心裏卻在想著,如若能找到娘親,她願意時時坐囚車,她今日坐囚車,明日坐囚車,後日也可以坐囚車,隻要娘親能平安無事。


    魏嬰還要說什麽,被謝瑾瑜眼神止住。他努了努嘴,終於沒再說什麽。


    幾個人安安靜靜地上了馬車,前往京城。


    這日夜裏,沈芳做了個噩夢,她夢到當初茅村遇到的那個惡人,他青麵獠牙步步緊逼,似乎要非禮她,她額頭冒汗,手上也都是汗,峨眉刺被她攥得緊緊的,可她沒等殺了他,就發覺自己扭頭,被非禮的人變成了自己的娘親,她忙上前阻止,用峨眉刺捅穿了他的後背,可那人卻還在扒著娘親的衣服,嘴裏發出怪笑……


    沈芳大聲唿喊著不要,掙紮著坐起身。


    她無法想象,如果她娘親遇到這樣的人,可怎麽辦。她大口喘著氣,後背被汗濕。忙下地咕咚咕咚地灌了半肚子涼水。


    看著外麵漆黑的天空,可天上的明月,一時間無比思念著自己的娘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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