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定方殺到狼頭旗下,卻不見了頡利,便縱馬衝殺,四處尋找,卻全然不見頡利蹤跡。盛怒之下,便在敵軍中橫衝直撞。此時頡利雖以金蟬脫殼之計逃過一劫,卻也因此讓突厥大軍失去了指揮者。一時之間,一隊隊突厥將士鬥誌全無,在唐軍的猛烈攻擊之下,如同沒頭蒼蠅四處逃散,轉眼之間,土崩瓦解。蘇定方正在追殺敵軍,卻見一支軍馬從後麵殺到,軍中一麵大旗,旗下一員老將,金盔銅甲,胯下一匹火炭般戰馬,對自己高聲問道:“前麵可是蘇定方蘇將軍?”


    蘇定方也料定前麵老將必是李靖,忙催馬向前答話:“正是晚生,老將軍可是李靖李大帥?”


    李靖道:“正是老夫。”


    蘇定方聞言,忙下馬拜倒,隻見李靖也連忙翻身下馬,剛要上前攙扶,卻忽又縱身向定方身後撲去。定方不覺一怔,迴頭看時,卻是甄翟兒不知為何從馬上跌落,恰被李靖扶住。蘇定方一聲驚唿道:“大哥,莫非受了傷不成?”


    定睛看時,卻見他左肩右腿各中了一箭,鮮血染紅了戰袍。原來甄翟兒已負傷多時,隻因怕影響了軍心,故此沒有聲張,此時見到李靖,精神一鬆懈,便支撐不住,跌落馬下。定方忙又問道“大哥傷勢如何?”


    甄翟兒微微一笑道:“皮肉之傷,不足掛齒。”


    李靖卻關切道:“義士傷勢不輕,且速到軍帳中醫治。”


    卻見甄翟兒道:“在下甄翟兒,見過大帥。”


    李靖忙答道:“李靖久聞義士大名,今日一見,果然英雄。今日二位建立奇功,老夫必當奏明天子,為二位請功。”


    甄翟兒又是微微一笑:“在下無心仕途,當歸隱山林。隻是我這蘇兄弟,才兼文武,當有萬裏鵬程,還望大帥留於帳下,多加提攜。”


    李靖忙道:“若蒙二位不棄,實乃社稷之幸。隻是此皆當暫且放下,還是先迴大帳為義士療傷要緊。”


    甄翟兒道:“在下這裏自有金瘡藥療傷,不勞大帥掛懷。”又轉向蘇定方道:“賢弟,你今日既遇大帥,也是前世機緣。日後當追隨大帥建立奇勳,名書竹帛,也不枉活一世。哥哥在此別過了。”


    說著便要上馬,定方忙上前扶住,道:“大哥你傷勢如此,小弟怎能放心得下?”


    說著,取出金瘡藥為甄翟兒敷上,這才轉向李靖道:“實不相瞞,定方到此,本欲投奔大帥,報效國家。不料大哥負傷,實需定方照料,隻得暫且告辭。倘若有緣,他日定當追隨大帥蕩清沙漠,拓疆安民。告辭!”


    說罷,先將甄翟兒扶上馬,又向李靖拜了一拜。甄翟兒卻道:“愚兄傷勢無礙,賢弟隻管留下。”


    定方道:“定方主意已定,大哥不必相勸。”


    李靖見定方去意甚堅,便道:“蘇將軍,老夫若此時留你,實乃陷你於無情無義之地。也罷!”說著,解下腰間寶劍遞向定方:“此劍隨老夫征戰多年,乃是老夫珍愛之物,今贈予蘇將軍。待甄義士傷愈後,你再來報效國家不遲。”


    定方也不推辭,接過寶劍,又對著李靖拜了三拜,便翻身上了甄翟兒的馬,扶著甄翟兒策馬離大軍而去了。李靖滿心不舍的望著定方一行人遠去,直到全然沒了蹤影,方才收迴目光,率軍繼續追趕敵軍。大軍直追殺出二十餘裏,方才收兵。這一戰,從清晨直殺到傍晚,唐軍殺敵萬餘人,斬賀魯以下虜酋二百餘級,俘敵六千餘人,其中包括設主以下酋長百餘人,獲戰馬數千匹,其他軍資器械無數。這是唐朝自開國以來,首次在決戰中大破突厥主力,讓突厥人的囂張氣焰大減。故戰後頡利倉皇逃往太原,不敢繼續停留,很快便撤軍迴國了。此乃後話,不必贅述。


    卻說李靖率軍踏著一地屍丘血渠迴歸雀鼠穀營寨,來到點將台時,忽見火麒麟昂首幾聲長嘯,繼而一陣暴躁騰跳,險些將李靖掀下馬去,隨即便瘋狂發足奔向山上。李靖雖竭力勒韁控禦,可火麒麟卻依舊狂奔不止,直到來到懸掛著賀魯屍體的高杆前,方才停下來對著賀魯發出陣陣悲鳴。李靖頓時明白了——火麒麟認出了賀魯。李靖心裏不禁一熱,忙翻身下馬,令人將賀魯的屍體從懸杆上取下。火麒麟立即撲到屍體旁,俯下頭去舔舐賀魯身上的血跡。舔了一陣,又昂首發出聲聲悲鳴,接著再次俯下頭去舔舐。直到將血跡全部舔淨,便臥倒在屍體旁,迴頭直直盯住李靖一動不動。李靖默默望著火麒麟,隻覺得一陣陣心疼。驀然,他明白了火麒麟的心意,忙走上前去,摟住火麒麟的頭,撫摸了幾下,道:“老夥計,你盡管放心,我一定將你這位舊主送迴漠北。”


    火麒麟似乎聽懂了李靖的話,然後掙紮著站立起來,又一次發出嘶鳴,然後把頭伏在李靖的肩頭蹭來蹭去。李靖隻是默默地拍了拍它的頭。


    次日一早,李靖便在突厥俘虜中挑了二十人並一百唐軍騎兵,讓他們護送賀魯的屍體返迴突厥。李客師勸道:“賀魯非比常人,大帥未經聖旨,擅自將其屍身放還番境,隻恐日後見責。”


    李靖道:“倘若上奏朝廷而不見允,我豈不是要負了火麒麟!我意已決,你不必相勸。”


    眾人聞言,莫不歎息。二十位突厥武士也深為火麒麟的義烈和李靖的寬仁所感動,臨行前叩拜了李靖,告別而去。李靖也牽上火麒麟親自為他們送行。


    當這些人走出百餘步時,火麒麟忽振鬣一聲悲嘶,倏然掙開韁繩,發足向載著賀魯屍體的馬車狂追過去。李靖見此情景,陡然想起當年火麒麟追隨自己突出敵圍的一幕,不由得心頭一抖。隻見火麒麟追上載屍馬車,在周圍繞了一圈又一圈,直繞得眾人心碎,護車的二十名突厥武士更是眼圈潮紅。約有頓飯工夫,火麒麟方才停下來。可當武士們繼續前行時,火麒麟卻又緩緩跟隨著不肯離去。見此情景,李靖不由得心頭又是一顫。李忠在旁看了李靖一眼,馬上明白了他的心意,便要去追趕,卻被李靖止住。又前行了百餘步,火麒麟方才停了下來,迴頭向李靖所在方向張望了幾望,又迴頭目送著載著賀魯的馬車遠去,方才三步一迴頭地踟躇著迴到李靖身邊。李靖見火麒麟返迴,忍不住內心的激動,立即伸出右手摟住它的頭,又伸出左手不住地撫摸著,口中喃喃道:“老夥計,老夥計……”


    火麒麟依戀地把頭伏在李靖肩頭,不住地蹭來蹭去,兩行清淚汩汩而落,那望著李靖的晶瑩的目光裏充滿著不舍。許久,火麒麟忽然又抬起頭,掙脫李靖的懷抱,猛然轉身跑開。李靖以為它又要拋開自己去追趕賀魯,內心頓時一空。可就在此時,卻見火麒麟衝著一棵一抱粗細的大柳樹奮力奔過去。李靖恍然大悟,忍不住淒厲地高喊道:“火麒麟,迴來……”


    火麒麟不再聽從李靖的口令,縱身一頭撞在柳樹上。隻見他全身猛然一僵,便轟然撲倒在地。待李靖追上去時,一切都已結束,隻見火麒麟鼻息漸輕,很快便完全停止了。李靖高喊了一聲:“老夥計……”便放聲大哭起來。


    一旁眾將見了,無不淒然。李忠跟隨李靖三十餘年,從未見過主人如此失態。他一時竟不知所措,好一陣方才上前勸道:“大帥保重,切不可為一匹戰馬傷了身子。”


    李靖這才抬頭道:“火麒麟雖不過是一匹戰馬,可天下又有幾人如它這般重情重義!我非哭火麒麟,乃是哭天下重情重義之人。”


    眾將聞言,莫不垂淚。當下,李靖在硤石口處選了一個向陽山坡,並親自動手挖了個深坑,下葬了火麒麟,並在墳前豎起一座石碑。李靖從腰間抽出佩劍,運氣於劍尖,就在石碑正麵刻下“義馬火麒麟之塚”七個大字,又在石碑背麵賦詩一首:


    形如猛虎氣若龍,百萬軍中任縱橫。拚卻一命酬知己,昂首人間亦稱雄。


    最後又刻下三原李靖四字。隨即又擺下香案為火麒麟祭奠。祭罷起身,李靖又對人講道:“我死之日,當葬於此地。”


    據民間相傳,此後當地百姓便稱此地為“義馬塚”,一度成為當地勝地,每年都有百姓到這裏上香。有人結拜,也都要到這裏祭拜一番。隻是後來李靖去世,唐太宗賜他葬於昭陵,又不願讓李靖失信,便將火麒麟屍骨遷葬於李靖墓旁。故此義馬塚未能留於後世。


    將火麒麟下葬後,李靖處理了一切善後,又一麵派出斥候到太原打探消息,一麵將捷報發往長安。數日後,斥候來報:頡利已率軍逃迴漠北。緊接著長安也傳來旨意,令李靖率本部兵馬鎮守河東。李靖領旨,便率軍開赴河東去了。


    卻說秦王在率軍馳援太原,途中恰遇李靖派往長安報捷的信使,得知李靖在雀鼠穀大敗突厥,秦王內心甚是欣慰,忍不住讚道:“先生果然不負我之所望,又建奇功!”又聞聽李靖斬賀魯及為火麒麟而擅自將賀魯屍身送迴突厥之事,忍不住歎道:“不想藥師先生錚錚鐵漢卻有如此柔情,實在難得!”又讚火麒麟,“如此義馬,也唯有先生才配騎乘。”隨後又歎息良久。


    隨後,秦王又上奏朝廷,班師返迴長安了。迴到京師,秦王先去晉見父皇李淵。與往次班師還朝不同,這一次李淵並未設宴為秦王慶功,而是宣秦王獨自入披香殿晉見。秦王心中納悶,卻不得不獨自來到披香殿。進入殿內,隻見整個大殿隻有李淵一人獨坐在龍椅上,雖然相別不過一個月,但李淵似乎蒼老了許多。見秦王入內,便招手道:“二郎,到為父身邊來。”


    秦王便來到李淵近前跪倒參拜。李淵就勢俯下身去,伸手撫摸著秦王的頭,半晌才長歎一聲道:“二郎,你可還願與大郎、四郎和好如初?”


    秦王一怔,繼而道:“父皇,孩兒與大郎、四郎並無半分相負……”


    李淵把手一擺,道:“你休要分辨,為父隻問你是否還願與他二人和好?”


    秦王道:“父皇麵前,孩兒不敢有半點欺蒙,孩兒做夢都想與大哥、四弟和好如往日。”


    李淵臉上頓時閃過一絲欣慰之色。憑心而論,李淵絕非糊塗昏君,對於秦王與太子和齊王的矛盾,他自然是心知肚明。隻不過他一直不願把事情挑明,有時甚至有意無意地利用這種矛盾來平衡自己和兒子們之間微妙的君臣關係,借以鞏固自己的皇位。但最近這段時間裏,他卻從這兄弟三人的關係中感到了深刻的危機。因為自此次突厥大舉犯境以來,他清楚地感覺到太子和齊王更擔心的不是突厥對唐政權的威脅,而是秦王破敵立功後對二人地位的威脅。尤其是在秦王和李靖先後大破突厥後,太子與秦王不僅沒有高興,反而益發憂心忡忡,不斷在自己麵前詆毀這二人。他們在秦王放走突利和李靖未經上奏便將賀魯屍體送迴國的問題上大做文章,不斷鼓動朝臣在自己麵前進獻讒言,說這是秦王夥同李靖故意勾結突厥,圖謀不軌。李淵雖對秦王不無警惕之心,但也深知他還不至於有什麽不軌圖謀,更絕對不會與突厥有所勾結。太子與齊王的這些作為讓他深感傷心和失望。作為皇帝,他甚至動了廢立太子的念頭。然而,他畢竟不隻是皇帝,他還是一位父親,而且是一位仁慈的父親。他決不願手足相殘的慘劇發生在自己的兒子之間,但是他又不知道該如何避免這種事件的發生,這讓他感到害怕和絕望。不過不論如何,他都要做最後一次努力。思來想去,他覺得問題的關鍵還在於秦王,因為畢竟雙方之間,秦王還是強者,隻要秦王不做出不利於太子、齊王之事,太子和齊王也掀不起什麽大的風浪,至少自己還在時是這樣。於是,他決定將事情公開挑明,勸秦王念及兄弟之情,主動釋放善意。


    此時李淵見秦王這樣迴答自己,雖情知未必出自真心,但心裏還是感到極大安慰,便進一步道:“既如此,我兒不妨先示好於大郎、四郎。常言道:兄弟同心,其利斷金。倘若你兄弟能和睦相處,為父死也瞑目了。”


    說著,兩行老淚滾滾而落。此時此刻,他已沒有半點君臨天下的威嚴,而完全成了一位慈祥的父親。秦王抬頭凝望著年過花甲的李淵,他明白,父親的眼淚絕對是發自內心的,他是真的動情了。想到此處,秦王不覺鼻子一酸,心也立刻軟了下來,忙安慰父親:“孩兒一切都聽父親的就是。明日孩兒便設宴請大郎、四郎,與二人敞開心胸,與之和解,以慰父皇。”


    李淵聞言,登時喜形於色:“我兒倘能如此,何愁兄弟不睦。”


    秦王拜別李淵,迴到秦王府,與房杜等商議。眾人聞言,都不做聲,隻有敬德道:“我等與太子、齊王二府之怨隙,豈是一場酒宴所能平息!此實乃無益之舉。”


    長孫無忌道:“敬德所言雖是,然即是皇上旨意,不可不遵從。”


    秦王道:“兄弟之間,本不當勢同水火,況令父皇為此憂心,實我兄弟之罪也!無論事成與否,世民盡力而為便了。”


    眾人聞言,盡都無話,隻有房玄齡道:“倘若殿下請了太子、齊王,二人再迴請殿下,該當如何?”


    眾人聞言,都明白玄齡話外之意,一時恍然若失,不覺又都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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