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傅逢朝捏住他的頸,加重力道,“你一直沒有告訴過我,當年車禍發生前你給我打電話,是想跟我說什麽?”梁瑾抖索著唇,傅逢朝沒有像之前那樣逼迫他,他卻說不出口。這麽多年他無數次被困在重複的夢境中,有時是雨夜裏衝他疾馳而來的車,有時是格泰的高樓上伸手不見五指的黑霧。那些重複高強度的工作,來自他爺爺、他母親精神上的折磨,不斷摧擊著他,他被逼著不住往前跑,不知道究竟哪時能停下,更不知道還有沒有可能停下。更多的時候,他總是重複夢到同一個畫麵,他在昏暝無人的山道上狂奔,身後是噴發的火山灰卷著熔漿烈焰不斷追趕他,前方是懸崖峭壁、萬丈深淵,往後一步是被吞噬,往前一步是粉身碎骨,除了絕望還是絕望。他靠牆徹底滑坐下,張著嘴喘氣,像隻有這樣才能勉強唿吸到一點新鮮空氣。傅逢朝沒有催促他,鬆開手低頭一塊一塊撿起了地上的碎玻璃,規整到一旁,甚至很有耐性地清點一共有多少塊這樣的碎玻璃。這是之前他在國外做心理諮詢時,某個醫生教他的方法控製不住自己時,就主動去進行一些有序的行為讓自己冷靜下來。不想就這樣放過這個人,但是梁說他不想活了。傅逢朝真正怕了,害怕再次失去的恐懼讓他不敢再繼續。梁瑾終於說出來:“……我們的事情被家裏發現,我跟我媽吵了一架,離家出走,我想去找你但忘了帶手機,隻能給你打公共電話,你沒有接,我當時腦子有些糊塗了,走上大馬路,沒有看到逆行過來的車,是我哥推開了我。”傅逢朝數玻璃碎片的動作停住。過往十年的記憶像一幅格外冗長的畫卷,在他的腦子裏緩緩碾過,最終定格在十年前他錯過了的那通來電上。梁瑾被他指尖冒出的血刺痛了眼睛,手忙腳亂地去拉他的手:“你為什麽又這樣?”傅逢朝這次倒不是有意的,因為走神,不小心割破了手指。梁瑾緊張之下拉起他的手低頭直接嘬了上去,試圖幫他止血。“對不起。”格外沉重三個字響起在耳邊,梁瑾一頓。這一次是傅逢朝在道歉,認認真真地跟他道歉。梁瑾茫然抬頭,傅逢朝的眼眶也有些紅,又一次說:“對不起。”他不知道,他從來不知道他的梁是因為他才變成了這樣,他能怪梁什麽?要怪也隻能怪十年前的他自己太無能,才讓梁選擇了放棄他。梁瑾愣怔怔的,所有的情緒都浸在這三個字裏,被泡發鼓脹,即將衝破他的五髒六腑而出。傅逢朝第三次說:“對不起。”梁瑾捉著他的手一再收緊,哽咽著搖頭。不想傅逢朝跟他說對不起,他才是錯的那個人。“梁,不要再做別人了,無論那些人說什麽都不要聽,”傅逢朝反握住他的手,用力抓緊,“你不欠任何人的,你哥當初既然願意救你,就不會想你用這種方式來還,沒有意義。你要是過得不好,想著自己也不願活了,你哥才是白搭上了一條命。”梁瑾徹底愣住,這麽多年從沒有人跟他說過,他哥不希望他這樣。他從來不敢想這些,一直在自欺欺人,自以為地可以償還彌補,其實根本不需要,也沒有意義。他已經哭不出聲音,喉嚨裏能發出的隻有一些無意義的氣音,眼淚也流盡了,一雙手搭上傅逢朝的肩膀,不斷收緊又鬆開再收緊,做不出別的反應。傅逢朝將他抱住:“別哭,我給你看一樣東西。”梁瑾其實不想哭,他的心理防線一次次被這個人擊垮,變得脆弱不堪一擊,他不想這樣。傅逢朝扶他起來,去拿熱毛巾來幫他擦幹淨臉。梁瑾終於緩過勁:“你的手……”傅逢朝攤開掌心給他看,這次隻割到了一個小口子,血已經止住連創可貼都不需要。梁瑾皺了皺眉,傅逢朝順手牽住他:“走吧。”三樓有個鎖起來的房間,梁瑾之前沒來過,傅逢朝開鎖推開門,裏麵是一間空蕩蕩的音樂室。梁瑾頓住腳步,還紅著的眼裏流露出不可思議房間中間位置擺著的,是他心心念念渴望又不敢要的那把斯特拉德琴。“去年在米蘭拍賣行的秋拍上買下的。”傅逢朝簡單解釋,推著梁瑾肩膀帶他走過去。“要不要試試?”近距離看到這把琴,傅逢朝轉頭問他。梁瑾猶豫不敢觸碰,被傅逢朝捉起手摩挲上去。傅逢朝的聲音落在他耳邊。“梁,我帶你走吧,我們去米蘭,去維也納,去隨便哪裏,我帶你去看世界。”第49章 你自由了傅逢朝的話說完,周遭所有都仿佛凝滯了一瞬。梁瑾像是沒有聽清楚:“你說什麽?”傅逢朝沒有立刻說第二遍,帶著他的手自琴弓撫摩至琴弦、琴身,細細感知:“要不要試試?”梁瑾猶豫之後拒絕:“算了,我忘了怎麽拉了。”他的琴都在當年出事後的第二天被當做遺物一起收走了,十年沒有碰觸過的東西,他本能抵觸,害怕自己拉不好而失望,索性說忘了。“真忘了?”“我”“忘了也沒事,之後慢慢學,總能記起來,你的專業課當初沒有學完,想不想繼續?”傅逢朝問他。梁瑾苦笑:“我都這個歲數了,還學啊?”傅逢朝點頭:“有什麽關係,想學什麽時候都不晚。”梁瑾沉默,傅逢朝捉著他的手在琴弦上輕輕撥了撥:“先試試。”“還是別了……”“試試吧,反正這裏隻有我,拉不好我也不會笑你。”傅逢朝諄諄善誘。梁瑾輕抿唇角,終於拿起琴坐下了。一手握弓,一手抱琴,他的姿勢陌生又別扭,十年的空白確確實實地存在,無法自欺欺人。傅逢朝在他身前蹲下,鼓勵看著他。梁瑾被這個眼神觸動,深吸氣,試了試音。琴是好琴,名師製作又特地修複完好,在他手下淌出的卻隻有一些遲滯變調的樂音。梁瑾反複試了幾次,勉強拉完一小段,連傅逢朝這個外行都聽得出,比當年差得太遠。“還記得譜子已經不錯了,之後多練練就好。”傅逢朝拉起他的手,慢慢撫摸過每根手指的指尖:“以前這裏留的繭,特地弄掉的?”梁瑾微微蜷縮起指節:“不太方便,就弄掉了。”傅逢朝低頭,在他指尖上逐一親吻過去。梁瑾看著這樣的傅逢朝,又想起從前,還是覺得難受,抬手觸碰上他的臉,小聲說:“謝謝。”傅逢朝問:“謝什麽?”“這把琴,”梁瑾說,“我其實也想拍,看了很久了,一直在猶豫,後來琴被匿名買家拍走,沒想到那個人是你。”傅逢朝微微挑眉:“所以呢,如果不是我拍下了,是不是又要遺憾一輩子?”梁瑾:“……也許以後還會有。”“我不推你一把,以後再有你也還是會猶豫不決,”傅逢朝拆穿他,“梁,你以前不是這樣,為什麽現在連自己想要的一件東西,都這樣瞻前顧後地不敢下手?”梁瑾不知道該怎麽說:“我就是覺得,就算要到了也隻能看著,看著我好像更難過,不如算了。”“算了,什麽都能算了嗎?”“也不是……”梁瑾被他這樣盯著,說了實話:“我和你的關係,不能算了。”傅逢朝笑了聲,再次提議:“剛才說的,我帶你走,我們一起去看世界,去不去?”梁瑾的心跳逐漸加快,像在溺水許久之後唿吸到新鮮氧氣,心髒也隨之重新鮮活跳動起來:“……可以嗎?”傅逢朝肯定說:“你想就可以。”這樣大膽而瘋狂的提議,梁瑾第一反是不可以。理智不可以,實際也不可以,可他被傅逢朝蠱惑了,這一瞬間當真信了隻要他想就可以。傅逢朝又一次問:“去不去?”梁瑾終於在他期盼目光中緩緩點頭:“去。”出門、上車,除了證件,他們唯一帶的行李隻有那把琴。在心神驟鬆下後,梁瑾很快靠著座椅沉沉睡去。車開上入夜以後還在下著雨的高速,偶然經過的車輛疾馳遠去,再沒有其他的聲響動靜,像整個世界也隻剩下他們。傅逢朝迴頭,在微弱光亮裏看到身邊人熟睡的側臉,視線停了片刻。他其實更想找個與世隔絕的地方,將自己和梁真正關起來,不為任何外物和人事所擾,讓他的梁每時每刻都在他目光所能及的地方,一分一秒都不離開。等有朝一日肉身化成泥,血液碾進塵土裏,他們還是在一起,永不分開。但是不行,梁流著淚說不想活,崩潰絕望求他放過,他隻能退讓。哪怕自己變成一個瘋子,他也要克製著不能將梁也拖下深淵。梁瑾醒來時車已經停下,車外的雨也停了。剛八點。他們所在位置是臨都機場的公務機航站樓。傅逢朝解開安全帶,先下了車,去後備箱拿琴。梁瑾抬眼望向前方航站樓閃爍的燈光,心神有些飄渺,並非後悔,他隻是不安。不知道這樣拋開所有義無反顧地出走算不算一時衝動,更不知道他們能不能真正離開。傅逢朝過來拉開他這側的車門,彎腰看著他:“不下來?”梁瑾臉上擠出一個笑,邁步下車,嗅到雨後空氣裏的潮濕,恍然意識到,冬天即將過去,春日快到了。“進去吧。”傅逢朝拎起琴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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