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許蟬遲遲沒有聲響,王恭妃手掌空抓了幾下,慢慢垂了下來。她本就病入膏肓,傷心絕望下,仿佛被人抽去了脊梁骨,軟趴趴地癱坐在炕上,嘴裏含含糊糊的,不知是哭是笑:「是了……我對你不起……你能來看我,我就知足了……孩子,我對你不起啊,你恨我、不肯認我,那也是理所應當……」


    許蟬隻感覺心中說不出的難受,憋了半天,再也忍耐不住,「哇」的一聲,終於哭了出來:「我不恨你!我隻是……我隻是真的不知道怎麽辦……」


    王恭妃張開手臂,心疼得快要碎了:「好孩子,你別為難……都是我不好,我不逼你……不逼你了……」


    許蟬的淚水簌簌流下,哪裏還能止得住?忽然撲上前去,與王恭妃緊緊摟在一處,抱頭大哭。


    二人直哭得椎心泣血,就連旁邊的徐振之和朱常洛聽了,都是黯然神傷。


    直過了一盞茶的光景,許蟬悲聲漸微,王恭妃再抽泣兩聲,摟著許蟬的胳膊,卻慢慢耷拉了下來。


    「娘!」許蟬渾身一顫,脫口驚唿。徐振之和朱常洛慌忙搶上,急急在王恭妃腕上一搭,摸到脈搏尚在微微跳動,這才長舒了一口氣。


    王恭妃麵如死灰,臉上見不到一絲血色,直到許蟬的眼淚「吧嗒吧嗒」滴在頰上,緊閉的眼皮,方始抬了幾抬:「孩子……」


    許蟬擦了擦眼睛,輕輕哽咽道:「娘,叫我軒嫄吧。」


    「怎麽……你肯認我了?」王恭妃直愣愣打個激靈,喜極而泣,「我沒有聽錯吧?方才……方才軒嫄真是喊我娘了?洛兒、振之,你們也聽到了是不是?」


    怕王恭妃著急,徐振之搶先道:「是的,娘娘並沒聽錯,小知了她……」


    「還叫我娘娘,」王恭妃眼角掛著淚,臉上卻露出了幸福的微笑,「軒嫄都認我了,你還不願改口嗎?」


    徐振之趕緊稱道:「嶽母大人。」


    「噯……」王恭妃剛應了一聲,忽覺腦子裏一陣昏眩,拉了拉許蟬的手,「軒嫄,娘有些累了……你陪我躺一會兒成嗎?」


    「好。」許蟬抹了把臉,輕輕扶王恭妃躺平後,也爬上炕去臥倒。


    王恭妃摸索著扯過被來,蓋在許蟬身上,將被角掖了又掖,再攬她入懷,捧起女兒的臉,在她額頭親了幾下:「軒嫄,娘像是在夢裏似的……你小的時候,娘就是這麽摟著你睡的,現在你這般大了,娘卻有些摟不過來了……」雖然王恭妃骨瘦如柴,身上還散發著一股衰敗的氣味,可許蟬仍覺得她的懷抱同兒時母親的懷抱一樣溫暖。


    許蟬怕自己再哭出聲來,死死抿著嘴,把身子縮了又縮。


    王恭妃輕輕哼起了童謠:「天上星,亮晶晶,東屋掌燈西屋明。小囡囡,閉眼睛,娘唱歌兒給你聽……狗子狗子你莫叫,那是樹影遮窗欞。貓兒貓兒你莫鬧,當心桌上大花瓶……」


    哼唱到最後,王恭妃已聲若蚊蠅。許蟬閉著眼睛,將腦袋再向王恭妃懷裏鑽了鑽,輕聲呢喃道:「娘你聽,狗子不叫了,貓兒也不鬧了……咱們睡一會兒吧……」


    「好……睡吧……睡吧……」


    王恭妃的聲音越來越小,直至不聞。鬥室之中,變得悄然無聲,二人臥於炕上,二人立在炕邊,仿佛都化成了石雕泥像。


    也不知過了多久,炕頭的燈盞燃盡了油,「噗」的一聲滅了,隻餘幾道清煙,尚在裊裊升繞。


    徐振之迴過神來,發覺窗外已然泛白,又聽幾聲抽泣,忙低頭一瞧,卻見許蟬蜷縮在被中,後背在微微顫抖。


    「不好!」徐振之心裏急打個突,趕緊伸手探去。可一摸之下,觸指冰涼,王恭妃嘴角掛著笑意,身子卻一動不動,早已僵透多時。


    朱常洛晃了兩晃,淚水湧了出來:「徐兄……我娘她……她是不是……」


    不等徐振之迴話,許蟬突然爬了起來,伏在王恭妃身上號啕大哭:「娘走了……娘已經走了……」


    朱常洛隻覺雙膝一軟,「撲通」跪倒在地,一手緊捂著胸口,一手掩麵,滂沱的淚水,不斷從指縫中流下,霎時打濕了衣袖。


    徐振之觸景生悲,早已是愁腸百結,也不由自主地伏下身去,紅著眼圈磕了幾個頭,送別這位初次相認的嶽母。


    許蟬再哭了一氣,總算暫斂了悲聲,見王恭妃花白的頭髮散亂在枕間,便用手指為她輕輕梳攏,幫她收拾起遺容。徐振之和朱常洛也走上前去,將王恭妃的屍身擺正,又展平了被子,蓋在她身上。


    正當這時,外麵突然傳來一陣「嘩啦嘩啦」的鐵鏈聲響。那動靜雖然隔著尚遠,可在這萬籟俱寂的清晨,仍能聽得清清楚楚。三人相顧愕然,知是院外來了人。他們此來景陽宮,原是趁夜潛入,若被人發覺,勢必會走漏風聲,惹來禍患。三人遂顧不上多想,急急退出了鬥室。


    然而院中空蕩蕩的沒什麽遮擋,貿然衝出殿外,難免會被來人撞見行蹤。徐振之環顧之下,瞧見那殿中豎立的舊屏風,趕緊朝許蟬和朱常洛打個手勢。


    二人會意,就與徐振之轉去屏風後麵藏好。緊接著,殿外來人的說話聲便由遠及近。


    徐振之側耳傾聽,已知來人有兩個,他們嗓音尖銳,又有鑰匙打開緊鎖的院門,應該是負責看守王恭妃的粗使太監。


    隻聽一人突然打個噴嚏,又抱怨道:「這天可真涼哪,也怪那蓉婆子,要死不死的,拖累咱倆送水送飯不說,這陣子還得早起給她煎湯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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