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新曆10月17日,星期六,陰雨天


    陰沉的天空,下了一整天的雨,此刻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毛毛雨。


    早上五點出門,下午三四點終於趕迴了老家,進村的前半個小時,我從背包裏掏出一個麵包和一瓶牛奶,草草地吃完了事。


    進入祠堂前,威仔遞給我一個白色孝帽,恭敬地戴上,又接過威仔遞來的三根燃燒的香。


    走進祠堂,撲通一聲跪在草墊子上。


    對著不遠處漆黑的棺材、慘白的花圈、奶奶慈祥的遺像、跳動的燭火……


    拜三拜。


    “咿咿呀呀……”如訴如泣的嗩呐聲,嗚嗚咽咽地吹了起來。


    一時間,堂鼓鏗鏘,氣氛低沉;銅器再響,撕心裂肺;管樂繼起,嗩呐高亢,笛韻悠揚。


    “孝子上香!”


    勾鑼三擊,哀樂三起三落,頓時滿屋含悲,盤旋在這個光線昏暗的老祠堂裏。


    看著這個泥坯牆、小木窗、土磚地,以及房梁上的那些老舊木棍、椽子,它們都和奶奶一樣老朽不堪。


    感覺過不了多久,就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變成一堆廢墟。


    再無人記得它們。


    煙霧嫋嫋,哀樂陣陣。


    奶奶為“家”操勞一生的身影,不斷在我的眼前浮現,仿佛我曾親眼所見:


    童年時,經曆炮火戰亂,牽著妹妹的手慌不擇路地逃跑時,卻沒注意路邊的石頭,絆了一跤,把妹妹摔死了。


    一直在自責吧?


    年輕時,家裏糧食不夠吃,奶奶給爺爺這個頂梁柱盛一大碗飯,再給幾個小孩一人一小碗飯,輪到她自己時,隻剩下一點焦黃的鍋巴。


    隻能用白開水就著鍋巴,勉強裹腹。


    奶奶沒有足夠的營養,夜晚喂奶時,小孩吸不出奶,急得狂咬奶奶,痛得她嗷嗷叫。


    爺爺生氣地丟過來一件團起來的舊衣服,不耐煩地罵道:叫叫叫!就知道叫魂!還讓不讓人睡覺啦!老子明天還要上生產隊去敲石頭呢!


    多少次忍饑受凍,多少次忍氣吞聲。


    委屈嗎?


    到中年,好不容易熬到兒女們長大成人,沒責任心的老大鬧分家,踏實肯幹的老二運木頭時淹死在湍急的河流裏,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老三讀了十二年的書卻沒考上大學,挖煤養家的老幺累出了一身病,脾氣越發暴躁。


    她守著田間那幾畝地,幾多披星戴月、吞咽苦楚,幾多汗灑黃土、筋疲力盡,盡了最大的努力去撐起這個家,卻依舊沒有拯救她即將潰散的家。


    悲哀嗎?


    到老年,扛起了照顧我與威仔的重擔!


    牽掛著我孤身在外吃不吃得飽,穿不穿得暖;牽掛著我的工作變動,新環境適不適應,新領導新同事會不會欺負我;牽掛著我找的老公好不好,婆家是不是良善人家,生的孩子乖不乖、好不好帶;牽掛著全家人的喜與憂……


    迴顧往昔,奶奶對我的疼愛曆曆在目:


    小時候,奶奶種的黃瓜、玉米、香瓜,真甜呀!不辭辛苦地拆兩件舊毛線給我織新毛衣,拿別人孝敬給她的錢給我買冬衣,真暖和呢!每次我風塵仆仆地從市裏趕迴家,都有一杯溫溫的水,一碗熱騰騰的白米飯……


    她的一生仿佛都在奉獻,都在為家人,從未考慮過為自己而活。


    不管生活多苦,她都沒對我抱怨過,傾盡全力地教養我與威仔,教我們為人處世,希望我們能避開她經曆過的那些苦楚。


    她希望我們一生順遂!


    第二天開始孝子跟香,木頭人一般跪拜了一整天,當晚又守了一夜靈。


    我幾乎兩天兩夜沒怎麽睡覺。


    整個人都木木愣愣的,沒什麽精神,也沒有像他們那般哭嚎,唿天搶地……


    就仿佛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似的。


    跪著給棺材下的煤油燈加煤油的時候,我一直在想,有幾個人是真正為奶奶感到傷心的,畢竟除了那三兄弟、我與弟弟,躺在棺材裏的奶奶,隻是個他們沒相處過幾天的無關要緊的老婆子而已。


    三兄弟中的兩兄弟,還因為奶奶沒給他們帶娃,可是對奶奶不管不顧了二十四年,就這會兒守靈,那三兄弟還在打牌打麻將呢。


    美其名曰:招待客人。


    又有幾分情誼呢?


    下葬那天,因為我沒哭這件事。


    威仔責備我:姐,你為什麽不做做樣子?讓人看到了像什麽樣?讓其他親戚看我們的笑話嗎?


    吳芙諷刺我:奶奶生前最疼愛你了!人家都死了,你居然不哭!你的心是石頭做的嗎?


    小姑姑道德綁架我:你奶奶這麽疼愛你,這次她下葬,你怎麽也該出八千八百塊吧?讓她老人家體體麵麵的去,風風光光的走,黃泉路上,不在受苦受凍!


    隻有小姑父在旁邊替我說了句公道話:生前不孝順,死後熱鬧給鬼看。


    可惜他因為家暴小姑姑等事情,在我家族沒啥地位。


    他說話,其他人就當他在放屁。


    奶奶去世了,他們大概是想明白了,沒有奶奶的牽製,他們在我心裏什麽都不是,著急了,居然一群人圍著我,拿各種大道理來壓我。


    想讓我承諾:無論如何,每年至少給我父親一千塊孝順費。


    (父親經曆殺豬盤後,整個人都頹廢了,年老開不了車,去工廠當保安混日子嫌錢少,嫌不自由,現在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成天打牌打麻將,有了上頓沒下頓。)


    小姑姑直接撕破臉皮,義憤填膺地對著我噴口水:“不認父母的兒女,就是畜牲!是豬狗不如的東西!不管他做錯了什麽,他始終是生養了一場的父親!他給了你命……”


    我隻想嗬嗬。


    說這麽多難聽的話,真不如父親對我說一句“爸錯了,爸對不起你”好使!


    當年逼迫我給錢的時候,說得那般斬釘截鐵:五萬塊錢,買斷父女關係!


    完全無視我才剛剛進入社會,還沒站穩腳跟,工廠的普工工資又低,就迫不及待地趴我身上來吸血,生怕我嫁了人就再也吸不到血了。


    一年中我要支付奶奶的生活費、醫療費等六七千元,威仔生活費以及學費一萬五左右,還得從中擠出一萬元,還給年輕力壯的父親……


    用來買斷父女關係!


    真諷刺啊!


    那時候,怎麽沒見這群“孝子們”站出來道德譴責我父親?就算我父親是個混不吝,他們不敢得罪他,那好歹支付點奶奶的贍養費吧?


    就那麽心安理得的把這個“贍養老人”的重擔全丟在年幼的我身上。


    現在又來我麵前擺長輩的譜!


    誰給他們的臉呀!


    十一年前,奶奶檢查出腦血栓,我雖然知道奶奶應該每個月買500元治療腦血栓的藥,但因為能力不夠,我沒給買。


    去年,她會突然頭暈一瞬間,然後摔成粉碎性骨折,大概就是這個原因吧?


    可我真的盡力了。


    畢竟那時候的我,連自己生病都不敢去看醫生,都在帶病上班。


    若是她們這個四個子女,每人每月分攤一百塊錢醫藥費,奶奶或許就能避免癱瘓在床十個月多,不用受這個罪了……


    看著眼前這一張張怒目圓睜的臉,我會如此淡定心安,大概真的做到了無愧於心……


    而他們氣急敗壞的指責我,以此來彰顯他們的孝順,是不是多少有些心虛愧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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