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清寧宮東暖閣,畫屏在為胡善祥梳理長發。


    禾黍跪在地上,小心翼翼道:“太子妃,胡尚食隻吩咐奴婢去請姚典膳,其他奴婢真的不知情,請太子妃饒命!”


    禾黍拚命叩頭。


    胡善祥冷冷道:“下去吧。”


    禾黍抬起頭,試探地望著像換了個人似的胡善祥。


    畫屏低聲斥責:“還不下去!”


    禾黍驚慌,連滾帶爬地逃了出去。


    胡善祥眼前的銅鏡裏,閃現無數不連貫的片段。


    鄉間廚房,十二歲的胡善圍拿著個玩偶娃娃,背著剛滿四歲、哭鬧不止的胡善祥哄著,還要在大鍋上煮飯。


    十四歲的胡善圍要離家入宮,六歲的胡善祥抱著玩偶娃娃追她,跌倒在路上,不停地叫著姐姐。


    ……


    胡善祥不由自主地低下頭,那張求子符就靜靜躺在掌心,一滴,兩滴,淚水打濕了紙符。


    她緩緩闔上手掌,再次看向銅鏡中的自己,眼神充滿了怨恨與冰冷。


    --


    尚食局院子裏,玉膾小聲議論:“聽說了麽?胡尚食……自盡啦!”


    禾黍嚇得臉都白了,埋著頭不吭聲。


    雪蘆猛地瞪圓了眼睛:“真的?”


    玉膾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小聲點兒,光祿寺、宮正司都來人了,宮裏最忌諱這種事兒,晦氣得很,不讓提……”


    禾黍偷偷看子衿,眸中充滿懷疑。


    雪蘆瞧見禾黍神色不對,於是問:“怎麽了?”


    臉色蒼白的禾黍慌忙搖頭:“沒、沒事。”


    隨後三人進了大廚房。


    子衿停頓片刻,繼續打水,可右手卻提不起,便換了左手。


    還沒提起來,便被殷紫萍奪走。


    殷紫萍目光冰冷地掃向大廚房,孟尚食正在指點蘇月華廚藝,兩人看起來竟是十分和諧。


    殷紫萍冷笑:“過河拆橋。”


    子衿翻曬院內的酸白菜,笑笑:“我同孟尚食說過,右手沒有恢複之前,我就留在尚食局做雜活兒,還能幫著調教小宮女們。”


    殷紫萍氣得臉色發青:“做太子的嬪妃,不比在這兒挨人白眼強嗎?”


    子衿麵色平靜,一言不發。


    殷紫萍哼一聲:“榮華富貴你不要,窩在這兒曬大白菜,哪!”


    子衿笑問:“看什麽?”


    “我的臉都被你氣綠了!”殷紫萍氣得哼了一聲,旋即抓起一顆大白菜抖了抖,“比它還綠呢!”


    子衿噗哧一聲笑了。


    殷紫萍目光投向大廚房,充滿了野心。


    “蘇月華想要勝過我去,也沒那般容易!”


    方含英遠遠來了:“子衿!”


    子衿一怔。


    方含英露出為難的苦笑。


    --


    草舍。


    朱瞻基半臥在榻上,陳蕪正在稟報:“行刺者皆是精心訓練的死士,隻留下兩名活口,一人入獄後傷重不治,僅剩下一人——”


    朱瞻基閉目養神。


    陳蕪頓了頓,繼續道:“錦衣衛正順著他這條線往下查。至於上元日出入宮禁的記錄,百戲班子、歌舞藝人、工部和內府各監局匠人共計六百四十三人,人員皆登記在冊,盤查尚需些時日。”


    朱瞻基隨意“嗯”了聲,抬眼瞥向陳蕪,問:“你以為呢?”


    陳蕪索性大著膽子道:“殿下,真兇是誰,昭然若揭。若陛下與太子……奴婢鬥膽說一句,左右脫不開二位王爺的手筆。”


    聞言,朱瞻基重重咳嗽了起來。


    “哎喲,您還發著燒呢!”袁琦埋怨陳蕪,“別總拿這些煩心事兒吵著殿下養病!”


    “殿下,午膳送來了。”這時,宦官拎著食盒進門,行禮,隨後便開始布膳。


    朱瞻基看向宦官:“人呢?”


    布膳的宦官一怔,隨即忙道:“還、還在門外。”


    朱瞻基睜開眼,竟然就要起身。


    袁琦嚇了一跳:“殿下!殿下!您這是要去哪兒呀!”


    朱瞻基興衝衝地出了門。


    不遠處,子衿正向梅少淵行禮,一臉歉疚:“上次發生的事,我一直深感不安,想尋機向您正式致歉。”


    梅少淵斟酌用詞:“送給我的膳食,是你親手做麽?”


    子衿訝異地抬起頭來。


    從朱瞻基的角度不知他們二人在說什麽,隻看到梅少淵說了幾句話,子衿便笑著搖頭。


    袁琦恐懼朱瞻基發怒,等半天不見朱瞻基開口,壯膽窺視他的表情。


    朱瞻基的臉上,並不見任何怒意,是他從未見過的蕭索神情。


    朱瞻基一言不發,靜靜迴房去了。


    袁琦狠狠瞪了不知情的子衿一眼,跟著走了。


    另一邊,梅少淵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子衿再次行禮:“膳食出了差錯,我難辭其咎,萬望大人寬宥。”


    --


    東暖閣,殷紫萍在殿內跪了半日,都不見胡善祥說話,小心地抬起頭,出人意料的是,胡善祥正在專心做女紅。


    胡善祥低頭縫製一件很小的玩偶衣服,隻是動作生疏,竟刺了手指兩次,冒出血珠來。


    畫屏忙道:“主子,不如讓奴婢來做吧。”


    胡善祥笑容和煦:“太久沒做女紅,手都生疏了。”


    殷紫萍越看她的神情越覺得詭異,心中不由越發惶恐。


    胡善祥輕輕放下小衣服,第一次看向殷紫萍。


    殷紫萍恭敬地垂下頭去:“太子妃召見奴婢,不知有何吩咐?”


    胡善祥麵色陰冷,開口時,聲音中若有似無地透著幾分詭異:“想升任司膳麽?”


    殷紫萍猛然抬起頭來。


    胡善祥微笑:“可是,從前我連親姐姐都未出手相幫,今日又為何要助你呢?”


    殷紫萍複又垂下頭去,恭敬道:“奴婢有自知之明,受他人一厘一毫恩惠,都要付出更多的代價。太子妃若有吩咐,奴婢願意效勞。”


    胡善祥繼續做女紅,神情溫柔而專注,語氣卻森寒:“有一個人,我永遠不想再見了……”


    殷紫萍心神一動,震驚地望著胡善祥。


    --


    尚食局。


    雪蘆正在做人參銀耳鴿蛋湯。


    子衿從旁指點:“殿下近日睡得不好,湯內不能用太多人參,進補不當更易失眠,足夠了。”


    雪蘆撓了撓頭,困惑道:“姚典膳,你怎知殿下睡得不好?”


    子衿神情微怔,旋即笑答道:“送去的午膳,殿下隻用了兩三口,唯有百合棗仁湯喝完了,自是為了養心安神的。”


    雪蘆恍然大悟。


    另一邊,殷紫萍遠遠望著子衿,想起先前在東暖閣的對話。


    畫屏:“可憐你至今仍是個掌膳,若無人賞識,年複一年,怕是蹉跎到老,一事無成。”


    殷紫萍迴神後,又看向不遠處正被女使們包圍討好的蘇月華,神色凝重。


    子衿看雪蘆製好膳食,正預備拎著食盒出來。


    殷紫萍心思定下,一臉笑容地迎上去,握住了食盒。


    “子衿。”


    子衿怔住。


    殷紫萍咧嘴一笑,柔聲道:“礙不過方典膳的再三央求,你才接下這份活兒,實在太為難了,還是我去吧。”


    子衿認真望著她:“你去?”


    殷紫萍一本正經地點頭:“聽聞梅大人時常入宮陪殿下手談,你不是叫我親自去致歉麽!”


    --


    許是燒著地龍的緣故,書齋裏暖融融的。


    梅少淵闔上奏章。


    “殿下,朝堂上的事兒您不必憂慮,還是寬心養傷吧。”


    朱瞻基看袁琦,袁琦連忙跪下:“奴婢哪兒有膽量泄露出去!梅大人,您給奴婢作證!”


    梅少淵笑了:“臣剛才踏入書齋,便聞到一股血腥氣,殿下麵色蒼白,聲音也比往日無力,還是不要強撐了。”


    朱瞻基輕歎:“如此看來,不能向母親請安了,一準露餡兒。不過,我今天精神好,手談一局如何?”


    袁琦看朱瞻基神色自若的模樣,心裏直打鼓,欲勸又不能,隻好無奈去布棋盤。


    梅少淵與朱瞻基手談,發現朱瞻基時常望著自己出神,下意識摸了一把臉。


    “殿下,臣臉上有髒汙?”


    朱瞻基猛然迴神,別過臉去。


    梅少淵笑著打趣:“您頻頻望向臣,臣自然要誤會,要麽就是我今日格外英偉瀟灑,風姿過人?”


    聽了這話,朱瞻基終於笑了。


    “殿下終於笑了,平日臣進門,殿下總是笑臉相待,今日踏入那道門檻,殿下就沒展過顏,臣險些以為,何處得罪了殿下!”梅少淵也笑嗬嗬地說了句,而後又去落子。


    朱瞻基冷不丁地問:“少淵,娶妻了麽?”


    梅少淵驚愕地抬起頭來,望著一臉認真的朱瞻基。


    這廂,殷紫萍領著宦官丙去送膳食,突然一摸耳朵:“不好,我的墜兒哪兒去了。”


    她身側的小宦官討好道:“好姐姐莫急,我沿著來路,替您尋一尋。”


    殷紫萍笑笑,從他手上接過食盒。


    “去吧。”


    聞言,小宦官便一溜煙跑了。


    殷紫萍低下頭望著食盒,眼神閃爍不定。


    草舍外,有宦官引著梅少淵出來,殷紫萍裝作低頭行禮,蒙混過關。


    梅少淵先前沒留意,過後一尋思不對,又迴過頭來。


    宦官偏頭看向梅少淵:“梅大人?”


    梅少淵眸中閃過一絲困惑:“走吧。”


    殷紫萍鬆了口氣,連忙加快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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