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舍門口,子衿將食盒遞給袁琦。


    袁琦袖手不接,作出請的姿態。


    姚子矜沒再堅持,將食盒送進草舍。


    袁琦抬手,用衣袖擦了把額頭冷汗。


    朱瞻基正在畫一幅扇麵,看見子矜來了,故意視而不見,眼皮也不抬。


    子矜將食盒放在一邊,恭敬地行禮,默然告退。


    朱瞻基抬起手,便將筆丟了出去,正好落在子矜的裙擺,劃出一道墨痕。


    子衿停步,轉身,再次行禮,態度雖柔順,但清甜的嗓音裏透著股疏離。


    “請殿下吩咐。”


    朱瞻基頭也不抬:“打開。”


    子衿上前將食盒打開,端出裏麵的菜色。


    朱瞻基停筆,將手中的青玉管紫毫筆放在筆擱上。


    他掀眼看向子衿,幽深的眼瞳裏流轉著寒意:“今天做了什麽?”


    子衿默了一會兒,用餘光掃了眼桌上的膳食:“迴殿下的話,依慣例,由光祿寺進膳單,尚食局照單烹製。”


    朱瞻基麵色怒意更顯:“姚子衿!”


    連名帶姓地喚她,聲音壓得很重。


    子矜跪下:“奴婢有罪,請殿下責罰。”


    朱瞻基微微眯了眯眼睛,眼底洶湧著萬千寒光。


    “你有什麽罪?”


    他生的極好,星眸劍眉,即便生氣時麵色冷沉,卻也風姿雋爽。


    子衿不卑不亢,端的是沉靜從容:“奴婢愚鈍,請殿下明示。”


    朱瞻基氣惱萬分,又發作不得:“滾出去。”


    子衿站起身,行了一禮:“奴婢告退。”


    陳蕪忍住笑。


    朱瞻基怒容滿麵地望過去。


    “你再去勸,若是勸不迴來,你也不必迴來了!”


    陳蕪愕然:“殿下,這怎麽才叫勸迴來?”


    朱瞻基垂在身側的手緩緩握住,指腹輕撚,開口喃喃:“我不想看見她如此陰陽怪氣。”


    陳蕪為朱瞻基倒了杯茶,送到他麵前。


    “殿下,姚姑娘沒有陰陽怪氣,奴婢伺候主子,就是這般。一問一答,小心翼翼。沒有絲毫僭越,又何錯之有呢?”


    朱瞻基心煩意亂,抬手便將茶水撥開。


    “何錯之有?我從未以奴婢待之!”


    茶水陡然傾覆,落在昨夜他隨手丟在一邊的小冊子上。


    陳蕪連忙輕輕拍掉水漬,突然驚唿一聲:“殿下,您瞧!”


    食冊的末尾空白頁上,沾了水的地方一個個浮現字跡。


    那是一張張沒有抬頭的食譜,或文或畫,寥寥幾筆,記錄著為朱瞻基製作的每頓膳食,精心標注好他的喜好、禁忌、身體狀況。


    他隨意停在一頁:薏米蓮子鴨湯,蒸鮮魚,菊花餅,清炒雞樅菜,香米飯。


    食譜上,寥寥幾筆娟秀的簪花小楷:是月,殿下服補藥,不可餌大熱之物。宜早食,進薏米蓮子鴨湯。


    朱瞻基又翻一頁,是尚食局為他擬的食單,食單上有:清蒸雞,燌羊肉,醬燒豬,蒜燒膳,油爆腰片,八寶肉圓湯,攢餡饅頭。


    可這道食單下卻又增了幾行小字:換芙蓉肉、鰱魚豆腐、杏花鵝、清拌金雀花、剪魚子。


    最後還特意將“鰱魚豆腐”劃去,換作“蜜煎鯽魚”。


    朱瞻基驚訝地撫摸著書頁,眼前便不由自主浮現出姚子矜精心為他製膳的場景。


    這一刻,朱瞻基心頭充滿了感動與愧疚,怒氣瞬間冰釋,忍不住彎起嘴角。


    “陳蕪,你再去,這一迴,替我去!”


    此時的大廚房裏,蘇月華正在蒸鵝。


    子矜一邊等待水燒開,一邊翻閱《千金方》,口中默默念誦。


    方含英兩次試圖上去說話,子矜太過入神,完全沒注意到。


    方含英欲言又止,險些撞上手中捧著冬瓜的殷紫萍。


    殷紫萍顧不上方含英,笑眯眯地抱著冬瓜雕花向子矜獻寶去了。


    “快看看我的手藝!”


    方含英歎了口氣,轉身向外走,迎麵遇上孟尚食。


    陳蕪在尚食局走廊處,等候良久,孟尚食卻帶著方含英到了,客氣道:“陳先生。”


    陳蕪微笑頷首:“孟尚食客氣,一聲先生,愧不敢當。”


    孟尚食迴以微笑:“我依稀記得,當年含英入宮受訓時,您曾擔任過教習,叫一聲先生,自是當得。不知今日到訪,可是皇太孫有何吩咐?”


    方含英一直忍著真實情緒,卻控製不住眼中望向陳蕪的脈脈情誼。


    陳蕪一怔,旋即笑笑:“今日楊大人入宮,偶嚐姚姑娘的蘇州糕點,頗覺雅致,想叫府上的庖廚仿製,我特意來討個方子迴去。”


    孟尚食輕輕點頭:“區區小事,我命子矜寫出來送去,何勞親自上門呢?”


    陳蕪愣了一下,下意識看向方含英,對方卻隻是漲紅了臉,低垂著頭,看都不敢看他。


    陳蕪當即便明悟,他笑容自若:“那便多謝孟尚食了,我稍後再派人來取。”


    孟尚食頷首:“先生慢走,不送。”


    待陳蕪的身影消失在走廊拐角,孟尚食側目,冷冷掃方含英一眼。


    方含英連忙請罪:“請尚食大人恕罪。不過,我也是怕誤了子矜的好前程。”


    “以色事人,當什麽好前程?年輕無知倒是好事,免了許多憂愁。”孟尚食別有深意道,“宮裏有宮裏的規矩,女官更有女官的尊嚴,人一日在我尚食局,便一日受我的庇護,斷沒強行帶走的道理。下次再做無謂之事,我不會輕饒!”


    方含英萬分委屈,不敢辯駁。


    孟尚食離開,方含英失望又難過地望著陳蕪遠去的方向。


    --


    沐浴在日光下的書齋顯得格外簡淨素雅,花圃中,紅豔的茶花似乎要燃燒起來。


    朱瞻基推開了膳食:“味道不對。”


    袁琦不明所以:“殿下,這菜色可同昨兒一模一樣,哪兒會不對呢?”


    朱瞻基將象牙筷丟在一邊:“自己嚐嚐。”


    袁琦驚得跪下,以示不敢僭越。


    朱瞻基低眉看他。


    袁琦隻好壯著膽子,用箸撥出一小點兒在桌麵,拈入口中,疑惑之餘,輕輕搖頭。


    朱瞻基挑眉:“嚐不出?”


    袁琦賠笑:“請殿下明示。”


    正在整理書籍的陳蕪,迴頭:“不是菜品不對,是殿下心情不佳。”


    朱瞻基橫眼看他。


    陳蕪清了清嗓子,正色:“殿下,同樣的食物,用膳人的心情不同,味道也會不同。”


    朱瞻基輕哼了聲:“我看是製膳人沒用心才對。”


    “她哪有那麽大膽子——”袁琦小聲嘀咕。


    朱瞻基看他一眼,袁琦馬上捂住嘴,把腦袋縮迴去。


    陳蕪笑說道:“很快便是除夕大宴,尚食局確是忙碌,難免有所疏忽。您若不滿意姚姑娘的手藝,奴婢為您去尚膳監另挑一個庖廚?”


    朱瞻基正要開口,一名宦官入內:“殿下,漢王在乾清宮外長跪不起,太子勸說不了,隻好陪他一道跪著。太子妃請您即刻去看看。”


    朱瞻基冷笑:“勸,就能勸迴來麽?”


    話雖是這樣說,可人已經起身出了書齋。


    來到乾清宮廣場,遠遠就看到朱高煦跪在殿外請罪,朱高熾苦口婆心在勸他,屢屢扯不起來,索性陪他一起跪。


    朱瞻基快步上前,走到朱高煦身後,低頭勸說:“二叔,這日頭這麽大,您跪了兩個時辰了,再這麽跪下去,身子哪裏吃得消。”


    朱高煦哼了一聲,故意高聲道:“我不怕,行軍打仗的時候三天三夜不吃不——”


    生怕朱棣聽不到他似的。


    話音未落,朱瞻基一個利落的手刀落在他頸後。


    朱高熾猛然爬起來:“瞻基,你!”


    朱瞻基扶起朱高煦:“二叔!您沒事兒吧,二叔!漢王久跪昏厥,還不趕緊抬著送太醫院!”


    隨即轉身看向朱高熾,眼睛一彎,笑眯眯道:“父親,您還好吧?”


    朱高熾明白過來,兩眼一翻,也暈了過去。


    陳蕪連忙指揮宦官們上來,七手八腳地把朱高熾和朱高煦抬走了。


    朱瞻基忍住笑,感慨道:“真是兄弟情深,皇爺爺知曉,定是感動非常,保管再大的氣也消了。”


    陳蕪連連點頭。


    風拂過走廊,菜肴上的金鈴鐺一隻隻輕輕搖晃了起來,所過之處,宮女、宦官們連忙退避行禮。


    孟尚食率領著送膳的隊伍,浩浩蕩蕩地走過,威風如同三軍統帥。


    一路行來,她目不斜視,走至殿門,兩名內侍恰好被錦衣衛架了出去,兀自掙紮不止。


    殿內傳來人重重叩頭之聲,尚寶司少卿袁忠徹言辭懇切:“陛下,靈濟宮的符藥藥性多熱,極易痰壅氣逆,委實不能再服了!”


    “滾!”朱瞻基厲喝。


    很快,袁忠徹滿麵淚痕地退了出來。


    孟尚食不動聲色地將一切看在眼裏,若有所思。


    王司膳的驚訝溢於言表。


    朱瞻基來到殿外,順勢看了二人一眼,二人連忙低下頭去,朱瞻基不動聲色,快步入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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