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菊已謝,瓊苑的綠苔上鋪滿了紅葉,秋蟬躲在落葉枯草中不斷哀鳴。


    朱瞻基坐在儀仗上,突然想起子矜的話。


    “殿下心存疑惑,久不能釋,這又如何開懷。何妨開誠布公,求一個心安理得。”


    默了片刻,他輕聲道:“走吧,去洪慶宮。”


    匆匆到了冬暖閣。


    一入殿,竟意外地發現有一陌生的年輕女子坐著讀書。


    兩人打了個照麵,朱瞻基怔住,心底不禁疑惑。


    胡善媛連忙起身,拜倒:“民女給皇太孫殿下請安。”


    “殿下,太孫妃向太子妃問安,很快便會歸來,請殿下稍坐。”錦書賠笑,她略略一頓,神色才自然了些,“這位是胡府七小姐,入宮探望太孫妃……”


    朱瞻基望著嬌羞低頭的胡善媛,突然明白了什麽,神色冷了下去。


    胡善祥匆匆趕迴,埋怨畫屏:“殿下迴來了,怎不早些告知?”


    畫屏小聲嘀咕:“您在同太子妃說話,奴婢哪敢驚擾。”


    胡善祥入殿前,下意識略撫了撫發髻,這才振作精神,入了殿內。


    胡善媛連忙迎上來,福身行禮:“善媛見過太孫妃。”


    胡善祥一下子愣住了:“七妹,你怎麽來了,事先竟無人告訴我,這是怎麽迴事?”


    胡善媛欲言又止,最後低垂著頭,一言不發。


    胡善祥望向錦書,狐疑:“為何不答!”


    “先前太子妃予母親入宮探視的恩典,如今太孫妃病了,父母常常憂慮,然母親腿腳不靈便,才遣七妹入宮探病啊。”胡司膳已微笑著踏入殿內。


    胡善祥陡然轉過頭去。


    她冷笑一聲:“我病了,我有什麽病?”


    胡司膳意有所指:“太孫妃與皇太孫成婚已久,遲遲沒有子嗣,不止太子妃關懷,父母也十分憂慮。”


    胡善祥猛然抬頭,不可置信道:“長姐,我一直以家族為念,哪怕再怨你、恨你,我也始終把你當成宮中的依靠,你是我唯一可以信任的人啊!隻因我無子,不能為家族爭得更大的榮耀……你們、你們一個個……”


    她環顧四周,眼底含淚。


    “為什麽待我如此殘忍,為什麽?告訴我,你們說話,為什麽啊!”


    錦書忐忑地跪下,愧疚地不敢抬起頭望胡善祥。


    胡善媛下意識地想解釋:“三姐,我……”


    胡善祥自嘲地笑了一聲:“難怪殿下剛來,頭也不迴就走了,他是以為我這個為人妻子的,竟然為了一己之私,要將親妹妹獻給丈夫,好替娘家獻媚呢!哈哈哈!誰都不顧臉麵,好,我成全你們!來人!來人哪!”


    胡司膳蹙眉:“太孫妃,您——”


    胡善祥厲聲道:“將這賤婢帶下去,杖責八十,逐出宮去。”


    “主子!太孫妃,求您饒了奴婢吧!”錦書駭然,她撲上去,死死抓住胡善祥的裙擺,拚命哀求,“主子,主子!”


    她轉頭看向胡司膳,脫口而出:“大小姐,救救奴婢,奴婢都是聽您的吩咐,奴婢是聽命行事啊!”


    宦官立刻堵住錦書的嘴巴,將人硬生生拖了下去。


    畫屏從未見過如此冷酷的胡善祥,恐懼地伏在地上,肩頭顫抖不已。


    胡司膳欲為錦書求情:“錦書自小便跟著你,是你身邊最親近的婢女。”


    胡善祥竭力忍耐著痛苦。


    “一個為了胡家,隨時可以欺瞞、背叛主人的婢女,我絕不會再容她。長姐,馬上把她帶出宮去,以後沒有我的吩咐,胡家任何人都不準再入宮。”


    胡善媛忐忑:“三姐?!”


    胡善祥連個眼神都未給這個所謂的妹妹,而是冷冷盯著胡司膳。


    “你聽好了,從今日起,我要遵從自己的心意活著,任何人,不論是你,還是父親,誰若再敢忤逆我意,莫怪我無情!”


    她拂袖而去。


    胡善媛恐懼地望著胡司膳。


    “長姐,三姐好可怕,好像完全變了個人似的……”


    胡司膳卻笑了:“變了才好,若她還是從前那副渾渾噩噩的模樣,在這宮裏是活不下去的。如今的她,才像個真正的太孫妃呢!走吧,我送你出宮。”


    朱瞻基迴到草舍便開始找書。


    找一本信手丟一本,無意中又看到了那本說文解字,隨手取過翻閱。


    袁琦窺看朱瞻基的臉色,小心翼翼地通稟:“殿下,太孫妃一直在外頭候著。”


    朱瞻基頭也不迴,略帶厭惡道:“以後她的消息,不用再報了。”


    袁琦一驚,旋即明悟:“是。”


    袁琦剛走到門口,就被朱瞻基叫住。


    “慢著!”


    袁琦臉上堆著諂媚的笑:“殿下,奴這就請太孫妃——”


    朱瞻基心氣不順,皺著眉:“書亂了,叫她再來,重新理一遍!”


    夜深了,點點燭光透窗而出,草叢間蟋蟀不斷哀鳴。


    胡善祥靜立在書齋門口,從白日到深夜。


    她吩咐道:“你再去稟報一聲,我有要緊事要麵見殿下。”


    袁琦賠笑:“太孫妃,殿下的脾氣您向來是知道的,您越是鬧著要見他,他越是氣不順,不如您先迴去,待過兩日殿下消了氣,您再親自來賠罪,事情就過去了。”


    胡善祥望向草舍,猶豫又痛苦。


    畫屏為胡善祥披上披風:“主子,這兒風大,還是先迴去吧。”


    胡善祥無奈點頭,一步三迴頭地走了。


    不遠處,子矜看到了這一幕,也瞧見了胡善祥悲傷至極的表情,她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小宦官催促,才迴過神來。


    剛入草舍,一本書正好砸在她身上,她忍痛,沒有出聲。


    舉目望去,她精心整理的書籍亂七八糟地堆放著。


    她彎下腰,撿起地上的那本航海日誌,極為愛惜地撫摸了一下,拂去了灰塵。


    朱瞻基劍眉緊皺,沉聲低喝:“我要找的書,一本都找不到,你就是這麽整理的?”


    姚子矜一言不發,低著頭,默默整理書。


    朱瞻基冷眼看著麵前嬌小一團:“為什麽不說話?我在問你!”


    子矜啞然,感受到他聲音中得怒意,一時竟生出幾分無措來:“殿下在問我,還是在問一個奴婢。”


    朱瞻基愣了一下:“這有何區別?”


    子衿黯然而輕嘲地笑了笑:“殿下說的是,我就是個奴婢。”


    朱瞻基眉心緊皺,聲音就好似隆冬臘月裏的寒夜:“你說什麽?”


    “我勸說殿下去看望太孫妃,殿下便將怨氣發泄在我身上。您明明知道,我為您所做的一切,並非一個奴婢會為主人去做的。”她麵上不顯,聲音卻十足的認真。


    朱瞻基麵上的怒意斂了幾分:“你——”


    子衿眼梢一揚,誠摯道:“我心悅你。”


    朱瞻基從未想過姚子矜如此直白,整個人都呆住了。


    話已出口,子衿便也顧不得其他了,眸色黯了幾分。


    “我為您所做的一切,是一個女子會為傾慕的男子所做的。為了讓您高興,我可以忍耐失落與心痛,勸說您去見太孫妃。可是您,卻將我費心整理好的書,就這般棄若敝屣。您丟的不是書,是我的心。用您那種皇族特有的,高高在上的輕蔑方式,看低了我的情誼。”


    朱瞻基心弦驀地一顫:“你竟敢這樣同我說話——”


    子衿靜站在那裏,不卑不亢道:“殿下以主人對待仆婢的方式待我,那麽今後,我也隻能用婢女對待主人的方式去對待您。整理書齋的事,原不是我的本職,殿下不滿意,也是理所當然,但憑責罰就是。”


    朱瞻基啞口無言。


    “若殿下沒有其他吩咐,奴婢先告退了。”她微微福身,行禮,轉身出了草舍。


    朱瞻基被她震得好半天才反應過來,不可思議地望著袁琦:“她……她剛才都說了什麽?”


    袁琦低下頭去,結結巴巴:“殿下,她—她—她說心悅您。”


    朱瞻基氣惱:“可她還說要用奴婢對待主人的方式來對待我?哼,叫她滾迴來,去啊!”


    袁琦撒腿,一溜煙出了書齋。


    子衿甫一出門,就將懷中一本小冊子遠遠丟了出去,頭也不迴地走了。


    他嚇了一跳:“姚姑娘留步!姚姑娘!姚——”


    他顧不得去追,隻好先跑到草叢裏撿起了那本冊子。


    袁琦將撿來的小冊子遞給朱瞻基。


    朱瞻基接過冊子,隨意翻看,那是一本小食譜,用娟秀的字體,密密麻麻記載著為各宮製作的膳食。


    他翻了翻,見抬頭多是“清寧宮太子妃、永寧宮莊妃”等的標注,便隨意丟在了一邊。


    迴到尚食局,子衿獨自一人望著滿室食材,思索良久,目光定在了無人問津的一筐天然野生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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