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膳過後,兩名宦官捧著給蛐蛐換食的全套裝備伺候著,袁琦翻開蓋子準備給蛐蛐喂食。


    朱瞻基在一旁望著,手裏捧著一杯菊花茶,思緒早不知飄去哪兒了。


    蛐蛐見光,猛地一下子躥進蛐蛐過籠,袁琦小心翼翼地提出過籠,忙著給蛐蛐罐換淨水、清糞便,用金刷子蘸了水,一點點刷幹淨罐底。


    待全部清理完畢,才將蛐蛐過籠放迴去,又放下兩顆晶瑩透亮的米粒,終於闔上蓋子。


    放在書架上的蛐蛐罐一隻隻喂下去,他卻永不覺得膩煩似的,全程精心地像是伺候主子。


    陳蕪掀簾進門,來到裏間,向朱瞻基行禮。


    “殿下,每日送膳的尚食局宮女是直隸蘇州府人氏——”


    話音未落,朱瞻基抬手製止,輕輕挑眉一笑:“我又不想知道了。”


    可陳蕪仍有疑慮,看朱瞻基的神情,欲言又止。


    轉眼便到了尚食局宮女的考校之日。


    內書堂裏,宮女們正在默《內訓》條典。


    殷紫萍一筆一畫地寫,字雖不好看,但她寫得極認真。


    胡司膳走到姚子矜身後,望著那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暗暗驚訝。


    一個時辰過去,考校結束。


    宮女們從內學堂出來,心裏頭或歡喜或愁苦,互相議論著。


    “剛才的遷善章第一句,我怎麽都想不起來呢!”


    “你還默到了遷善章,我隻默到謹行章,看來這迴當不了女秀才了,唉!”


    “子衿!”殷紫萍小跑上前,挽住子衿的手,滿臉歡喜,“這次我一定能通過,謝謝你!”


    蘇月華望著他們的背影,不由想起昨日晌午殷紫萍向她說的那番話。


    望著走在前邊,言行不一的殷紫萍,她下意識地皺緊眉頭,眸中露出厭惡之色。


    從內學堂出來,宮女們嘰嘰喳喳地進了尚食局。


    “下迴考校我不知還有沒有機會了。”


    “這迴是沒法參加典膳比試了。”


    “哎,早知如此,晚上不睡也要背熟!”


    可就在推開門的一瞬間,全場頓時鴉雀無聲。


    走在後邊的子衿等人詫異,踮腳朝院子裏望去。


    樹下,遊一帆轉過身來,眉眼處隱隱浮現著莫測的笑意,冷峻的臉看在宮女們的眼睛裏卻是格外可怖。


    這時,孟尚食親自陪著宮正司的人走出來,不冷不熱道:“廖宮正,今年尚食局新入宮的宮女都在這兒了。”


    王司膳帶著方含英將尚食局曆年宮女名錄捧出來,遞給宮正司宮女。


    廖宮正皮笑肉不笑。


    “多謝。除去核對名錄,遊大人還有幾句話要問,不麻煩吧?”


    孟尚食眼角微微揚起,嘴角的笑意尤在,隻是沒笑進眼裏去。


    “即便是功臣勳貴、皇親國戚,錦衣衛也可緝捕、審訊,何況我這小小的尚食局,遊大人要問要審都請自便。不過,她們還要準備各宮的晚膳,誤了時辰,尚食局也不好交代。”


    廖宮正看了一眼孟尚食的臉色,迴以微笑:“那是自然。”


    “少陪了。”孟尚食說完,笑容便落了下去,帶著王司膳離去,獨留下方含英,顯見的故意怠慢。


    不多時,新來的七個宮女已經整整排成兩隊,接受廖宮正的盤問。


    錦衣衛持刀站在一旁,膽小的宮女腿腳發軟,更遑論順溜地說話。


    廖宮正一一盤問:“姓甚名誰,祖籍何處?”


    宮女甲哆嗦著身子,顫巍巍地答道:“趙嘉敏,17,原籍、原籍江西廣信府弋陽縣人,家中三代經營酒樓。”


    宮女乙也被嚇得支支吾吾:“王淑華,16,原籍浙江秀水縣,祖母是放歸的尚食局宮女,我的廚藝便是自小同她學的,最擅長製糕點。我沒有冒名頂替,真的,大人,我是依規矩入宮的,我什麽都不知道啊!”


    廖宮神情冷漠:“有沒有,自會一一派人去你們的原籍核對,下一個。”


    輪到蘇月華,她不卑不亢:“蘇月華,年18,浙江杭州府仁和縣人。”


    遊一帆踱步到蘇月華麵前,似笑非笑道:“蘇姑娘似乎不止精通杭州菜啊。”


    蘇月華坦蕩地直視遊一帆那雙滿是戾氣的眼睛,對答如流。


    “迴大人的話,蘇東坡任杭州知州時,有一年連日暴雨、西湖泛濫,他指揮百姓築堤修橋,順利度過水災,我家先祖代表杭州父老,送去致謝的紅燒肉和豆羹。地碓舂粳光似玉,沙瓶煮豆軟如酥,說的便是蘇家先祖這碗豆羹。後來,蘇家奔走全國,搜羅一流名譜,代代皆出名廚。我常年伴在父親身邊,出入名流府邸烹製菜肴,遊大人擔心我冒名頂替,大可請人來問。”


    話音剛落,眾人的視線齊齊落在蘇月華身上,皆麵露驚歎之色。


    遊一帆隨手一揚,示意她退下。


    而後目光掃過殷紫萍:“你來。”


    殷紫萍低垂著腦袋,極力掩去眼底的不安。


    “殷紫萍,年17,直隸蘇州府人,祖父曾服役光祿寺,隻是祖父去後,家道中落——”


    話音未落,遊一帆已經走到子衿麵前。


    “你呢?”


    子衿正要張口,就聽殷紫萍搶先一步應答,滿臉驕傲道:“子矜與我同歲同籍,世上的珍饈美味,就沒有不擅長的,不比她蘇家差!”


    子衿意外地看了殷紫萍一眼,眸色沉了些。


    殷紫萍仿佛毫無城府般,不滿道:“這麽問又能問出什麽,你們快些核對,我們還要趕著去做晚膳呢!”


    遊一帆冷厲的目光來迴打量著殷紫萍和子衿,嘴角掛著莫測的笑。


    廖宮正核對畫像,旋即點點頭。


    “遊大人,大致上都與名錄、畫像相符,今天還要去尚宮局,我們走吧。”


    遊一帆頷首,臨走時,意味深長地瞥了子衿一眼。


    待宮正司和錦衣衛的人離開之後,殷紫萍拉著子衿就走。


    宮女們也紛紛入了大廚房。


    尚食局外,遊一帆突然停步,莫名笑了。


    “這倒是奇了。”


    阿虎疑惑:“大人在懷疑什麽?”


    遊一帆垂目,思忖半晌,才幽幽道:“光祿寺的廚役常年專做一道菜肴,做到極致,便可傲視他人。尚食局近年來以貫通各大菜係著稱,才壓過了光祿寺的風頭,但各人最精通的名堂,還是自家祖傳的菜色。”


    他略略一頓,看了阿虎一眼,繼續道:“這位姚姑娘的名錄上,分明記著她祖父是致仕的國子監監丞,父親則是個不入流的檢校,自小隨親生母親習得廚藝,一個足不出戶的閨門女子,又不是廚籍,如何同底蘊深厚的蘇氏一樣,擅烹天下珍饈呢?”


    阿虎聽了個一知半解:“這——”


    遊一帆歎息:“你在京城的川菜館子,能叫到東坡肉嗎?”


    聽了這話,眾人愕然。


    不等阿虎迴神,他又吩咐道:“即刻快馬趕去蘇州府,當初誰人舉薦,誰人教導,誰人送入宮中,一一查實以報。”


    他轉身之際,恰好與不經意迴過頭的子衿四目相對,他勾唇對她燦爛地笑了笑,而後快步離去。


    --


    洪慶宮東暖閣,錦書捧著裝了早橘的匣子,恭敬地跪在床邊,方便胡善祥取用。


    胡善祥斜臥在榻上,手裏有一搭沒一搭地撥開了桔瓣,向嘴裏塞了一瓣。


    畫屏匆匆進門。


    “太孫妃,殿下聽聞您病了,特意來看望您了。”


    胡善祥驟然變色,大怒,抬手便從匣裏抓起一隻橘子,對著畫屏砸了出去。


    “誰準你告訴他的!”


    畫屏駭然,“撲通”一聲跪倒。


    橘子滴溜溜滾到一雙靴邊。


    朱瞻基不知何時已入了殿,正靜靜注視著胡善祥突如其來的暴怒。


    胡善祥一驚,迅速拜倒。


    “殿下恕罪,是我一時、一時……”


    朱瞻基見她臉色蒼白,麵容憔悴,親自上前扶她,柔軟了語氣:“你在病中,不必拘禮。”


    胡善祥看了畫屏一眼,聲音如同秋雨,氤氳著幾絲涼氣:“還不去倒茶?”


    畫屏抬手用衣袖胡亂擦了擦眼淚,匆匆退去。


    朱瞻基親手扶著胡善祥迴榻上,讓她躺好。


    胡善祥承受這種溫柔,難掩不安。


    朱瞻基吩咐錦書:“去請太醫。”


    胡善祥忙勸阻道:“不可!殿下,祖宗家法嚴令,凡宮中後妃遇有疾,輕易不許喚醫入內,我隻是飲食不調,待會兒讓錦書去司藥司說症取藥,或是將司藥請來——”


    “去請。”朱瞻基原本輕蹙的長眉更緊了幾分。


    錦書正欲離開時,被胡善祥叫住。


    胡善祥衝錦書輕輕搖了搖頭,而後向朱瞻基解釋道:“殿下,您忘記了,我外祖父是濟寧名醫,我小時候身子弱,便由他親手調理,我總算也跟著學了些皮毛,嚴格論起來,司藥司的那些醫女都未必及我,您信我吧!”


    她這一說話,手便無意中落在朱瞻基的手臂上。


    朱瞻基難得見她如此親近,反手握住她的手。


    “好,一切依你,隻是不可勉強,若病得沉了,一定要宣太醫。”


    胡善祥望著對方的眼睛,他的雙眸黑亮幽深得好似一汪深不見底的古潭。


    她有一瞬間的迷惑,不過很快醒神,疏離地抽迴手,垂下眼。


    “多謝殿下關懷。”


    朱瞻基將她吃了一半的早橘握在手心,無意中嚐了一瓣。


    “是摘得早了些,還酸呢。”


    胡善祥吃了一驚,下意識奪過那個橘子。


    “殿下!”


    朱瞻基挑眉,眼底浮著幾分困惑。


    胡善祥連忙低頭,緊絞著手中方帕,似是羞澀,又似是恐懼。


    “殿下,這是我剛剛吃過的,殿下要用,便把那匣子帶迴去吧!”


    “予安。”朱瞻基溫聲道,“你初入宮時,我替你取字予安,是何用意,你可懂得?”


    胡善祥第一次聽到朱瞻基叫她的字,猛然抬起頭來。


    他的眼底,翻湧著她看不懂的情緒。


    她微微愣神,這時,隻聽朱瞻基又道:“當年,祖父前方作戰,祖母留守北平,大軍兵臨城下,祖母親自登城督戰,替祖父守住了後方。那一場仗,祖父矢盡力竭,大軍死傷慘重。後來他說,瀕臨絕境之時,還記著臨別時祖母說過,一定會等到他凱旋。祖父當了皇帝,坐擁天下美人,可他暴怒之時,朝廷後宮皆驚恐萬分,世上唯祖母一人敢勸。”


    他略略一頓,沉吟道:“所謂結發夫妻,不論富貴貧寒、生死榮辱,都要一生攜手,白頭到老。予安,予安,我願予你一世安穩。我不知你有什麽心結,隻想問一句,你是那個陪我一生的人嗎?”


    胡善祥望著真誠的朱瞻基,眼圈先紅了,可她竭盡全力控製住自己的情緒。


    “殿下,我……”


    等了好半晌,也不見她說話。


    屋內的氣氛陷入一片死寂。


    朱瞻基一直望著她,直到心慢慢變冷,才自嘲地笑了笑。


    “好好養病,我走了。”


    說罷,便起身往門外走。


    “殿下!”胡善祥突然鼓起勇氣叫住他。


    朱瞻基迴過頭,可胡善祥的勇氣在對方看過來的瞬間就煙消雲散了。


    她福了福身,疏離道:“恭送殿下。”


    朱瞻基不再多言,轉身快步離去。


    一直死死低著頭的錦書這才抬起頭來,不安地望著胡善祥。


    胡善祥的玉手慢慢垂下,那隻被她近乎捏碎的橘子滾落下來,橘汁一滴一滴,順著手指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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