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徐微風穿過竹林,刮得曹璃屋前的芭蕉樹沙沙作響。放下了銀針,她走到屋前仰頭一瞧,未秧村的中秋,月亮分外明圓。


    昨兒個,鈺兒姑娘來找她,一出口就對她朗聲斥喝,“大哥已經放你自由,你為什麽還要待在這裏?成天黏著大哥和尉遲哥哥,是什麽意思嘛……”


    說得好,這個問題,她也問過自己。


    軒轅竟態度很清楚了,她不是人質,他不會送她迴宮,她再不必擔心五尺白綾枉送性命,更不必害怕名節受損,背後受人指指點點。


    認真說來,從下紅轎那刻起,她就不再是曹璃,認識她的人隻知道她是靈樞姑娘、是玉麵觀音,靜璃公主早在搶親事件中,人間蒸發。


    既然如此,世界何其大,她為什麽不走?


    她訓練的大夫還沒辦法替人看病?借口!未秧村的百姓不能沒有她?托大!這裏是個好居處,山明水秀、地靈人傑,除了這裏再沒有更適合自己的地方?胡扯!


    她隻是……不想走……不想走是為了等待什麽?等軒轅竟成為君王?然後呢?榮華富貴、金枝玉葉、攀上枝頭當鳳凰?


    不,她並不想當鳳凰。那麽她要什麽?曹璃苦笑,第一次,她連自己想要什麽都不明白。


    “出神了?”


    一個頎長身影出現在院子,她收迴目光,迴眸,是軒轅克。


    “你怎麽在這裏?”


    “不然,我該在哪裏?”他笑得一派優雅溫和。


    “宮裏。”麗皇後大概很希望和他一起過中秋吧……想起那幕曖昧場景,她忍不住臉紅。


    “中秋節,連皇帝老子都要放假。”


    他對她微笑,逕自走入屋裏,抄起桌上一把炒瓜子啃起來,瓜子的味道很苦,但苦味在舌間化開之後,一股清香甘甜自喉間湧上。


    這種瓜子他吃過,在大哥屋裏,聽說是用蛇膽炒過,可以明目清腦,沒想到這裏也有同樣的東西。


    他並不知道,軒轅竟屋裏的瓜子是曹璃親手炒的,更不知道他大哥和她之間,交情已不同一般。


    “為什麽不到前麵去?那裏有賞月大會,很多人在唱歌跳舞。”


    曹璃搖頭。“中秋節是家人聚在一起的節日,我不適合。”


    “我們不是你的親人嗎?真傷心,居然是我們自作多情。”


    軒轅克誇張的表情惹得曹璃笑開,突然,她想通了那個難解問題。


    不離開,原來是為了這個啊!為了一群把自己當親人的百姓,為了一個在黑衣人出現時,將她的安全擺在第一位的男……男性友人。


    “想清楚了?”


    扇子一揮,他瀟灑地朝她揚兩下,風刮起她的瀏海,讓他看清她整個臉龐。


    很懷疑,有著那麽大的傷痕,靈樞姑娘怎麽都稱不上美人,可那些百姓竟看不見她的傷,一心認定她是玉麵觀音。


    可見,人美,不見得美於外形。


    “想清楚什麽?”


    她偏聽偏頭問,閃亮亮的眼睛攝去他的心魂,軒轅克望著她,望得近乎癡迷。怪異?他是個重美貌勝於才情的男人,怎麽會越看她,越順眼。


    “想清楚自己不是外人了。”迴過神,他才答道。


    曹璃輕笑,沒迴應。


    她明白,他很努力當她的朋友,企圖把搶親的事件自兩人當中抹去,可他不知道,她並不氣。


    “你這裏沒有月餅?”軒轅克左看右看。


    “沒有。”


    “我去找邱先生算帳,他居然漏了你。”


    “別,他讓人送來了,可我不能喜歡那些甜膩膩的東西。”


    “提到邱先生,告訴你一件趣事兒。”


    “什麽事?”


    軒轅克開朗溫和,任何人和他在一起,都會自在愉快。


    “邱先生和尉遲光閑來無事在聊天兒,邱先生說:‘靈樞姑娘真可惜,明明是個小美人,偏讓個老疤破壞了容顏。’尉遲光馬上迴嘴,‘在我眼裏,靈樞姑娘很美麗。’”


    曹璃輕笑。“這是杜撰吧。”


    “誰說的,我講的是實話。”他高舉五指發誓。


    “第一,邱先生和尉遲光忙得整天不見人影,他們怎麽可能會‘閑來無事聊天兒’?再則,尉遲光眼裏沒有男女、美醜,他一心一意隻看得見他的大將軍,所以,絕不會說這種話。”


    他定定望她,笑含在嘴裏。“你是我見過最聰明的女子。”


    可他還是發誓,他說的不是虛言,說靈樞姑娘很美麗的主角是大哥、不是尉遲光。


    “軒轅將軍……”


    “不要叫我軒轅將軍,真正的軒轅將軍是大哥不是我。”


    “好吧,軒轅先生……”


    “叫我軒轅克或軒轅大哥,其他的我都不接受。”他不要她的客氣,感覺有距離。


    “是,軒轅大哥。”曹璃再次妥協。“可不中可以請教你一件事?”


    “靈樞姑娘請問。”


    “大將軍說沈知清很快就有行動了,所謂的行動是……”


    他但笑不語,讓她自己卡在那裏。


    “讓我問,又不迴答。”她盯住他的雙眼。


    “獨獨這個,不行。”軒轅克緩緩搖頭。


    “我還能泄露什麽?”她的父皇已經去世,而麗皇後根本不會理會她的話。


    “不是你的問題。”


    “那麽,是誰的問題?”


    “沈知清。我們到目前為止,隻知他妄想當皇帝,至於所有細節純屬臆測。”


    “不能試著阻止他?”


    他笑望她,無法告訴她,他們不但不想阻止,反而還要推波助瀾,因為沈知清篡位那日,也是他身敗名裂之時。


    “我們派人跟蹤他,希望可以掌握他的舉動。”他說得模糊。


    曹璃點點頭,對於政治,她不是太懂。她添上炭火,從櫃子裏拿出一個油布包,中秋節總得款待客人,沒想到水未滾,又來了新客人。


    “二弟,你也在?”


    軒轅克欠身。“大哥,鈺兒居然沒纏著你。”


    “她纏尉遲光去了。”


    曹璃抬眸,視線與軒轅竟相接,不自覺地,她笑逐顏開。


    望著她和大哥的表情,軒轅克若有所思,半晌不說話。


    “這是哪裏的茶葉?”軒轅竟問。


    “茶葉?我沒那麽講究的。”品茶,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母妃愛茶,每年各地貢上新茶,父皇總會賞一些給母妃,當時她年紀小,不懂茶葉的清香甘冽,勉強喝上幾口,皺著眉頭,嚷聲嫌它難喝,還是蓮子湯好。


    父皇和母妃相視一笑,那個快樂氣氛,令她至今難忘。人人都羨慕公主錦衣玉食,卻不知她多麽羨慕尋常百姓人家的和樂融融。


    “不然這是什麽?”軒轅克打開油布包,裏麵的東西,他從沒見過。


    “這是伽南香,連拿出來待客的東西都這麽講究健康。”


    “長命百歲不是壞事。”


    “上迴你弄給大哥喝的那個茶,味道不錯,送我兩服吧。”


    “你也失眠?”


    前幾日,邱先生告訴她,大將軍為謀議大事,已近十日沒闔眼,於是她用紫蘇、羅漢果、烏梅熬成茶水,送進軒轅竟房裏,議事的人喝了,都說味道極好,有趣的是,那個晚上,所有人都睡了個好覺。


    “那是治失眠的?果然,我們想,靈樞姑娘怎麽發好心給我們弄好吃的來。”


    “別嘲笑我了。”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廚藝不是普通糟。


    “說真格的,那是什麽湯藥?我還以為凡是良藥都苦口。”


    “紫蘇、羅漢果、烏梅,有鎮定效果,下次軒轅大哥有需要的話,可以到藥鋪子裏去拿。”


    軒轅克和曹璃一句句對答,軒轅竟始終沒插話,他靜靜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仿佛光是她在身旁,他就能感到幸福。


    他拿起桌上的書,翻兩下,發現一紙信箋,打開一看,那是她抄錄的詩,她的筆跡他認得。


    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感君纏綿意,係在紅羅襦。


    妾家高樓連苑起,良人執戟光明裏。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他細細讀著,心思起伏。


    她用心如明月,她感他纏綿意,她願把他贈的雙明珠係在紅羅襦,可是……恨不相逢未嫁時?鈺兒始終是她過不去的關卡?專一是她對男人的最終要求?如果是這樣,對鈺兒他該……曹璃奪手抽走信箋,臉微微發燙,帶著被窺見心事的羞澀懊惱。


    她不否認,抄錄這首詩時,心底的確掛著淡淡哀怨,但她明白,軒轅竟是成大事之人,他一心家國天下,豈會掛著兒女愛情,何況,她怎不知,他是個多麽重承諾的男子,先得到承諾的是鈺兒姑娘,不是她嗬。


    說過了,愛情,她寧願割舍也不分享的。


    “是什麽好東西呀?我也看看。”軒轅克湊近身,她連忙把紙箋折好,壓迴書冊,再欲蓋彌彰地把書塞進櫃子裏。


    “沒什麽,隻是抄了些字句,隻是普通的詩啊詞的……真的沒什麽。”曹璃越描越黑。


    “相見恨晚不是誰的錯。”


    軒轅竟莫名其妙地插了句話,軒轅克聽得一頭霧水,而曹璃心知肚明。


    兩個人都漲紅了臉,軒轅克再遲鈍,也知道他們有共同秘密。


    接下來,是一陣讓人尷尬的沉悶。


    “告訴你們一件有趣的事兒。”軒轅克等著人問“什麽事”?然後再把話接下去,可惜沒人問,他聳聳肩,為了打破沉悶,隻好繼續唱大戲。“小皇帝才九歲,就有人急著把閨女送進後宮,這兩天,好幾個大臣上門跟我提這事兒,你們說,有趣不有趣?”


    曹璃接話,“你以為他們圖的是什麽?”


    “你說說看?”軒轅克鼓勵她說話。


    “以前總不明白,為什麽後宮要有三宮六苑、七十二嬪妃,再加上無數美人人才?不懂為什麽皇奶奶老訓誡母妃,不能獨霸帝王愛,要雨露均沾?後來長大才漸漸曉得,那是為了平衡朝廷各方勢力,身為皇帝,也有許多的不得已。”


    “真的嗎?”


    “我記得父皇很不喜歡琳美人,常嫌她霸氣傲慢、不得人心,可那年,邊關吃緊,父皇為了要琳美人的父親去打仗,行前將琳美人升為妃子,還連續數次點了她的牌子。”


    “這我倒沒聽說過。”皇宮內幕真是不少,雖然麗皇後跟他提了很多。


    “父皇很喜歡我母妃,可是卻選了湘妃為後,最主要的原因是湘妃的父兄是當時朝中棟梁,而不是因為她的賢德。母妃說,越是得寵越得安份,不忮不求,安靜守份地當皇帝眾多女人中的一個。所以後宮嬪妃追逐的是名位與權力,為自己爭也為家族爭,至於愛情……那是最微不足道的事情。有沒有聽過一句話?”


    “哪句?”軒轅克有問有答,很是配合。


    曹璃笑歎,“無情最是帝王家。皇帝的女兒要遠嫁番邦,並不是因為不疼愛女兒,而是身為帝君做出任何決定都得以國家為主。就如同皇帝選後,並不是為自己選,而是為國家選,很多時候,皇帝連自己最喜歡哪個女人,都不能表現出來。”


    “為什麽?”


    “因為待她特別,不是愛她而是害她。在後宮,一旦受帝王專寵,就會被掛上惡婦之名。記得安祿山之亂嗎?百官不怪皇帝識人不明,卻怪楊貴妃禍國殃民,百軍不發無奈何,宛轉娥眉馬前死,馬嵬坡下的冤魂,訴說多少無奈情事。楊貴妃有錯,錯在獨占帝愛,可哪個女人不想獨占一個男人的愛情?”


    “聽起來,很悲哀。”


    “是啊,在後宮,我看過太多勾心鬥角的事兒,好好的一個女人,嫁進皇帝的後宮,為爭寵、為爭名位,就變壞了,多可惜!


    她們飽讀詩書、眼界寬廣,她們溫柔婉約、美麗動人,她們原本都是琴棋書畫樣樣通的才女啊。”


    這些話,表麵是對軒轅克說,可她句句都是要軒轅竟明白,那個後宮,無論如何,她都不會再迴去。


    “母妃去世前,拉著我的手說:‘隻要有機會,就飛出這座牆,找一個愛你、你也愛他的男人。’我問母妃,‘我怎麽會知道他愛不愛我?’母妃說:‘他愛你,便會不計代價、自願為你付出,你不必把他拴在身邊,他也會乖乖跟你到天涯海角,旁邊有再美的景色,他也隻看得見你的笑臉。如果他不愛你,就算找來十頭牛,也沒辦法讓他跟你走,走得心甘情願。’”


    軒轅克讚道:“你母妃說得真好。如今你飛出那座高牆,接下來,要找個為了你心甘情願一起走的男人了?”


    “是的,一個專心愛我的男人,寧缺毋濫。”


    從頭到尾,軒轅竟都沒有接話,但深邃幽黑的眸子始終定在她身上。她憎厭後宮的勾心鬥角,再不願入那道宮牆?


    他張口,第二次說:“我知道了。”


    已過子時,一抹明黃色的身影伏案前,都快睡著了,嘴裏還是喃喃地背著論語。


    明日,於先生要抽背,他得記得滾瓜爛熟,可不能輸給小小的侍讀,母後說,他是萬人景仰的皇帝,做什麽都要比別人行。


    他是當今皇帝曹念璋,才九歲,卻一臉的少年老成。


    “主子,要不要休息了?”一個十六、七歲的太監捧著一盞茶水,走到小孩背後,他低著頭,掩飾眼底的驚疑恐懼。


    小皇帝展開雙臂,打了個嗬欠,接過茶水,咕嚕咕嚕全喝下去。


    “小順子,我還不能睡。”


    他陪笑著,目光卻閃爍不定,一抹不該有的焦躁掠過。“主子,現下不睡,明兒個早朝又得打瞌睡了。”


    “你挨母後罵啦?”曹念璋笑著闔上書。


    “皇太後說,下迴主子再在朝堂上睡著,就得小心我的腦袋了。主子,饒了奴才吧。”他低著頭,不敢直視主子。


    “行,我睡就是。”見他說得可憐,曹念璋離開椅子,走到床邊。“父皇說,要當一個好皇帝,最重要的是念書,讀古人的智慧,學習先聖先賢的治國方略,才會受百姓愛戴。”


    “主子……想當好皇帝嗎?”小順子啞了聲音,語調裏有抹低不可辨的哽咽。


    “當然,聯不隻要當個受人景仰的好皇帝,還要當個開疆辟地、造福萬代的偉大皇帝。”小小孩兒誌氣大,一臉的果決不象個九歲小兒。


    他看見小順子臉上的激動,沿著頰邊滑下了淚水,不禁笑道:“不說了,過來服侍朕更衣吧。”


    話說完,卻見小順子仍然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曹念璋轉頭,狐疑地望住他的古怪表情,皺了下眉頭,“怎麽啦,還不快點過來幫朕更衣,難不成要我抽你板子?”


    忽地,小順子雙膝跪倒,整個人匍匐在地,頭埋在手臂間,低聲啜泣。


    “到底怎麽啦?我不抽你板子便是,別哭了。”


    “主子,奴才……奴才……”


    “發生什麽事情,說出來,朕給你作主。”


    曹念璋笑著走近他,要把他拉起來,他不肯,硬是伏在地上,猛地放聲大哭,細細尖尖的嗓音聽得教人不舒服。


    “主子,奴才對不起您、對不起天下蒼生百姓。”


    “你在說什麽?把朕弄糊塗了。”


    “小順子就一個娘,含辛茹苦養,大奴才和奴才的哥哥,現在他們都被沈宰相抓去了,他逼奴才、逼奴才對皇上下毒……”


    “什麽!好大的膽子,現在的宰相姓軒轅、姓常,可沒有一個姓沈的。放心,朕一定為你作主,我讓軒轅克去把沈知清給抓起來,再不,我去稟告母後,讓母後為你作主。”曹念璋一怒,打上楠木櫃子。


    “主子,還不及了,沈宰相掌握整個後宮,怕是連皇太後都已慘遭毒手。”


    “大膽奴才,走!我們去找母後。”他一把抓住小順子就要往外衝,小順子連忙迴手拉住他。


    “出不去了……主子,殿外有十幾個侍衛駐守著,如果奴才不動,他們就會接手,無論如何,今晚,他們都要主子的命,奴才舍不得他們在主子身上紮洞,主子……嗚……”


    門外傳來暗號式的敲叩聲,小順子更加心驚膽顫,撲身跪下地,頻頻向皇上磕頭。“小順子對不起主子,在這裏和主子拜別。”


    他哭了好一陣,才搖搖晃晃站起來,一步步向主子走去,蠟燭將他身影拉長,黑黑的影子緩緩罩上小皇帝。


    “你想做什麽?”曹念璋向後退去。


    “主子,沈宰相想當皇帝,他處心積慮害您,等主子到了玉皇大帝那裏找到先皇以後,你們再一起想辦法把他抓去抵命……”小順子淚水模糊了視線。


    “小順子,你膽敢動手,看清楚我是誰……”話沒說完,腳下一個踉蹌,便往後摔到金龍床上。


    “主子,一定要記得找沈知清報仇!”他嘶叫一聲,狠狠閉了閉眼,順手抓起棉被用力往小皇帝臉上蓋去。


    曹念璋拚命掙紮,他拉扯住小順子的衣服想把他推開,可九歲的孩童哪有什麽力氣?


    小順子一麵哭、一麵喊著,“主子,記住小順子的話,害主子的是沈知清……別忘記了……不是小順子的錯,小順子得救娘、救哥哥、他們是小順子唯一的親人了……”


    漸漸地,小皇帝的手鬆開垂下,腳也不再踢動……燭火搖曳,明滅間,悲淒的哭聲傳遍整個宮裏。


    半炷香後,失魂落魄的小順子緩緩走出雍和宮。


    花梨木仙桌上的百合花,散發出淡淡香氣,晶瑩剔透的雙龍逐鳳雕花紫晶盤,閃著冷冽光芒,無數燈火將殿裏照得如同白日一般。


    以前的麗妃、現在的皇太後——沈麗華梳著緊複的百花髻,滿頭珠釵,一支九鳳金步搖隨著她移動輕晃著。


    她身穿朱紅朝服,其上紋章繁繡,華服盛裝異常奪目。她的容貌端莊秀麗,一雙妙目,唇似櫻桃,隻是麵色蒼白,連胭脂也遮掩不了。


    “麗兒,把玉璽交出來吧,你已經用不著了。”


    “你要篡國嗎?你不怕背負一生一世的罵名?”她的口氣冷得象冰。


    “怕罵名?我連殺皇帝都敢了,天底下還有什麽可以讓我害怕的?”沈知清仰頭大笑。這一天,他等得夠久,十三年了……從把女兒送到皇帝身邊起,他就等著坐上那張想了一輩子的龍椅。


    “想坐上皇位得有命,命數不足,坐得了多久?爹,你已經老了。”


    在上一場政爭中,他不就落敗了?父親不是她的對手,她心知肚明,隻要再給一點時間,讓她將叔伯兄長收入麾下,屆時,皇兒的江山將固若金湯。


    “命運是自己創造的,你以為我憑什麽一路坐到宰相的位置?憑才學、智識,還是憑赤膽忠心?那些東西藺輔國都有,可是他死的時候不到四十歲。”他撚著胡子冷笑。就算一心一意為國又如何?人呐,要懂得為自己。


    沈麗華看看一手將自己栽培長大的父親,心涼。


    從小父親教導她,要成功必須不擇手段,所以她不擇手段,害死無數後宮女子,剔除擋在皇兒前麵的眾皇子,她用五石散迷惑皇上,明知道那會害死自己的夫君,仍然不擇手段。


    她終於成功了,沒想到,覬覦自己成功的,不是別人,而是親生父親。


    “難道沈家有今日榮景還不夠?”她嘴角挑起冰涼的笑。


    沈家的兄弟伯叔均在朝廷裏擔任要職,沈家已形成一個小朝廷,國庫沒有沈家的財庫豐盈,這樣都不滿足,他還想要什麽?


    “怎麽夠!我是真命天子,老天給了我機會,我怎能不把握?”經營多年,這個皇位,他誓在必得。


    見父親執迷不悟,沈麗華劈頭喝斥,“父親,醒醒吧,除了你,不動沈家任何人,便是要你靜下心思考,貪婪隻會讓自己失去更多。”


    “就衝著你還記得喊我一聲父親,麗兒,我不為難你,你就乖乖地把玉璽交出來,繼續當我的好女兒,我封你為公主,再替你找一個好夫婿。”


    他的聲音溫柔,就象哄小孩一樣,他在等,等天明,新太陽升起,新的王朝即將形成。


    沈麗華緩緩搖頭,硬聲相抗。“你忘記大曹已經有了新皇帝,他叫曹念璋,是你的親外孫!”


    沈知清先是輕笑,後來咯咯笑出聲,繼而捧腹大笑,“外孫?外孫啊……”


    那笑聲讓人從頭頂寒到腳底,她雙目一瞠,挺身站到父親麵前質問:“你在笑什麽?”


    “乖女兒,你很快就會知道,先坐下來喝杯茶,好好想想你把玉璽藏在哪裏,想清楚了再告訴我。”他笑著坐下,無禮女兒的憤懣,逕自倒了杯茶,低頭品啜。


    “果然呐,宮裏的茶比哪裏都好,光是為了這麽好的茶……誰不想當皇帝?”


    她恨恨瞪著父親,好半晌,轉頭吩咐宮女,“鵑兒,你帶幾個人去看看皇上安寢了沒?”


    “是。”鵑兒領命,可她才走到門邊就被攔了下來,無可奈何,她走迴皇太後身邊,望住她,微搖頭。


    “急什麽呢?”沈知清笑得莫測高深。


    看見父親誌得意滿的臉,沈麗華不禁驚心動魄。這個表情,從小到大她見得太多,那代表了勝利、代表了……她的皇兒……一陣莫名的沉慟自心間渡過,她不明白那是什麽,隻覺得心痛難當。


    發生事情了?她的皇兒出事了?


    一名帶刀侍衛匆匆自外麵進入,在沈知清耳畔低語。


    他笑眯了眼,朝女兒望去,說:“成事了嗎?快把人給我叫進來。”


    沈知清命令一下,小順子搖搖晃晃走了進來。


    當沈麗華看見淚流滿麵的他,心猛地一揪,搶步向前抓住他的雙肩急問:“你的主子呢?你為什麽沒守在他身邊?”


    小順子登地跪下,仆倒在皇太後麵前嚎啕大哭,“主子、主子歸天了……”


    她看看父親,再看看哭得不能自己的小順子,再顧不得身份地放聲尖叫。


    “啊……啊……我的皇兒,是誰、是誰害了我的皇兒……”


    狂亂地撾打著小順子,她用盡所有的力氣淒厲尖叫。痛啊……痛啊……誰刨走了她的心頭肉?


    她癱軟在地,手裏死命揪住小順子的衣襟,茫然的眼神望向父親,終於懂得他誌得意滿的表情。


    怎麽忍心?念璋身上也流著他的血啊。


    “認清楚了吧,眼前的大曹,除了我,再也沒有人可以當皇帝,快把玉璽交出來。”沈知清向前踩一大步,由上俯視女兒。


    沈麗華目光淩厲地射向父親。


    不擇手段……她終於知道這四個字可以做到什麽地步,殺死她的丈夫、殺死她的孩子,他哄著她配合他的陰謀,親情?女兒?通通隻是助他走向龍椅的梯子。


    她後悔了……哀憐地看著奄奄一息的小順子,心亂如麻。


    如果不是貪婪,如果不受父兄慫恿,如果讓她的皇兒長到二十歲再來當皇帝,他會平平安安活著,會當個萬人稱頌的了不起皇帝。


    她錯、錯得離譜,怎會以為父親肯甘居宰相之位,如果甘心,他又何必害死先皇,早在當時,他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可她提早防備了呀,她找到軒轅克……是了,軒轅克、軒轅克……軒轅克在哪裏?他答應要保她母子一世……沈知清彎下身,想再次說服女兒。沒想到她瘋了,發紅的眼睛、狂亂的神情,她再也不認眼前的男人是父親,她抓起藏在衣袖裏的匕首猛地劃向他。


    事出突然,沈知清猝不及防,胸膛被劃出一道口子,他狼狽地跌坐在地,低頭檢視,幸好傷口不深,他恨恨踹了女兒一腿,“你要謀殺親爹嗎?”


    “親爹……我謀殺了親夫,親爹謀殺我的親子,我再謀殺親爹,好複雜。我們這個家是為了什麽,這樣勾心鬥角、殺人不眨眼?”她又哭又笑,指著父親怒嚎。


    “死了……死得好,大家都死,死得幹幹淨淨……把這一切齷齪悲劇通通帶進地獄……”


    沈麗華突然站起身來,張開雙臂,不停轉圈圈,大戲色的袍服在鳳儀宮裏旋轉、飛揚,刻劃出深沉悲哀……不知道哪裏吹來的冷風,滅了屋裏幾盞燈燭,撩起布幔在陰暗森冷的宮中飄拂。


    做賊心虛的沈知清嚇得全身發抖,看了看左右,陰風陣陣。


    莫非是先皇……兇猛然搖頭,轉目望向摔倒在地的女兒。


    她雙手交疊,好象在抱娃娃,她的身體輕輕搖晃,口裏喃喃自語,“我的好皇兒,母後在這裏,別怕,誰都別想欺害咱們孤兒寡母,母後保護你,誰敢傷你一根寒毛,咱們就讓他死無葬身之地,好不……”


    女兒的話讓他毛骨悚然,可他漢有就這樣放棄,撩起衣擺,踢開傷了自己的匕首,他拉扯著女兒的手臂,怒聲問:“快說,你把玉璽藏在哪裏?”


    藏在……她突然咯咯笑起,她把玉璽藏在軒轅克家裏,整個宮裏她誰都不信,獨獨信了軒轅克,相信他愛她、愛得不能自己,相信他會為她竭盡全副心力,沒想到這當頭,他竟然缺席……嗬嗬,先皇死了、皇兒死了,現在連父親也快要死了,死人當不了皇帝的……接下來,該輪到誰當皇帝?靈光一閃,她似乎想通了什麽,眉目倏地蹙緊。


    突然,一陣刀槍鏗鏘,守在外頭的侍衛被踢進宮裏,已經沒氣,沈知清看著血肉模糊的屍體,心知事出有變,他猛地起身,走到門前。


    他不懂,他明明掌握宮裏所有武裝侍衛和許多大小太監,宮全全鎖上了,準還進得來?


    隻見門外有一物飛進來,仔細一看,是一隻斷腿。


    他沒打過仗,哪見過這種血腥畫麵,胸口一陣惡心,緊接著,一個、兩個……更多的侍衛被打進鳳儀宮裏,他們不是缺手缺腳,就是腦袋被削去一大半,渾身浴血。


    一群黑衣人跟在軒轅克身後躍進宮裏,沈知清的侍衛也跟著搶進,然對方武功高強,宮裏侍衛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


    沈知清陷在這裏,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半炷香工夫過去,宮外的刀槍交鋒聲漸漸小了,軒轅克、軒轅竟和幾名黑衣人快步奔進宮裏,軒轅竟迅速製伏了沈知清,幾個穴道拂去,讓他變成一攤爛泥,跌在沈麗華身前。


    軒轅克大步走到皇太後麵前,單膝跪下,“臣等救駕來遲,請皇後賜罪。”


    她靜靜望向他,黯淡的眸子裏有一道銳光閃過,她語氣飄忽,澀然開口,“救駕來遲?是真遲還是假遲?”


    他心頭一震,她的目光讓人情不自禁泛起寒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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