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入未秧村,軒轅克就快馬加鞭,往曹璃的小屋飛馳。


    心急莫名,自從知道她被傷,他就平靜不了心。沉靜的她、勇敢的她、自信的她,他隻見過她三迴,卻每迴都留下深刻印象。


    勒緊韁繩,他翻身下馬,筆直往她屋裏走去。


    藥鋪子早已整頓出規矩,前一段時間,曹璃習慣到藥鋪子裏替人看病,看完病直接抓藥,病人不必來迴跑。


    如今受了傷,軒轅竟不準她出門,派了人來幫她打理家裏,若不是她的態度夠強硬,他還強勢地不準她親自看病。


    所以目前,隻好請病人過來這裏,她的屋子不關門,方便村裏人來來去去。


    剛忙過一陣,病患都拿著藥方子去拿藥了,她見沒人,拿起一本毒經,細細研讀。從軒轅竟送給她第一本毒經之後,她開始迷上毒,他還替她張羅來一大箱和毒物有關的書籍,看著毒怎麽製、怎麽解,她越讀越著迷。


    軒轅克進屋時,並未同她打聲招唿,直接走到她麵前,抽掉她的書,望住她的雙眼。


    “你……”她因他的舉動錯愕。


    “你……”他因她臉上的傷痕驚愕。


    她沒來得及發話,他倒是先出口——“為什麽不還手?為什麽要笨笨的讓人家打?你那麽聰明,我不相信你沒辦法逃離那群情緒失控的百姓。”


    他的口氣衝了,失去平日的溫文爾雅。他的眉目擰起,少了溫溫潤潤的微笑,曹璃懂,那叫做關心。


    一顆心,暖暖了起來。


    她從沒忘記,在大家討論要不要將她送迴宮裏時,隻有他挺身為自己說話,隻有他擔心五尺白綾結束她的生命,他是個很好的男人,和他當朋友,絕對不吃虧。


    “你以為我和軒轅將軍一樣,身懷高強武藝,可以以一敵十,或一縱身就飛得老遠。”她輕笑著迴話。


    她笑的時候,瘀青擠在一起,帶出些許疼痛,促使眉頭不禁聚集靠攏。


    軒轅無發現了。“該死的,是哪些人下的毒手?我去找他們算帳!”他情不自禁拉近她,勾起她的下巴想瞧個仔細。


    曹璃退後了兩步。他的舉動太過親密,她沒忘記有個男人教過她,男女授受不親是通行天下的規矩。


    “別算賬了吧。”她轉過身,把他的衝動當成偶發事件。


    走到窗邊,那裏有幾件竹子,厚厚的雪覆蓋住大地,連續幾日的降雪,堆積出一個美麗的銀白世界。


    那日,她對軒轅竟說:“大自然多簡單,一場雪便可以蓋住所有的汙穢。”


    他迴答:“人,沒有那麽簡單,汙穢藏不住,早晚會被揭發。”


    她知道,他指的是沈知清,他的貪婪不會讓他屈居在宰相之位,早晚要推翻念璋,自立為帝。


    聽說京城裏風聲鶴唳,許多人因妄議朝政被捕入獄,導致百姓更加怨恨朝廷,大曹岌岌可危,但上位都卻毫無所覺。


    她不是個有野心的女人,大曹當不當家,她無所謂,她隻有意別再教百姓流離失所、民不聊生。


    她想,軒轅竟會是個好帝君吧……“為什麽不算賬?”軒轅克溫柔的聲音拉迴她飄遠的心思。


    “每個人都有一本賬要算,你欠我、我欠你,倘使每個人都要把賬打平,這世界會出現多少紛爭?況且,若不是父皇沒把本份盡好,怎麽會引來那麽多的人來找我算賬?”


    “你能咽下這口氣?”


    曹璃反問:“不咽下,可以讓自己過得更舒服?”


    “你的性格,不像公主。”


    “那公主應該是怎樣的?”她倒是好奇。


    “就像那次我在頤啟園裏遇到的那些。”軒轅克說著。她笑了。


    “其實,公主是一種很辛苦的行業。”


    “行業?你有沒有說錯?”這倒是新鮮說法,把公主當成行業來形容。


    “公主一生下來,就注定無法在父皇麵前占有地位,失望的不隻是母妃,還有母妃背後的大家族。每個人都以為公主吃香喝辣、便宜占盡……的確,表麵上看起來是的。”


    “公主一出生就有四個乳母、四個保母,有五名宮女、十五個下人在照顧,錦衣玉食,愛做啥就做啥。公主是人人羨慕的天皇貴胄,享有最好的生活……可是,你知道公主是用來做什麽的?”


    “做什麽用的?”


    “當國家出現對抗不了的敵人,公主是禮物;當父皇需要攏絡大臣,公主是賞賜;公主沒有自己的人生、沒有自己的意願,公主隻是皇帝統領國家的一枚可用棋子。”


    “聽起來,很悲哀。”軒轅克同情地注視了她一眼。


    “悲傷的不隻這些。你以為爭權奪利隻有在朝廷上演?錯,後宮也有一出精彩戲碼天天在進行。受寵的公主活得小心翼翼,生怕哪一天,父皇不再寵愛自己;不受寵的公主戰戰兢兢,行一步得看三步,一句話想出口,得喉間吞吐三次,我們得懂得趨吉避兇,否則一朝不慎,害的不隻是自己!”


    “身為公主要行事有節、進退有度,性格要綿裏藏針,含而不露,在後宮,真性情是種罪惡,而心機、城府,是後宮生存的必備條件。”


    她出自一個齷齪的環境,得學著把真性情隱於麵具後麵,所以她好喜歡現在的自己,說話是為了想說話,而不是為了避禍,微笑是因為開心,而不是為了討好巴結,她真心企盼有一天,自己能像鈺兒那樣任性。


    軒轅克笑了,“聽起來,我們家鈺兒比當公主幸福得多。”


    那是個被寵壞的孩子,但她羨慕她。“也隻有在備受寵愛的環境裏長大,才能養出這樣一副性子。”


    “對啊,不知天高地厚,成天隻會耍賴鬧脾氣……”


    “厚,二哥在背後罵人!鈺兒不依。”


    軒轅鈺不知道是幾時來的,一進門就大聲嚷嚷,她兩手握住軒轅竟的右掌,態度親昵。


    他一身黑布袍,頎長的身影臨門而立,豐神俊朗,體態軒昂,那是個一出現就會霸占人們注意的身影,曹璃的目光落在他們交握的雙手間,下意識地,她避開眼睛,望向軒轅克。


    “誰敢罵你?有大哥替你撐腰。”他帶笑道。


    軒轅克向前一步,曹璃理所當然隱在他身後。


    “靈樞姑娘,你上迴說要給我的雪櫻霜呢,已經說了好幾天都沒送來,舍不得嗎?”軒轅鈺的口氣一貫驕縱,聽久了便知她是有口無心,不是刻意教人難堪。


    曹璃被點名,不得不從軒轅克背後走出來。


    “抱歉,一直沒得空幫姑娘送去。”她走到櫃子旁,工作全交給藥鋪子裏的人。


    軒轅鈺取了藥,湊近她道:“說好嘍,你不可以把雪櫻霜給別人用。”


    她莞爾搖頭,不迴話。


    這藥,她是做出來給小小擦疤痕用的,那日鈺姑娘見了,硬拿走一瓶,誰曉得一擦上心,或許藥效太好,近日紛紛有人上門求藥,她全允下,如今鈺兒姑娘卻說不能給旁人用,不是教她左右為難。


    “為什麽不可以給別人用?”軒轅克問。


    “要是所有女人都跟我一樣白,那有什麽意思!”她迴答得理所當然。


    可以這般理真氣壯地自私著,得用多少溺愛來慣?曹璃羨慕著。


    “小心眼。”軒轅克點點妹妹的額頭。


    “是啊,是啊,我就是小心眼,我要大哥的妻子比誰都美不成?”說著,她靠到軒轅竟的身上去,笑眯眼道:“大哥,鈺兒可是都為你哦,你要懂得感激。”


    他沒答話,目光淡淡地審視著曹璃,眼底閃過一絲心疼,眉緊繃。她的傷仍舊鮮明……即使他明白,那樣的傷不會容易褪去,心仍鬱鬱。


    見大哥不語,軒轅鈺接話,“我早說啦,靈樞姑娘好得很,何必多跑一趟。走了、走了,咱們去找尉遲哥哥騎馬。”


    曹璃低眉,繼續沉默。


    氣氛有些古怪,軒轅克出聲,“騎什麽馬?大哥的傷沒全好,怎麽可以騎?”


    “早好了,還能練拳呢。”親昵地在大哥手臂上槌一記,臉頰貼靠上。


    “大哥,真的嗎?”他很意外,那麽深的傷口,不養一兩個月,怎會好?


    “是真的,靈樞姑娘的醫術很高明。”軒轅竟的目光始終沒離開曹璃身上。


    軒轅克輕笑,“看來,玉麵觀音不是喊假的!”他的笑溫和淡雅,一身白衣更加飄逸空靈,他不著痕跡地走到她身邊,擋住大哥的眼光。


    軒轅竟眉頭緊蹙,望了二弟一眼,但他仍是掛著春風笑臉,不沾塵、不惹是非的溫溫笑意。


    “好了啦,在這裏好無聊,咱們出去走走。”軒轅鈺不滿地嘟起嘴。


    “我有事和靈樞姑娘談,你們先說出去。”軒轅竟道。


    “有什麽事我和二哥不能聽?”她不依。


    “先出去。”他口氣裏有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神色一凝,軒轅克看看大哥,再看看曹璃,很快地恢複態若自然,拉起妹妹。


    “走吧,我給你帶了禮物,去看看。”


    屋裏,他看她,她望他,兩人都不說話。


    受傷那天之後,他們隻見過一次麵,而那次他們扯東扯西,就是沒討論她的假疤痕。


    軒轅竟很忙,忙著為新朝廷布局、忙著在麗皇後和沈知清中間製造問題,而民間反彈聲浪越來越大就越利於他行事。


    目前,十歲不到的小皇帝壓不過沈知清,麗皇後再厲害,不過是一介女流,所以沈知清一手操弄大權,逐步廢帝。


    隻不過,即便把持朝政多年,結黨營私、黨同伐異,仍有一群表麵屈從,暗地裏不屑與之同流的臣子,這也是尉遲光可以輕易說服樂將軍按兵不動的主因,這些人,背地聯合起來也是一股強大的力量,她不知道軒轅竟掌握了這股力量幾分,但她猜,他勝券在握。


    “你不以真麵目示人,是為了趨吉避兇?”


    軒轅竟一語揭穿她的多年布置,難怪不問,因為隻要他想,就可以不費力氣地對有事了然。


    “你都聽到了?”她訝異的是,他竟然在屋外待那麽久。


    “聽到你對二弟說的話?沒錯。”


    曹璃點點頭,“這是順應,低調在後宮是件好事。”


    “低調的方式很多,可沒聽說哪個公主需要用醜化自己來表態低調。”


    她凝睇他。軒轅竟沒用逼迫的口吻強製她說,可奇怪的是,光他那雙淡定的眸子,就是會教人乖乖迴答他的話。


    想聽故事?當然可以,他也贈送了她不少故事。


    “我六歲的時候,父皇對我特別寵愛有加,因為我的緣故,經常欽點母妃的牌子,當時的麗妃嫉恨,收買了母妃身邊的人,在夜裏造成一場火災,雖然火勢很快就被撲滅了,但母妃前思後想覺得不對勁,暗地請文婆婆來--”


    “文婆婆是誰?”軒轅竟打斷地問。


    “她是宮裏的藥婆、我的師傅,也是我和母妃仰賴的人,她傳我一身醫術,我五歲就跟著她習醫。婆婆用銀針紮了寢宮裏所有宮女的穴道,被收買的那名宮女禁不住疼痛,說出了實話。 ”


    “為了一勞永逸,婆婆將計就計,在我臉頰上貼上傷疤,說是那場大火惹的禍。父皇見我燒成這樣,狠狠地責罰了母妃和宮女,從此,便很少召見我們。”


    “這個沈麗華,連六歲的孩童都下得了手!”他握緊的拳頭,發出咯咯聲響,暴張的青筋在額間張揚。


    曹璃明白,自己該對他保持距離的,她沒忘記他有一個嬌俏可人、青梅竹馬的未婚妻,可她就是忍不住想要安撫他。


    輕輕走近,雙手包裹起他緊繃的拳頭,慢慢鬆開他的五指。


    她笑著,像一股清泉,滑過他心間。


    “放心,我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雖然這宮裏人都是看高踩低,但因為文婆婆的計策,讓我免去許多麻煩。我可以安心習醫,再沒人來煩我,宮裏挑公主遠嫁異邦和親,我總能逃過。”


    “我聽二弟說,曹念璋的病是你醫好的?”


    麗皇後與軒轅克果然交情匪淺,連這種情也告訴他,肯定非常倚重於他。


    “是。”她承認。


    “為什麽這樣做?以德報怨?”


    “第一,念璋皇弟並沒做錯任何事,他是個可愛的孩子,尚不懂爭權奪利,成人的野心與他無關,就算有關,大夫不能挑病人,即使是十惡不赦的歹人,也該由律法來製裁,而不是醫者。”


    “第二呢?”


    “母妃臨終前,我答應過她,不管如何,都要想盡辦法好好活下來。我盡心為十五弟醫病,麗皇後才會相信我對她心無恨意,對那年的大火也沒有半分懷疑,唯有如此,不與她為敵,我才能平安。”


    軒轅竟提醒道:“可她還是把你嫁給軒轅將軍。”他不說軒轅克,說的是軒轅將軍,這是私心,至於為的是哪一樁?他沒深思。


    “也許,那是她迴報我的方法之一。”


    “什麽意思?”


    “嫁入將軍府,遠離即將到來的宮廷之變。”


    “你老是把人家的惡意解讀成好意?”


    曹璃眸光溫潤一笑,“若解讀成惡意會讓自己好過一點,倒是可以試試,但事實上,你我都清楚,並不會。怨恨、憤怒,饒不過的是自己,從來不是他人。”


    “那你怎麽解讀,我不處罰那些攻擊你的百姓?”


    “在上位者,必以德服人,那些百姓錯,錯在心不平、憤而生,倘若因此加罪,他們對靈樞必定更加懷恨!大將軍阻止得了他們的失衡舉動,卻無法阻止他們暗地報仇。”


    他眼底浮上激賞。好個聰慧女子!待在這裏是埋沒。


    “那麽你又如何解讀我要成就的帝一霸業,向你父皇報滅族之仇呢?”


    曹璃期許道:“隻要你他日成王,做一個好帝君,讓百姓無貴賤、無貧窮,讓百官無貪婪、無奸佞,整頓吏治,杜絕貪賄,豐盈國庫,重農務本,提介教育,培植人材,讓貨物暢流,讓百姓生活無缺,無戰爭、不侵略,使甲方升平則無咎。”


    “你對好帝君的要求很嚴。”


    “我早說過,皇帝不好當,想坐上龍位就得有鞠躬盡瘁的打算。”


    軒轅竟深深點頭,朝她一笑。“我會做到的。”


    她也跟著點頭,迴他一個笑容。“我睜大雙眼看著。”


    兩人氣氛融洽,仿佛迴到過去,迴到她尚不知道他是軒轅將軍那刻,他是掀開她大紅飛鳳蓋頭的男子,他是她……第一個安心托付的男人。


    朝廷局勢變幻莫測,每天都有新消息傳來。


    軒轅竟經常在無人的夜裏來找曹璃,與她秉燭而談,他們談局勢、談未來,談百廢待舉的國家該從什麽地方興隆。


    越是深淡,她越是為他的見識折服。


    大過年時分,岷州發生地區瘟疫,軒轅竟讓邱燮文陪曹璃到當地探查疫情,卻意外套出貪官為搶奪百姓莊園在井裏投毒,沒料到,井水與河水相通,導致州裏四成百姓上吐下瀉,地方大夫查不出病因,未等宮裏禦醫出馬,曹璃先一步動手解決了問題。


    她一旦查出病因,立即對症下藥,將中毒的危機解除。


    因此,玉麵觀音之名盛傳,就連宮裏都知道有一位玉麵觀音靈樞姑娘,而百姓感念軒轅將軍的心情更是與日俱增。


    三月,簣州百姓鬧饑荒,官司商勾結,將官倉糧米,以二十錢賣與地方富商,富商再攙入腐米,轉手賣與百姓,一鬥米從二十錢漲為四十錢,翻漲了一倍。


    饑餓百姓吃樹根、啃樹皮,紛紛生病,就是有錢買米的人家,也有許多因為吃了腐米而發病的。


    那次,軒轅竟陪曹璃親赴簣州,他帶著軒轅克自宮裏得來的聖旨,代天子出巡,斬貪官、抓富商,抄沒他們的家產,這一抄,竟抄出五十萬兩,由此可知,大曹的官吏腐敗到什麽程度。


    軒轅竟雷厲風行地整肅地方官員,換上一批新官員,這批人全是他暗地培養出來的人材。


    五十萬兩足夠他們到別州去買新米和秧苗,再加上靈樞姑娘的妙手迴春,簣州的問題很快獲得解決。於此,簣州落入軒轅竟的勢力範圍。


    六月,泯川的桃花瘴,年年都有百姓因此鬧病,曹璃在瘴氣之前到達泯川,投藥、指導百姓避瘴、除瘴,百姓感念,建長生祠感念靈樞姑娘。


    而宮內情勢如同軒轅竟佑料的那般,沈知清與麗皇後之間的明爭暗鬥,一天比一天劇烈,再加上軒轅克遊走在兩人之間點火,讓父女兩人鬥法不斷。


    八月,新皇廢了沈知清的宰相之位,換上軒轅克與常仲熙為左相右相,新相上任,第一件事就是釋放關押在大牢裏,妄議朝政的仕子百姓,並免除秦淮之地的賦稅。


    這兩個政策讓百姓大唿叫好,軒轅將軍的名聲益加水漲船高。


    現在,軒轅竟就等著沈知清的進一步動作,他知道,不會太久了。


    曹璃深信,沈知清終是竹籃打水,落得一場空,深信最終站上大位的人,心是深得民心的軒轅將軍。


    尉遲光駕著馬車,馬車裏坐著曹璃,在軒轅竟的同意下,她每月的上旬,出穀為百姓看病,對百姓而言,軒轅將軍和玉麵觀音是朋友,是老天派下來造福百姓的貴人,所有之處,皆受百姓歡迎。


    方進森林不久,一匹黑馬自遠處而至,曹璃掀開簾子,認出那匹馬。那是軒轅竟的坐騎,不自覺地,微笑浮起,她低了眼眉。


    扯緊韁繩,馬在車前停住。


    尉遲光對她說:“姑娘,大將軍來接你了。”


    軒轅竟下馬。“走走好嗎?”


    曹璃點頭,下車,走到他身邊,尉遲光的馬車緩緩跟在後頭。


    兩人緩步並行,今年天冷得早,才八月就起寒意,曹璃輕咳兩聲,軒轅竟擺臭臉,他脫去身上的玄色披風,套到她身上。


    “聽說你染上風邪。”他抓起她的手,沉鬱的眼光注視著她的眉目,她的臉頰燒得紅紅的,唿吸微喘。


    “小事,吃過藥了。”她是大夫,怎會被小小的風邪給為難。


    “為什麽不提早迴來?”病人還醫病人,不知道自己的身體也重要嗎?


    “有許多病患從遠方來,一趟路那麽遠,又拖著病體,總不能不讓他們看到大夫吧。”


    “城裏不是沒別的大夫。”他口氣悶了。


    “病人信任我。”被信任的感覺很好,這裏在宮裏從沒享受過的感覺。


    他厲眼橫她,她沒被嚇到,反而笑了,“我聽尉遲光說,沈知清開始動作了,他有什麽動作?”


    “這是後宮幹政?”第一次,他把話說得好明白,直指她與他未來的關係。


    “後宮?”她斜眼看人,“你有沒有說錯?”


    軒轅竟抿了唇,把淡淡的笑意含進嘴裏。“不願意?”


    “不願意。”曹璃答得倔強。


    她知道他很好,知道這等男子是所有女子心儀的對象,但她更明白,後宮嬪妃爭寵是什麽樣的狀況,她好不容易從那樣的生活裏逃出來,怎能再自投羅網。


    “為什麽不願意?”


    “因為貪心。”


    “貪什麽心?”


    “我要專一,專一對待夫婿,也讓夫婿專一對待。”她把話攤明白,喜歡?可以,名份?不必。他給不起她要的,而她,不強求他給不起的。


    他聽懂她的意思了,擰住眉目,他說:“對鈺兒,我有承諾,我必須遵守。”


    “我懂,守諾是種好德性。”


    她早就打好底,知道他們之間的關係會停在哪裏,她不勉強他的心情,也不想和鈺兒姑娘對立。


    可話說出口的同時,一股淡淡的悲哀從心中流過,讓她措手不及。


    “我們……”


    “是朋友。”她搶先把話截下。


    “隻是朋友?”軒轅竟口氣不悅,他以為表現得夠明白。


    “是,就像我和軒轅克、尉遲光、邱先生那樣。”她說謊。


    “隻是朋友?”同樣的話,他問第二迴,但這次,他少了不悅卻多了落寞。


    “朋友不好嗎?偶爾相聚,幾首詩、幾闕詞,一盞菊花酒熱烈了交情,青山同遊、綠水同觀,這樣的交情最教人愜意。”曹璃試著開懷,試著把他臉上的落寞推開。


    “你打算這樣過一生?”


    “沒什麽不行,玉麵觀音我當得正起勁,何況你怎麽知道,我不會碰上願意對我專一的男子。”


    “這個時代……”


    “要求男人專一很過份?”她接下他的話。


    “不是過份,是奢侈。”


    “我同意,但也許老天優待我,賜下願意待我專一的男子。”


    “聽過嗎?寧同萬死碎綺翼,不肯閑雲兩分張。”她幽幽地眸望向遠處,腦袋裏竟浮起軒轅克的臉。


    曹璃不禁失笑。怎麽會想起他?他是個風流男子,為了時局,連感情都能出賣的家夥!要求他專一,未免過份。


    “寧同萬死碎綺翼,不肯閑雲兩分張……”他複述著她的話,像在做什麽重大決定似的,好半晌,他鄭重道:“我知道了。”


    她狐疑地望著他,他知道什麽?他知道的是責任、義務和目的吧。


    軒轅竟搖頭,暫將兒女私情擺最後,眼前,他有更重要的事得做。“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什麽好消息?”


    “傳說沈傅超得了怪病。”


    “什麽怪病?”


    他沒迴答她,笑道:“聽說沈麗華傳了許多禦醫進沈府。”


    “怪病?那我倒是很有興趣。如果……”她話說一半,停下。


    “如果怎樣?”


    “如果沈傅超無法救治、如果沈家垮台,你們是不是會盡心輔佐念璋?”


    這是個好想法,但朝政哪是容易的?


    “你想得太簡單,是沈傅超生病,不是沈知清。”


    “沈知清年紀很大了,任他再會翻雲覆雨,人命總有定數,何況沈傅超是最有能力繼承他的兒子,失去沈傅超就等於削去他一隻臂膀。”


    軒轅竟更進一步指出,“我們要鏟除的不隻是沈知清,還有在他身後那股龐大的力量。你知不知道有多少門生為他做事?”


    “知不知道他宮是宮外有多少眼線?沈知清隻是一個代號,真正可怕的是他遍布全國的羽翼,而那些人手上都握有大權。”


    “你親眼看到的,沈知清的侄子可以為了占民田下毒,毒害全州四成百姓,而這個,不是個單一事件。你很清楚,百姓窮,有人窮其一生都沒見過一兩銀子,簣州隻抄了個富商官吏,就得銀兩五十萬兩,而這些人不過是攀了沈知清一點點的裙帶關係,那麽那些越高位的人呢?為了利益,他們必會支持沈知清。”


    “這個國家不窮,窮的是百姓,富的是高官,就算沒有我們這群人,當百姓窮到連活不去都困難的時候,還能不挺而走險? 流寇盜賊都不是自己形成的,而是朝廷逼出來的。”


    唉!曹璃歎了口氣,“這個國家病了!”


    “你是個大夫,明白治重病得下猛藥。”


    “你的猛藥是改朝換代?”


    “沒錯,這是最快的方式。”並且,以他目前手上握有的兵力與布置,必然不會大起幹戈,不會造成太大的社會動蕩、百姓不安。


    “可念璋不是換了新宰相,削除沈知清的權力?”


    “再怎麽說,沈知清都是皇後的親生父親,你覺得她會對父親做到什麽程度?罷官怕是最重的懲處了,但別忘記,沈傅超還在,沈家兄弟叔侄伯舅都在。當樹幹腐爛了,你唯一能做的,隻有將樹枝樹葉一並剪除。”


    “何況沈知清不是普通人,這幾個月,我們在全國各地的作為,恐怕已經讓他嗅出不對,即使那些人對他而言,隻是他勢力體係中的旁枝末節,沒估錯的話,他得到皇位之後,要對付的人將是二弟和我。”


    一直藏在後頭的他也浮上台麵?可不,簣州之事炒作得這麽大,朝廷裏怎麽可能毫無所知。曹璃愁眉。


    軒轅竟察覺她神色不舒,“累了嗎?要不要上車休息,還是和我一起騎馬迴村裏?”


    “再走走吧。”


    他不想那麽快到,因為一踏入未秧村,鈺兒姑娘就會跟在軒轅竟身邊,如影隨形,不知道為什麽,鈺兒姑娘近來對她頗有敵意,她不愛樹敵,隻好在能力範圍裏,盡量對她迴避。


    “好,再走走。”他同意她的選擇。


    “沈傅超那個怪病,到底是怎麽迴事?”怪病兩個字,撓得她心癢癢。


    “感興趣?”她一臉的興致勃勃。


    “如果我說出他的病因,你不會溜出去醫治他吧?”


    “不會。”


    “真的不會?”他的眼神擺明不信任人。


    “我發誓。”她高舉五指。


    “可你說過,身為醫者不能挑選病人,就算他十惡不赦,也該由律法製裁。”


    他用她的話反駁好她。


    “可他狀況特殊,他是顆惡瘤,不割除他,這個國家的病好不了。”這種話,她不該說的,可又不能不說。


    軒轅竟的笑拉大了嘴巴,他很高興,她的想法與他一致。


    “能說了嗎?”曹璃催促他。


    他俯身在她耳畔低語,“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記不記得你父皇是被什麽所害?”


    “五石散?”她瞠大杏眼望他。


    他略一點頭。


    “你們怎麽辦到的?他深知那種東西碰不得。”


    “去年夏季,我們把他綁來,強喂他兩個月五石散,不,這樣說並不恰當,應該說,我們隻強別喂他四十天,之後,都是他自己喂的。”他隻負責提供毒品。


    沒有幾個人能抵擋得了五石散的誘惑,沈傅超上癮之後,主動向看守他的人要求,之後他被放走,找過不少大夫醫治,可惜運氣不好,竟沒人可以替他解除五石散的藥癮。


    “他中毒日深,各種怪異現象紛紛出來,才被發現?”


    “對。”他笑得驕傲,可下一瞬間,臉色驟變。


    曹璃不明白發生什麽事,張嘴想問。霍地,幾道黑色身影突然從林中竄出,縱躍起伏,十幾柄長劍同時向軒轅竟指去。


    他一手挾住她,一手抽出腰間金刀,迅速抵禦來者的攻擊,很快地刀光劍影交錯,數招即武功立見高下,他將長劍盡數逼了迴去。


    同時,馬車上的尉遲光也飛身躍近,奔至曹璃身邊。


    “來者何人?”軒轅竟冷下臉,寒聲問,不動聲色地將她護在身後。


    “我們想請玉麵觀音同我們走一趟京城,為主人看病。”


    “貴主人是誰?”


    “恕不奉告。”


    “既然如此,很抱歉,靈樞姑娘忙得很。”


    說著,軒轅竟伸手往曹璃後腰一托,展開輕功,她像騰雲駕霧般,尚未發現出了什麽事,就被送到樹上。


    “抓好,別掉下來。”他還有時間對她微笑,曹璃卻已慘白了臉。


    安置好她,軒轅竟掠身下樹,刀光霍霍,他將一名率先發動攻勢的黑衣人,罩在他的金刀之下。


    刷!刀子劃過對方的左臂,一隻臂膀活生生被卸下,立即鮮血飛濺。


    十幾個黑衣劍客見軒轅竟武藝高強,不敢掉以輕心。


    尤其眼前兩人都不是泛泛之輩,無論刀路或劍法,皆屬飄逸輕靈,卻又內勁沉穩,軒轅竟右手使刀,左手擒拿,或拳或掌,牽引著他們的兵刀自行碰撞。


    尉遲光沒閑著,高舉長劍,去擊打最右邊的高瘦漢子,他的臂力甚強,長劍使來,風聲唿唿作響。


    軒轅竟招式極快,一名黑衣人肩頭被削去一塊肉,頓時鮮血淋漓,全見他越鬥越狠,也不知道使了什麽手法,霎時竟將兩名黑衣人的長劍奪在手中。右手刀左手劍,不同的武器在他手中融合為一體。


    他用劍一招刺向對方的環跳穴,用刀對上另一個心窩,身形流暢,攻勢迅猛,讓對方明知道刺向何處,卻仍閃避不得。


    尉遲光揮劍橫掃過去,劍尖到處,在五個人身上劃出或深或淺的傷口。剩下的幾個人,在他們兩人的強攻下,苦苦支撐,料想這次突擊毫無勝算。


    苦鬥中,眼觀四麵,一個黑衣人大膽出手,飛身往樹上掠去,眼見就要抓到姑娘的衣袖,沒想到軒轅竟飛身追至,砰的一聲,拳頭擊中那人的腰間,接著幾個連環掌,將對方逼退。


    這一下出其不意的形勢變化,令曹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忍不住驚唿,手直覺鬆開,從樹上掉落,幸而軒轅竟反應靈敏,俯身下抄,在她落地之前,一把將她接抱住。


    “撤!”哨音起,十幾個訓練有素的黑衣人迅速消失,地上隻餘一截斷臂。


    軒轅竟望向他們的背影,目光中透露一絲兇狠。他想要趕盡殺絕,但靈樞在,他深知,她不會保持緘默。


    臉上青氣一現,隨即隱去,他迴過頭時,眼底的兇殘褪去,換上關心。


    “你有沒有怎樣?”


    見她從樹上落下那一刻,他的心沉進穀裏,明知道自己能夠接住她,可是……說不出的抑鬱,壓得他無法唿吸,直到她穩穩地落在自己懷裏,那顆比她身子墜得更快的心,才擺迴原位。


    “我沒事,你們呢?”說著,她開始東摸西碰在他身上尋找傷口,帶著一絲急迫,完全失去了平日的沉穩。


    她不懂武功。而那些人都是高手,一刀一式,似乎每個劍鋒都劃上他的身子。她被嚇傻了。


    “別擔心,我沒事,快點迴村子裏去吧,他們能跟到這邊,也可能會發現未秧村。”所以他不想留下活口,讓他們有機會迴去報訊,隻不過……為了她,他願意冒險一迴。


    “是屬下的錯,竟然沒發現他們尾隨。”尉遲光道。


    “不怪你,他們都是輕功一等一的高手,就是我,也沒察覺。”


    這提醒了軒轅竟,時刻都不能放鬆戒備,就算是在自己的地盤裏。“快走,村子裏要加強巡邏戒備。”


    他對尉遲光點了個頭,即一把將曹璃環腰抱起,縱身帶上馬背,快馬奔騰迴村去。他將她圈入胸前,那個無法理解的鬱結散開,他的唿吸又能順暢,明知道情勢急迫,他還是情不自禁地嗅了她的發香。


    不知不覺間,她對他,太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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