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昭從嫩綠的槐樹蔭下縱馬而來,他在太尉府門前拉停了馬,一抬腿翻身下馬。


    那候在府門前的石磊忙上前迴稟了劉姝哭求一事。


    程昭心中驚痛,馬鞭一扔,大步走進府門,而後,狂奔到了春華庭。他看著春華庭洞開的院門,卻猛地停住腳步。他胸口起伏,眼中流露出膽怯之色。他該如何麵對劉姝,他至今還未想出對策。


    這時,季湘和阿喜一前一後從院門走了出來,二人向程昭行禮。


    程昭急忙問道:“公主,如何了?”


    “瞧著神色不好”,季湘如實迴到。她皺起了眉頭,又想開口再說什麽,卻見程昭一陣風似地進了院門。她搖頭歎了口氣,喃喃道:“如此這般,該如何收場?”


    阿喜憂心問道:“阿母,太尉當真要上戰場嗎?”


    “謀劃多年,不得不為。”季湘說著又歎了口氣,目光停留在廂房旁那未發芽的海棠樹上。她無奈歎道:“今日這生辰宴隻能作罷,當真可惜了公主的一番心意。”她說著,轉過身來前行而去。


    而阿喜不由得精神一振,他是多麽地希望自己也能是那在戰場上奮勇廝殺、英勇無畏的熱血兒郎。但很快他打消了他腦中的念頭,跟著季湘離開了。


    程昭走進春華庭,步上芍藥之間的青石板路,看見蘇荷丹朱等人都候在廊簷下。他大步上了石階,脫了鞋走進室內。


    蘇荷見程昭迴來,微微地鬆了口氣,心想著太尉必定能有萬全之策,不會讓公主如此傷心。


    室內,那描繪著芍藥的書案上擺放著鶴紋三足玉爐,玉爐內飄散著縷縷香煙。清雅甘甜的香味彌散開來,似乎能讓人心平氣靜。


    劉姝坐在支摘窗旁的楠木矮榻上,她正望著對麵放滿書簡的架格沉思。她聽見動靜轉頭看去,見是程昭走進室內,猛地站起身,神色不安地走向他。她雙手拉住他的手臂,微仰著頭望著他的眼睛,沉聲問道:“程君川,你是否從一開始就謀劃著與匈奴一戰?”


    程昭望著這雙美麗的杏眼麵露痛色,他不知該如何迴答她。他剛與她成婚時並非是刻意隱瞞她,隻是那時兩人未生情意,她不問,他自然也不會提。而後來,他打算攀折她這朵嬌花時確實是刻意隱瞞,因為他知曉,若告知她,她這朵嬌花,他便折不到了。


    劉姝望著如斯沉默的程昭,心一沉,鬆開了他的手。她雙手無力地垂落在身側,往後退了一步。她麵露痛色,哽咽道:“程昭,你這是默認了!”她悲憤交加,胸口起伏地說:“我早該想到的。我以為你程昭不是那為國為民,心懷大誌之人。終究是我不明白你,也是我高看了自己!如今海盜已除,羌人已滅,你再無後顧之憂,便要去攻打匈奴了!”


    程昭緊皺著劍眉靠近劉姝,他望著她的淚眼,痛苦地說:“不,如今公主才是我的後顧之憂!”


    劉姝聞言,一抬手“啪”的一聲狠狠地打了程昭一個巴掌,她眼中的淚隨著她的動作滴落。她踉蹌地後退幾步,一下坐在矮榻上。她紅了眼,悲憤地望著他,罵道:“你放屁!我才不要做什麽後顧之憂,我隻要好好地活著!我不要當寡婦!”


    程昭也紅了眼,他上前幾步,單膝跪在劉姝身前心疼地望著她。他抬起手來,想替她擦拭臉頰上的淚水。可她卻偏過頭,躲開了他的手。他的心一下空洞起來,緊接著又感到害怕,他怕她從此後再不肯原諒他,再不肯對他展顏歡笑。


    劉姝此刻最不願見的人便是程昭,她望著從窗戶漏進來的陽光,垂淚說:“你走,我不想見你!”


    她的話像一把刀狠狠地插進了程昭的心髒,他痛得麵色猙獰,不管不顧地抱住了她。他用盡全身力氣,不給她絲毫逃脫的機會。他在她耳邊痛聲喚道:“公主,懷夕!是我錯了!不要趕我走!”


    劉姝情緒激動地掙紮著,她推不開他,她覺得她的心和她的人都被他困住了,掙脫不得!她不由得哭喊道:“阿姊,救我!”


    蘇荷聞聲,鞋也未脫便衝了進來。她上前來邊掰開程昭的手,邊吼道:“太尉,你放開公主!你弄疼她了!”


    丹朱幾人脫了鞋也走進了室內,她們見狀卻不敢上前,四人都在地上跪下了。丹朱口內道:“請太尉冷靜,莫要傷了公主!”


    程昭也是怕傷了劉姝,這才鬆開手來。


    劉姝得了自由,一下撲進蘇荷懷中,她閉著眼流淚道:“阿姊,我害怕!”


    蘇荷也落下淚來,她心疼地抱著劉姝,一下又一下地撫摸著她的後背,安尉說:“公主別怕,有蘇何在!”


    而已經跌坐在地上的程昭被劉姝的話刺痛,她竟然害怕自己!他望著那相擁在一起的二人眯了眯眼睛,他深邃的眼眸像黑夜襲來一般陰沉。他心中生出邪念來,他想,她的人和她的整個心都隻能是自己的,無論生或死,她都應該永遠在自己身邊。他甚至想到,要將她綁在自己身邊,帶她一道去打仗。他生,她便生,他死,她亦死。他要與她生同寢,死同穴!


    “君川,你們這是在做甚?”


    一道男聲傳來,打斷了程昭心中的邪念。他轉頭看去,卻見太上皇劉宣站在雕花木門外。他不慌不忙地站起身來,眼中的陰沉已然散去,緩緩向門口走去。丹朱等人忙跪著退到了一旁,為他讓開了道。他拱手道:“太上皇,太妃。”


    原來張沁玉也來了。


    劉姝稍整儀容,也起身走了過來,她屈膝行禮道:“拜見父皇,拜見太妃。”


    “都起來吧。”劉宣聽著劉姝那嘶啞的聲音皺起了眉頭,“原本是來替你慶賀生辰,卻未曾想你們鬧成這樣。”


    門外的張沁玉望著劉姝那淚痕點點的麵容不由得心疼,她說:“今日春光正好,阿宣,不如讓太尉帶你去府中賞玩一番。”


    劉宣和張沁玉交換了眼神,他忙點頭道:“也好。我也是多年未來你這太尉府了。”


    程昭答應著,他偏過頭深深地看了一眼劉姝後,穿上鞋和劉宣下了石階,往院門外走去。


    張沁玉脫了鞋走進室內,劉姝帶著她在榻上坐下,吩咐道:“你們去備些蜜水來。”丹朱等人答應著退出了門去。而蘇荷這才想起自己未脫鞋,她看了看劉姝也退了出去。


    張沁玉看向劉姝說:“你們的事府中的管事適才已告知。我想,你自然是不願太尉上戰場的。”


    劉姝雙手交疊在身前,她望著地板上蘇荷留下的腳印,垂著眼沉聲道:“我自私自利,隻想要程昭好好地活著。”


    “這是人之常情”,張沁玉想起她死去的女兒不免傷感,“隻要能活著,什麽都不重要。”她頓了頓,又說:“什麽江山社稷,什麽黎民百姓,都離我們太遙遠了。我們想要的,隻是自己的愛人平安。”


    劉姝腦海中突然想到她兒時曾問過她母親,為何外祖父和舅父他們不留在洛京讓別人去打仗。她的母親迴答她說:“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亂局之中,豈能獨善其身?”她至今記得,她母親說這話時的神色是多麽的哀傷,多麽的無奈。


    此刻,她心中悲痛,不由得問道:“這世上為何會有這般多無可奈何的事?”


    張沁玉也不知如何迴答,隻是落寞地垂下了眼。


    這時,丹朱端著兩杯蜜水進來了。


    劉姝端起放在榻後的木幾,擺到了她和張沁玉之間。丹朱將蜜水放在木幾上,靜悄悄地退了出去。


    劉姝和張沁玉端起那朱漆耳杯喝了一口蜜水,兩人又同時將漆杯放下。


    張沁玉看向劉姝,說出了自己心中的想法:“我瞧著太尉是個殺伐果斷之人,必是會去戰場的,你有何打算?”


    劉姝原本看著張沁玉,聽了這話她不由得垂下了眼。她轉迴頭來搖頭道:“我也不曉。”


    “士之耽兮,猶可脫也!女之耽兮,不可脫也!”


    “是啊!女之耽兮,不可脫也!我如今已深陷其中,掙脫不得!”


    二人互看一眼,眼中有同為女娘而感同身受的悲傷!


    這邊,程昭帶著劉宣穿過春華庭旁的鬆林來到了那池春水旁。


    池水清澈透亮,如明鏡一般。池岸旁已有荷葉伸出水麵露出嫩綠的一角。一隻紅色的蜻蜓停落在荷葉上,水麵倒影著它的身影。一陣春風拂來,漣漪陣陣,蜻蜓也隨風而起。


    劉宣望著那隻遠去的蜻蜓,沉聲道:“兒郎生於天地間,當手持三尺劍,立不世之功!”他又看向程昭含笑說:“我此生是無望了,唯望你終成抱負。”他歎了口氣又說:“姝兒是一介婦人,自然多有擔憂,你也該體諒她。莫說她,我也為你的安危擔心。戰場之上,刀劍無眼,你可要多保重!”


    程昭的心緒從未如此煩亂,他想著有關劉姝的一切,哪裏聽得進劉宣的話。


    劉宣見程昭神色憂愁,便開口道:“不如我去勸一勸姝兒,我這個父親的話她總是要聽的。”


    程昭聽了這話,忙開口說:“太上皇不必如此,本就是我的錯,該我求公主諒解。”


    劉宣沉下臉說:“你何錯之有?報效家國,該歌功頌德才是。我看是姝兒太過矯情,想來她如今該冷靜下來了,我去勸她一勸。”他說著轉身往迴走去。


    程昭心想著劉姝定不會聽劉宣的話,原本想攔下他,可卻又突然改變了主意。他望著劉宣遠去的背影,低聲道:“望太上皇能分擔公主心中的怒火。”


    就在室內二人惺惺相惜時,劉宣走了進來。張沁玉見狀,起身說道:“想來你父女二人有話要說,我便出去賞一賞景。”


    劉姝起身相送,待張沁玉出了房門,她轉身看向劉宣說:“父皇請坐。”


    劉宣在榻上坐下,劉姝隨後也坐了下來。他清了清嗓子,看著她說:“男兒不展風雲誌,空負天生八尺軀!姝兒,你是君川的婦人,很該為如此有誌氣的夫君感到驕傲!兒郎誌在四方,怎能困在婦人身旁?何況,君川英勇,上了戰場自然是所向披靡,怎會被宵小所傷?”


    劉姝望著劉宣冷笑一聲,她譏諷道:“那父皇的風雲誌在何處?難不成是風太大,全被吹散了?父皇為了兒女私情,不也連皇位都舍下了。如此這般,還是莫要來教訓我了。君子正人先正己,己不正,焉能正人。孔夫子說的話,父皇還是該多加揣摩!”她頓了頓又說:“程昭踏上戰場的那一刻,我就是半個寡婦,父皇就這麽想讓我當寡婦?”


    劉宣麵色通紅,半天說不出話來,他將張沁玉喝過的那杯蜜水端起來一飲而盡。他將漆杯重重放在幾上,麵有慍色地說:“你如今是越發無禮,子不言父之過的道理難道不懂?”


    劉姝看著他冷哼一聲:“那不過是儒家道貌岸然的說辭,子不言父過,難道就看著自己的父親一直錯下去?非莫非於飾非,過莫過於文過。是非不分,過錯不明,恐遭大禍。我說過的話,父皇從來不放在心上,如今又來重蹈覆轍。”


    劉宣這才想起去歲自己和劉姝在長秋宮也發生過爭吵,她似乎說過類似的話。他麵露難堪,垂下了頭來。


    劉姝見劉宣如此,她無聲地歎了口氣,說:“父皇,你何必如此,你我父女誰都不管誰,豈不更好?”


    劉宣猛地抬頭看向劉姝,他從她臉上看到的盡是冷淡,他有些不甘心地說:“我可是你的父皇啊!”


    “那又如何?”劉姝冷冷地笑了笑,“母親臨終時,年幼的我守在她的床前,你不來看她,讓她抱憾終身,那時你可知你是我的父皇?”


    “你們恨我!?”


    “我與母親不恨你,無愛哪來的恨?母親想見你最後一麵,隻是不放心我想讓你對我多加照拂罷了。”


    劉宣突然想起許多往事來,他眼中泛著淚光說:“姝兒,你很小的時候,總是圍在我腳邊,一聲一聲地喚我阿父。”


    劉姝心中無波無瀾,她看著劉宣淡淡地說:“我不記得了。這世上早已沒有我喚做阿父的人了。你隻是我的父皇,永遠不會再是我的阿父!”她頓了頓,又轉迴頭來乏累地說:“父皇,請迴吧!我累了。”


    劉宣的心隱隱作痛,他好像失去了什麽珍貴的東西,他望著冷淡的劉姝卻又說不出話來。他悵然若失地站起身,邁著沉重的步伐走出門去。


    劉姝靜默地坐了片刻,她突然覺得腹中饑餓,便站起身來走到門口,她看著蘇荷她們吩咐道:“我餓了。你們去把我做的炙兔肉和廚房做的幾樣吃食拿來。”她說著,又轉身走迴了榻旁坐下。


    蘇荷等人開口答應。


    丹朱問道:“我們都去嗎?”


    蘇荷迴說:“公主,許是想獨處,我們便都去吧。”


    幾人下了石階,雲丫低聲說道:“公主這般平靜,好生奇怪。”


    “有什麽奇怪的,人總要活下去的。”


    蘇荷說著,幾人已出了院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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