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消雪融,草長鶯飛,轉眼之間,已是陽春三月。


    春華庭中卉木萋萋,暖陽之下一片繁榮景象。


    劉姝站在廂房旁的迴廊上,她望著迴廊後的那棵海棠樹。那海棠樹到如今都還未發芽,似有幹枯之象。


    蘇荷站在劉姝身後,她不解地說:“我看宮中的海棠樹都已發芽,可唯獨我們府中這兩棵海棠死氣沉沉的。”


    蘇荷身旁的丹朱看了她一眼,小聲道:“許是冬日太過嚴寒,它們又是移栽來的,未能熬過去。”


    “無妨的”,劉姝低下頭來笑了笑,“明日我便讓太尉再去宮中移兩棵來,我們照樣能在這春華庭看到海棠花開。”她轉身走向月洞門,邊走邊笑說:“今日三月初十,是太尉生辰,也是我與他成婚一年之際。不知臨鬆堂可布置妥當了?”


    蘇荷跟在她身後笑說:“季嬸向來妥當,公主何須操心。公主不是還要去大廚房為太尉親自下廚嗎?”


    “是啊,那道炙兔肉我可是偷偷跟著朱娘子學了許久,想著好讓他今日驚喜一番。”


    說著,幾人已出了院門。


    蘇荷突然想到了什麽,她湊到劉姝身旁眉眼含笑地說:“公主,不如我們把去年釀的梨兒酒挖出來,配那炙兔肉,豈不正好?”


    那幾壇酒就埋在梨樹旁,劉姝笑說:“等若磐迴府,你與他一道去挖吧。”


    “好啊!我和他一道挖!”蘇荷眉眼彎彎,臉頰上露出甜甜的梨渦來。


    三人說著閑話,行過鬆林間的青石板路,步上了石橋,轉過君川閣,從君川閣前鬆林中的石子小路到了練武場,她們朝練武場左邊一拐,走進了大廚房。


    程昭下過早朝後,並未打馬迴府,反而去了鴻池旁的伴鶴居。


    伴鶴居掩隱在翠竹之下,雖是清幽雅致之處,可終日鶴唳聲聲,若呆得久了不免生出悲愴之感。


    程昭身穿一身玄色官服,神色陰沉地推開那道竹門走進伴鶴居。那正在喂鶴的鶴童聽見動靜看去,見是他忙扔了手中的半個葫蘆,驚慌地跑進了竹屋中去躲了起來。


    竹屋內,陳尋見狀,從搖椅上起身,他拂了拂袖走出門來,冷著臉看向程昭說:“我就知是你這小兒來了。鶴童不能言語本就孤僻,如今被你嚇得更是心驚膽戰!”


    程昭上了階來,他站在竹簷下望著須發皆白的陳尋道:“小老兒,他身為兒郎,嚇一嚇有什麽打緊。”


    陳尋甩了甩衣袖,冷哼了一聲轉身看向院中的白鶴。


    程昭隨著他的目光看去,卻見角落處躺著一隻失了生機的鶴,而另一隻虛弱的鶴則依偎在它身旁。他問道:“它們是怎麽了?”


    陳尋神色黯然地撫摸著自己的胡須,開口迴說:“那雄鶴在打鬥之中受了傷,養了許久都不見好,如今已一命嗚唿。鶴最是忠貞高潔,那雌鶴日日守著它,到如今已有三日未進食,看來是想和它同去。”


    那依偎在屍體旁的雌鶴突然仰起頭來,悲痛地叫喚了一聲,那聲音之淒厲,之哀傷,莫能形容!


    程昭聽著那聲鶴唳,隻覺心中一痛,他抬起手來捂住了心口。


    陳尋轉身問道:“你今日來我這是為何?”他說著,瞧見程昭神色不對,便又皺著眉頭問:“可是發生了何事?”


    程昭緩了緩心中之痛,他垂下手,那玄色的廣袖落寞地晃動著。他神色複雜地說:“今日早朝,邊關傳來了消息,說匈奴有蠢蠢欲動之象。”


    陳尋恍然大悟,他慢慢地負手於身後。他想起了他那早逝的至交好友謝清,眼中流露出一片惋惜之色。他沉聲道:“慕遠兄此生之誌,在於攘外安內。這些年,你忍辱負重,完成他的遺願,如今也隻剩下匈奴未滅。”他說著頓了頓,轉身拿起靠在牆上的竹竿,朝程昭的腿打去。


    程昭沒有躲避,生生受了這一竿。


    陳尋抖動著胡須,他冷哼了一聲,將手中的竿子扔在地上,斥責道:“你既心有遠誌,是總有一日要上戰場的,上了戰場生死難料,你為何要去招惹公主?你難道不曉,她何氏兒郎都死在了戰場上?你若一死,讓她如何獨活?”


    程昭不敢想象,他眼中泛著淚光,雙手緊握成拳。他自欺欺人垂下眼道:“我也不是非要上戰場。”


    “你不上戰場,那五萬玄詭軍誰人能統率?你練兵這麽多年,不就是為了殲滅匈奴?如今,你要舍棄自己的抱負和同袍嗎?”陳尋長歎一聲。他望著翠竹之上的藍天,又歎道:“天生你程昭,文武雙全,機智勇猛,是讓你有一番作為的。這世上也隻有你這一個程昭,哪還能再有第二個!”


    春風拂來,翠竹猗猗。


    程昭望著那起起伏伏的綠竹麵露痛色,他的心也和那些竹葉一樣紛亂不定。


    陳尋瞧著程昭的神色,無奈地搖了搖頭,歎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他又後悔地說:“當初,若我將此事告知公主,或許她往後也不會那般痛苦。”他頓了頓,又看向程昭說:“可我又心疼你。你已近而立之年才尋得一個知心人,我怎忍心又讓你孤苦!這洛京之中,誰人不知,你如今與公主如膠似漆,恩愛有加,你……”他說著又歎了口氣,望著雲天說:“當真是兩難!”


    程昭就是不知該如何麵對劉姝才來了此處。他可以舍下自己的抱負,可那麽多同袍他如何舍得下?但溫柔可親的劉姝,他又怎能割舍呢?他一想到要離開她,便心痛難忍。他像孩童一般無助地問道:“我該如何?”


    陳尋摸著胡須連連歎氣,卻也不知該如何迴答他。


    忽然,一陣悠揚歡快的歌聲隨著清風傳來,翠竹伴隨著那歌聲輕輕舞動。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邂逅相遇,適我願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揚。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程昭聽著這歌聲,腦海中浮現出劉姝那秀麗的容顏,他甚是思念她,他想擁她入懷,想與她永遠在一處。他突然說:“我該走了,她還在等我!”說著,便大步走向竹門,那玄色的背影很快便消失在翠竹之間。


    陳尋負手歎道:“癡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償!”


    鴻池之中,碧波蕩漾,藍天白雲倒映其中。池邊一群兒郎女娘載歌載舞,那笑語聲點綴著這美妙的春日。


    他們讓人覺得這世間好像無有憂愁,程昭望著這樣的他們笑了起來。他翻身上馬,揚鞭而去。春陽融融,他玄衣紅馬去尋他心愛的女娘。他那瀟灑的身影倒映在鴻池之中,泛起陣陣漣漪。


    太尉府中,劉姝做好了炙兔肉後,又迴春華庭重新梳洗打扮了一番。


    她梳著三鬟髻,髻上插了對海棠琉璃金步搖,行動之間步搖微微晃動。她黛掃長眉,口點紅脂,耳上戴著琉璃耳墜。她穿著酡顏配絳紅的曲裾,端的是嬌豔動人。


    她站在臨鬆堂外等待著程昭,卻不想等來了她的皇兄。她想過程昭今日生辰,她的父皇或許會來,可卻未料到皇兄會親臨太尉府。


    她邊疑惑著程昭何時和劉淵這般親近,邊含笑迎出府門來。而蘇荷丹朱等人,則恭敬地跟在她的身後。


    劉淵下了車駕,他望著嬌豔動人的劉姝麵上露出了歡喜的笑容,可很快那笑容便被一種複雜的神色所取代。


    劉姝下了石階來屈膝行禮,她並未瞧見劉淵的神色,垂眼道:“拜見皇兄。”


    蘇荷丹朱等人則行了跪拜之禮。


    劉淵收斂神色,開口道:“都起來吧。”他說著,伸手扶起劉姝來。他望著她猶豫了片刻後說:“懷夕,我今日來尋你,是有要事與你說。”


    原來阿兄並非是為了太尉的生辰而來,可他又有何事與我說呢?


    劉姝心中這般疑惑著又含笑說道:“那就請阿兄隨我入府一敘。”


    劉淵被劉姝的笑容刺痛了眼,他不敢再看她,邁步走進太尉府。她亦跟著他進去了。


    二人行到臨鬆堂的石階下,劉淵朝跟隨他進來的李來抬了抬手。


    李來會意,他向蘇荷等人開口說道:“諸位娘子留步,陛下想與公主單獨說話。”


    蘇荷抬眼看向劉姝,她見她點了點頭,便停下了腳步。丹朱等人亦是恭敬地立在原地。


    劉淵步上石階,往廊簷右側行去,劉姝滿心疑惑地跟在他身後。待轉過廊角,他看見了練武場周圍的鬆樹,他淡淡說:“難怪叫作臨鬆堂。”說著,他轉過身來看向她。


    劉姝覺得劉淵那儒雅的麵容上似乎蒙上了憂愁的輕紗,叫她感到朦朧模糊。可輕紗之後的那雙丹鳳眼卻透著決絕之色,決絕之中似乎還有難以言說的苦痛。這不由得叫她心驚,她的阿兄究竟為何如此?究竟要與她說怎樣的要事?


    一隻雀鳥從鬆樹間躍起,鳴叫著飛上了雲天。


    劉淵終於開口說道:“懷夕,明日我便會下旨,命程太尉帶兵出征匈奴!”


    劉姝一時不明白劉淵在說些什麽,她眨了眨眼,喃喃道:“太尉?匈奴?”她猛的明白過來,睜大的杏眼之中流露出驚恐之色。她微張著紅唇,震驚得不知該說什麽。她交疊在身前的雙手不由得握緊了,指甲掐進了肉中也未察覺。好一會兒後,她皺起了那秀美的遠山眉,艱難地開口問道:“為何是太尉?”


    “除他以外,誰又能統帥得了那五萬玄詭軍?”劉淵垂下了眼,他不敢再看劉姝的眼睛。“懷夕,匈奴蠢蠢欲動,程太尉必須統帥玄詭軍抵禦外辱,扞衛家國,這是他的職責所在。”


    劉姝想到她死在戰場上的外祖父和大舅父心中便湧上一陣又一陣的害怕和不安,她含淚問道:“阿兄,那我呢?我該如何?”


    那雙含淚的眼睛讓劉淵心中一痛,他忍不住向後退了半步,他望著她無奈地說:“對不住,懷夕!”


    劉姝的雙手垂落下來,那酡顏配朱紅的衣袖無力地晃動,她眼中的淚將落未落,她說:“這是你身為皇帝的職責所在,又有何對不住我呢?皇兄,請迴吧。”


    劉淵的嘴囁嚅了一下,他想安慰她,可卻開不了口。最後,他什麽也未說,神色落寞的與她擦肩而過。


    劉姝轉過身來,她望著劉淵的背影,眼中的淚落了下來。她忽然上前拉住了他那玄色的衣角。她一下跪在地上,發上的步搖晃動發出清脆的聲響。她仰起頭來,淚水順著她的臉頰滑落,滴在那酡顏的裙擺之上。她緊拽著他的衣角,哀聲懇求道:“阿兄,懷夕害怕!你不要讓程君川去打仗,他若死了,我如何獨活?阿兄,你幫幫懷夕!”


    劉淵已轉過身來,他的眼中泛起了淚光。他單膝跪地,扶著劉姝的雙手,忍痛沉聲道:“懷夕,朕如今是皇帝!”


    劉姝如遭當頭棒喝,她如何不知曉他是皇帝,她隻是心存僥幸,以為她的阿兄,不論何時都會疼愛她。她愣住了,可眼中的淚還在滴落。她鬆開了抓著他衣角的手,神色哀戚地說:“是啊,你不隻是我的阿兄,還是天下萬民的皇帝!”


    這時,聽見哭喊聲的蘇荷不顧李來的阻攔已跑到劉姝身邊,她陪著她跪在了地上。


    劉姝推開劉淵的手,她跪著往後退開,端莊地拂手,雙手交疊置於地上。她磕頭於手,口內道:“臣妹,恭送陛下!”


    劉淵心中一痛,垂下淚來,滴落在衣擺的龍紋之上。他知曉她怨他,可他也是無可奈何!與匈奴一戰是無可避免的,而程昭是最好的統帥,他不可能舍本逐末。他擦幹臉上的淚痕站起身來,看向同樣俯跪在地的蘇荷,吩咐道:“好生照看公主。”


    “是。”蘇荷沉聲答應。


    劉淵決絕轉身,待他轉過迴廊已然又是一副威嚴的帝王模樣。他下了石階,帶著李來等宮人走出府門。丹朱和趕來的季湘石磊等人轉身恭送他。


    白雲悠悠於藍天之上,陽光似水斜照於飛簷之下。


    待劉淵上了車架,丹朱四人趕忙上了石階向劉姝行去。


    季湘和石磊已然聽到劉姝的哀求之聲,二人對視一眼,不知為何麵上都露出愧疚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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