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荷歡歡喜喜地過了一個生辰,卻未料到次日還有人給她送禮。


    劉姝去了程昭書房練字,丹朱在那侍候。


    蘇荷捧著一盆銅錢樹迴了春華庭的廂房。那樹造型典雅,卻並無樹葉,隻用絲線綁縛著銅錢以做樹葉。手藝精巧,不失典雅,又彰顯貴重,還頗有幾分趣味。


    雲丫、如慧、和巧三人正坐在迴廊上繡絹帕,她們見狀,放下針線,起身圍到了蘇荷身旁。她們何時見過用銅錢做成的樹,都問著是何人所送。


    蘇荷眉目含笑,麵上還有幾分得意,迴說:“是將作監的將作大匠蘇柳親自送的。”


    “什麽監,什麽匠?”


    雲丫疑惑地皺起了眉頭。


    如慧和巧也疑惑地眨著眼睛。


    “將作監掌管宮室修建,將作大匠便是掌管將作監的長官。我也是今日聽蘇內侍……”蘇荷頓了頓,又改口道:“是蘇將作大匠說起的。我以往不知他是長官,還與他談天說地的,倒是放肆了。可沒想到昨日偶遇他,提起自己的生辰,今日他還親自送來了這盆銅錢樹。”


    雲丫等人這才明白過來。雲丫笑說:“蘇荷,誰讓你討喜呢?我看這上麵的銅錢倒有許多呀。”


    蘇荷故作高深地說:“唉,什麽銅錢不銅錢的,這份心意才最珍貴,這可是蘇將作大匠親手做的!”


    如慧和巧抿著嘴笑了起來。雲丫卻伸手捏了捏蘇荷的臉蛋,笑道:“你還在這矯情,誰人不知你最愛錢財?”她又看著那盆銅錢樹說道:“你看,那什麽蘇將作大匠不就投其所好了嗎?”


    那盆銅錢樹有些沉,蘇荷騰不出手來,她偏了偏頭躲開雲丫的手,含笑斥道:“你這丫頭也越發放肆!”她又沉了臉說:“錢財不過身外之物,我最愛的是公主!”她又揚起了頭,大聲道:“我之忠心,日月可鑒!”


    那三人被蘇荷逗得笑出了聲。


    蘇荷也不再理她們,抱著那盆銅錢樹進了自己房間。


    幾日後,蘇荷出府去雍門外白馬寺附近的甘漿鋪買蔗漿和椰漿,卻在迴來的路上遇到了蘇柳。她收了那般貴重的禮物,為表謝意便將自己的那份蔗漿和椰漿贈給了蘇柳。蘇柳推辭不得,便道謝收下了。


    次日,蘇柳竟來太尉府請蘇荷去永和裏自己的私宅觀景。他說,那所宅子雖不是自己修建,可裏麵的景觀卻是自己親手搭建,倒可一觀。


    蘇荷不好推拒,便去迴明了劉姝。劉姝知她與蘇柳算是知交好友,便也未多想,讓她坐自己的馬車出門。


    車夫趕著那兩駕的馬車跟著蘇柳的馬車去了永和裏。


    蘇柳的那所宅院雖小,卻極為雅靜。它背靠陽渠,蘇柳便引了陽渠中的活水入庭院,水流蜿蜒環繞著那三間房屋,又穿牆而過流入陽渠之中。那曲水周圍放置著山石,山石旁又高低錯落地種植著翠竹。曲水之上又架了一座彎月石橋,倒是一派清幽雅靜之象。


    蘇柳帶著蘇荷進了院門,蘇荷看著院中景象歎道:“流水潺潺,綠竹幽幽,當真是值得一觀。”


    “是啊,這比起春華庭也勝之有餘。”


    一道傲慢的女聲傳來,蘇荷聞聲看去,卻見一紅妝高髻,著酡顏廣袖上衣,藕荷下裳的女娘從室內走了出來。


    隔著幽幽翠竹和一道曲水,蘇荷望進那女娘的眼中,她覺得那女娘有幾分麵熟,猛然一驚,認出她就是春兒。她脫口喚道:“春兒!”


    春兒微皺起了眉頭,可很快又鬆開眉頭笑說:“蘇荷,許久不見。我不是春兒,我是葉冬生。我生在冬日,故而叫冬生。”


    蘇荷心中既驚且疑,她看向蘇柳,蘇柳忙彎腰拱手道:“蘇娘子,對不住。冬生說她與你有隙,若說是她想見你,你必定不來。”


    葉冬生如世家貴女一般下了石階,走過石橋,緩緩行到了蘇荷身旁。她看著仍舊麵露疑惑的蘇荷,含笑說:“我時常想起你,你難道就不想與我敘敘舊?如今,這洛京之中,我與你倒最為相熟。”


    蘇荷雖心中疑惑葉冬生為何會與蘇柳在一處,可麵上已恢複如常。她過去雖對她多有不滿,可如今時過境遷,她記得的是她們曾朝夕相處過八年。她望著她那紅妝照人的華美臉龐,問道:“一別多日,你過得可好?”


    葉冬生隻是淡淡笑了笑沒有迴答,她牽起她的手腕,邊向室內行去,邊說:“我備了蜜水,飲一杯也好去一去暑氣。”


    蘇荷卻邊走邊轉頭看向身後的蘇柳,他隻是朝她抱歉地笑了笑。


    待脫鞋進得室內來,葉冬生拉著蘇荷在正中的竹榻上坐下,又親自倒了一陶碗蜜水。她將蜜水放在她與蘇荷之間的木幾上,親切地說:“喝一碗吧,這蜜雖不是益州的百花蜂蜜,可也是好的,你莫要嫌棄。”


    蘇荷搖了搖頭說:“怎會”,說著便喝了一口蜜水。


    葉冬生又指著木幾上的一碟蜂窩狀的糖塊說:“這是新近從益州傳來的石蜜,很是香甜。我記得你與公主一樣,喜甜食。”她說著,又倒了一碗蜜水。


    葉冬生端著蜜水走向蘇柳。蘇柳已跪坐在右側的蒲團上。葉冬生在他麵前跪坐下,感激地說:“當初我被賊人竊了錢財,若非你搭救我隻怕不能活到今日。多謝你。”


    蘇荷在八珍坊買過石蜜,劉姝很愛吃,可對她來說有些甜了,她也就低頭又喝了一口蜜水。她聽見葉冬生的話,明白過來她為何會與蘇柳在一處。


    蘇柳接過陶碗,深情地望著葉冬生華美的麵龐。他自從在養德宮景福殿外瞧見她哭得楚楚可憐的模樣,便將她記在了心內。他知自己年逾四十,又是殘缺之人,不敢肖想。在宮中,雖與她見過幾次麵,卻從未與她言談過。


    可那日暮色蒼蒼時分,他透過車窗卻一眼看到了灰瓦低簷之下,蜷縮在角落裏楚楚可憐的葉冬生。他那時便覺得這或許是天意,是上天予他悲苦一生最大的慰藉。


    蘇柳將碗中的蜜水一飲而盡,他的心也像融了蜜一般甜絲絲的。


    葉冬生跪坐在地上,她看向蘇荷說:“我不善廚事,不能好好招待你了。”


    蘇荷正想說無妨,蘇柳卻率先問道:“張媼和小環去何處了?”


    張媼和小環是蘇柳的奴婢。


    “我打發她們迴家了”,葉冬生垂眼看著自己那顯露在華服之外有些粗糙的手掌。她的眸光黯淡下來,聲音低沉地說:“我有要做的事,她們在此倒是妨礙。”


    蘇柳正想問她有何事要做,卻見蘇荷閉著眼倒在了地上。他心中一驚,想站起身來,卻發覺頭昏昏沉沉的,周身使不上力。他雙手支撐著身子,驚詫地看向葉冬生,他看到她華美的臉上露出了一抹動人的笑容。他慢慢地閉上了眼,也倒在了地上。


    葉冬生的笑容之中浮現出苦澀,眼中淚光點點,她似怨似恨地說:“你為何對我這般好?又為何並非良人?”


    她盯著蘇柳那張布滿細紋的臉看了一會兒,而後她看向蘇荷,眸光之中盡是恨意。


    她站起身來,姿態端莊地向隔壁的廚房走去。她推開門,將一錠黃金扔在了地上。


    那房中等候著的兩個大漢忙爭搶著拾那錠金子。搶到那錠金子的大漢說:“娘子放心,我兄弟二人定將娘子交代的事辦得妥妥當當。”


    葉冬生隻是沉著臉點了點頭,而後便走下了石階。她站在那彎月石橋上,望著流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心想活著可真是無趣啊!


    兩個大漢抬著蘇荷走出房門。葉冬生聞聲看去,她瞧著蘇荷那圓潤嬌俏的麵龐勾起了唇角,喃喃道:“因而,總要尋點樂趣才好。”


    那兩個大漢轉過牆角,從後門出去了。門口停著一輛陳舊的馬車,他們將蘇荷抬上馬車,而後趕著馬往前行去。


    葉冬生走過石橋出了正門,她看見劉姝的華貴車駕停在門外。她瞧著車前的那兩匹高頭大馬,譏諷地笑說:“公主倒真是疼愛她!”她說著,走向已經跳下車轅的車夫。


    那車夫卻是阿喜,他在府中無事可做,又正巧撞見要出府的蘇荷,他與蘇荷也算熟恁了,便將這活攬了過來。


    阿喜不識得葉冬生,可他瞧著她的神色有異,心內不免警惕起來。他拱手道:“娘子可是有事?”


    葉冬生也不識得阿喜,她冷冷地笑了笑說:“不過幾日,公主身邊又換人了。倒隻有她蘇荷,始終如一。”


    阿喜似乎察覺到了什麽,他直起身問道:“你是何人?你對蘇荷阿姊做了什麽?”


    “你倒是聰明”,葉冬生冷哼了一聲。“你送我迴太尉府,我要見公主,若是晚了……”


    阿喜不等她說完已大步跑進院門。跑過石橋,上了石階,他在房門外看見了蘇荷那雙白色的鞋子,而在室內卻隻看見倒在地上的蘇柳,他心中害怕起來。他壓抑著起伏的心緒,在這宅院之中裏裏外外找了一圈,卻也隻是透過那半開的後門猜想出蘇荷已被人帶走。


    阿喜怒氣衝衝地出了院門,卻見那葉冬生已安然地坐在了馬車內。葉冬生看著阿喜,正想開口說話,阿喜卻一下將車門關上了。


    阿喜壓抑著心中的怒火擔憂,趕著馬車前行起來。待行出巷道,他便一路狂奔。


    而那車內原本因初次坐上公主車駕而洋洋得意的葉冬生卻被顛得東搖西晃,不得安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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