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昭暢通無阻地進了養德宮,那迎他的小黃門告知他劉姝在春華庭,他便徑直往春華庭而去。


    他站在垂柳之間古樸的石橋上看了看那小巧別致、低簷灰瓦的春華庭,又轉迴身看了看那大氣磅礴、飛簷鬥拱的景福殿,他若有所思地笑了起來。


    春華庭的院門敞開著,他不緊不慢地走了進去,他透過廊上那開著的雕花木門,看見了在架格前整理書簡的劉姝那纖柔的背影。


    他輕悄悄地上了迴廊,脫了鞋走進室內,他那高大的身影將天光遮擋在身後,他的影子就映在劉姝腳邊。


    劉姝察覺到有人進來,看也沒看便猜到是程昭來了。她暗自歎了口氣,心想怎的又來了。


    她放下書簡轉過身來,看向穿著官服風塵仆仆的程昭。她很快便垂下了眼來,她看見了地上他的影子,她移了移腳正好踩在那影子的腦袋上。她勾唇笑了笑,屈膝行禮道:“見過太尉。”


    程昭似笑非笑地靠近她,他在她一步之外停住。


    劉姝完全籠罩在他帶來的陰影之中,她麵上雖若無其事,可心卻是不由自主地提了起來。


    程昭看著劉姝那卷曲的睫毛笑說:“踩影子有什麽用,有本事就朝我來。”


    劉姝有些沮喪,她無奈地想,在他麵前還真是無所遁形。她自顧站起身來,抬眼看著他說:“我並無那樣的本事。”


    這時,在樓上整理雜物的蘇荷聽見說話聲走了下來,她看見程昭也不驚訝,上前來自然得體地行了禮。


    程昭看向蘇荷,他看著她臉上被抓出來的紅痕沉聲說:“我還未用午食。”


    蘇荷聽後眨了眨眼,問道:“奴婢這就去準備吃食,隻是不知太尉喜歡什麽?”


    “都可。”


    程昭說著將目光移向劉姝,他瞧見她點了點頭後蘇荷才向門外行去。他勾唇笑了笑說:“她對你倒是忠心耿耿,為你還與人打架。”他頓了頓,又搖頭說:“隻是沒多大本事竟讓自己也掛了彩。”


    劉姝心裏不服氣,她看著他反駁道:“蘇荷很厲害的,你是沒看見那春兒被她打成什麽樣了。況且,她受的都是皮外傷,過幾日也就好了,春兒就不一樣了怕是要躺個半月。”她說著說著露出了與有榮焉的笑意。


    她那如春花綻放的笑臉,讓程昭覺得舒心,他笑問:“她如此維護你,你給了她什麽賞賜?”


    劉姝笑了笑,迴道:“我將自己的錢財交予她管了。我如今有了封號,俸祿也會上漲,想來會有多餘的錢財。”


    “你這公主當得倒是窩囊。”程昭神色淡淡地說。


    劉姝聽了這話嘴角的笑容消散了,她慢慢地垂下了眼。她心想,你了不得,你威風,你堂堂太尉,何必屈尊降貴地來找我這窩囊的公主。


    程昭看著劉姝黯淡下去的神色勾了勾唇,他看了看室內擺設,狀似無意地說:“不如,我在太尉府修一座和這春華庭一模一樣的庭院?”


    劉姝驚詫地抬眼看去,她望進了程昭那閃著幽光的眼眸之中。她下意識地想,他為何對我這般好,我有何值得他圖謀的嗎?


    她這樣想著,不由得往後退了半步。


    看著劉姝警惕的神情舉動,程昭開懷地笑出了聲,他說:“公主,你難道沒有自知之明?你的身上並沒有什麽值得我圖謀的。不過是想著你貴為公主,怎麽也該有一個稱心合意的居所。你不住那景福殿,搬進這春華庭,想必是很喜歡這裏的。”


    劉姝雙手緊握放於身前,她神色平靜下來,看著程昭抱歉道:“對不住,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程昭挑著眉笑說:“你是不是小人我還不知曉,不過我無論如何也算不得君子。你也不必抱歉,對別人警醒著總是好的。”


    真是個猜不透的人,做著好事卻不願當君子,還提醒我要提防著他。


    劉姝如此想著,臉上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程昭瞧見她的神色微微皺起了眉,他疑惑著低頭道:“你這心裏想什麽全都露在臉上了。這樣的性子是怎麽做到隱忍退讓不被別人察覺的?”


    劉姝聽了這話抿著唇笑了起來,她說:“也有你不知曉的!”


    她看著他挑了挑眉,又說:“你洞察人心,我何必費那心力在你麵前掩飾。”


    她望著他,猶豫片刻後,又問道:“你究竟為何對我這般好?”


    程昭看著劉姝清澈明亮的杏眼反問道:“我何時對你好了?你身為公主,本該有這樣的尊榮。”


    “我的尊榮為何要你來給?”


    “你的父皇不給你,便該由我這個夫君來給。”


    聽了這話,劉姝覺得怪怪的,她皺著眉脫口道:“夫君?!”


    程昭不懷好意地笑看著劉姝,他那雙深邃的丹鳳眼中盡是戲謔。他見她羞赧地垂下了眼,他勾了勾唇,轉身朝門外走去。


    劉姝紅著臉抬眼看向程昭的背影,她這才發現他那官服後擺上有不少泥點,在那精美的玄緞上看著很是刺眼。她收迴目光,理了理自己的衣裳,姿態端莊地跟著他出了房門到了廊簷下。


    程昭在打量庭中景物,劉姝站在他身側,她仰頭柔聲提醒道:“太尉,你衣擺後沾了汙泥。”


    程昭聽了這話卻毫不在意,他指著那發芽的芍藥問道:“這是何物?”


    “是芍藥。”


    “那牆邊的那兩株是什麽?”


    “是太平祥瑞花。”


    “這名字我倒是初次聽說。”


    “那是多年前皇祖母壽誕時,蜀中進貢的。”


    程昭心想,她口中的皇祖母定是那位被大火燒死的聖仁德懿皇太後。他微皺眉頭,想了想後又問道:“是十四年前太後四十大壽時進貢的?”


    劉姝微訝,她看著他道:“你記得這般清楚?”


    程昭腦海中浮現出久遠卻永不能忘懷的記憶,泛著寒光的大刀,飛濺的鮮血,滾落在地的頭顱。他處在那痛苦的記憶中,卻又開口反問道:“公主不也記得很清楚?”


    劉姝瞧出程昭神情上的異樣,他那幽深的眼睛如同不見底的深淵一般,可她知道那深淵並不是為了吞噬她,而是因為她所不知曉的那很久以前的迴憶。她心驚地想,或許那一年在他身上發生了什麽重大的事。


    她把目光從他冰冷的臉上移開,看著那太平花樹說:“母親說過,就是在那一年春日,在一個天朗氣清的日子裏,父皇當上了皇帝,而她卻被困在了這深宮之中。幾年後,外祖父和舅父們披甲上陣,奔赴戰場,她也就永遠被困住了。”


    程昭從迴憶中掙脫,他看向劉姝落寞的臉嘲諷著說:“有的人身赴險境浴血廝殺,而有的人卻身居高堂縱情享樂,不是很可笑嗎?”


    劉姝看向程昭,他臉上那嘲諷的笑容讓她疑惑,他是說那浴血廝殺的人可笑,還是那縱情享樂的人可笑?


    不等她開口問,程昭便沉聲答道:“他們都可笑!”


    劉姝的眉頭皺緊了,她惱怒地瞪著他說:“你才可笑!我外祖父和舅父們是保家衛國的英雄!”


    程昭向劉姝轉過身來,他負手彎腰直視著她問道:“保家衛國的英雄如今還有誰記得呢?”


    劉姝目光凜冽地迴視著他,沉沉迴道:“我記得,蘇荷也記得!大舅母記得,小舅母和表姊也記得!我何氏滿門一直將他們銘記於心,一刻也不敢忘!我相信,那些和他們一起奮戰過的同袍,那些被他們保護在身後的百姓,也會永遠記住他們!”


    程昭的心被劉姝那炙熱的淚眼所刺痛,他身上的熱血突然澎湃起來,他似乎聽到了戰場之上的號角聲、廝殺聲。


    但很快,那種激動就被他壓抑住了。他直起身來看向那太平花隨意問道:“那花別處可還有?”


    劉姝看到了程昭眼中片刻的景仰和向往,她從那幽深的眼眸中明白,他並非真的覺得那些浴血廝殺保家衛國的將士可笑,他隻是覺得他們不值得。


    她垂下了眼,抬手拭了拭眼角的淚。她想了想說:“當年一共進貢十株,除了春華庭外,皇祖母的寧聖宮中有四株,父皇的禦乾宮中有兩株,皇後的長秋宮中有兩株。”


    程昭看著那太平花樹說:“想來你不願破壞這春華庭,那寧聖宮無人居住,把那處太平祥瑞花移走也是無礙。”


    他的話音剛落,劉姝便急忙道:“我不要那裏的。”


    程昭看向她,目光灼灼地問道:“那你想要何處的?”


    劉姝眸光明亮,她仰頭沉聲道:“我要父皇宮中的。”


    程昭負手笑了起來,他興致盎然地說:“也好,陛下欠你的總該還的。說不得到時還能讓陛下親自動手將那樹挖出來。”


    劉姝聽了興奮起來,嘴角的笑意越來越濃。


    程昭看穿了她的心思,他笑著搖頭道:“你不能去,你若去了陛下就不會動手了。那我也就看不到這難得的一幕了。”


    劉姝抿了抿唇,歎氣說:“不去就不去,從那些宮人嘴裏聽說也蠻有趣的。”


    程昭想象著劉宣拿著鋤頭的畫麵便覺得有趣,他笑道:“我這就去尋陛下。”


    說著,他就要轉身下階去。


    劉姝卻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關心道:“太尉不餓嗎?用了飯再去吧。”


    經劉姝這一提醒,程昭才察覺到腹中空空,隱隱作痛。他收迴腳,看向她拉著自己衣袖的手,不懷好意地說:“你這作態倒像那佳人顧門外招攬客人的女娘。”


    劉姝聽了這話羞憤得紅了臉,她忙收迴了自己的手,怒目圓睜地看著程昭。


    程昭等著劉姝罵他,等了好一會她都隻是生氣地看著他,他便狀似好心地勸道:“何必委屈了自己,若氣惱罵出來就好了。”


    劉姝看著程昭那似笑非笑的臉恨不得給他一巴掌,恰巧這時蘇荷提著食盒迴來了,她便似笑非笑地說:“太尉餓了,先用飯吧。”


    說完,她笑容瞬間消失,沉著臉轉身進屋去了。


    程昭看見了劉姝的變臉,他拂了拂袖,看著她的背影開懷地笑了起來。


    那階下的蘇荷瞧著這情景暗想,這程太尉怎麽沒心沒肺的,公主都氣成那樣了,他還在這裏笑,難怪公主不喜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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