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師傅,銀錢我們俞家早已結清。”俞有善強忍不快,“我們兩方也談妥了,怎麽能在這時候停滯不前。”


    “要麽按照我這個義莊的規矩,要麽你們抬俞有才去縣裏的義莊上材封棺。”邢剪調整左手假肢,“當然,我隻收他停放期間的銀錢,其他全退。”


    陳子輕偷瞄摳門大糙漢邢剪,都進錢箱裏了,舍得退啊?


    俞家的視線也看過去,他們嘴上沒說話,眼裏跟心裏都充滿了鄙夷,認定義莊老板隻是故意為難,試圖再另敲一筆。


    哪知他已經問二徒弟是什麽時辰。


    “辰時一刻。”


    “到巳時。”邢剪抖動抖動布袍大袖,橫眉豎眼道,“各位,時辰一過,義莊就不奉陪了!”


    陳子輕很詫異,竟然真舍得退,原則問題,行有行規。


    沒辦法。


    俞家隻能迴去叫人。


    家屬們擦著時辰在義莊聚齊,他們輪番上前見俞有才最後一麵,大多都不敢正眼看,怕產生夢魘,怕當場吐出來。


    “有才啊,上材了,你安心上路吧!”


    俞有善扯著喉嚨,用最大的音量高喊:“有才啊,上材了,你安心上路吧!”


    靈堂裏響著他一遍又一遍的喊聲。


    最後一位親屬探望結束,邢剪手持鐵錘:“管瓊,元寶釘。”


    管瓊將四枚元寶釘遞過去。


    陳子輕看了眼,實際就是鐵釘,很大很長。他走到邢剪身邊,把手擋在臉頰邊,小聲道:“師傅,我想看一下俞有才的手臂。”


    邢剪壓著劍眉掃他。


    “就一眼。”陳子輕請求,今早一起來,他就悄悄進靈堂檢查過俞有才的手臂,沒瞧出什麽,這眼看就要封棺了,他不得不再看一次。


    邢剪將鐵錘掉個邊,木柄那頭伸進棺內,撩開俞有才的一條長袖。


    耳邊有吸氣聲,他眼神警告小徒弟沉住氣,轉而就撩俞有才另一條袖子。


    同樣是紫黑色。


    邢剪合上棺蓋,他揚起持鐵錘的右手,一落,鐵錘剛巧砸在他豎著抵住棺材一角的元寶釘上麵,“叮”地一聲響,眾人都屏住唿吸,等他再落第二捶。


    卻見他遲遲沒落下來,他用口型命令呆住的小徒弟:“退後。”


    陳子輕恍惚著照做,他退出俞家親屬堆,一直退到靈堂外麵,蹲在屋簷下望著院子裏的棺材梳理思路。


    一開始的懷疑被證實了,俞有才是任務裏的一環,原主跟他中的是同一種毒。


    原主掉江,俞有才剪自己。


    這兩種毒發帶來的死因有什麽共同點嗎?


    陳子輕一時分析不出來,他換了個方向想,我和俞有才認不認識啊?


    官方小助手沒反應。


    說明沒有解鎖原主的記憶信息,大概率二人不認識,沒打過交道,畢竟身份背景懸殊。


    可這兩路人,怎麽會被同一方下毒呢?


    陳子輕倏地站起來,他沒死,兇手肯定注意到了!


    兇手會怎麽想,會好奇他為什麽沒死掉,是不是毒失效了,或是別的原因導致的,從而監視他的一舉一動?那他不能調查相關事情,會引來二次殺身之禍。


    不對啊。


    他來這個世界的第二天早上就去了俞有才家。


    當晚更是下山找打更的打聽郭大山跟趙德仁的住處,這已經是不尋常的舉動了吧。


    兇手怎麽一點動靜都沒有?


    是不管他死活了,還是他被什麽人保護了,兇手不便再次出手?


    陳子輕這條線同樣捋不清楚,他又蹲迴去,啃著指甲思考,原主在船上毒發,當時隻有邢剪,管瓊,以及魏之恕在場。


    比起這三人中的其一是下毒之人,陳子輕更願意相信,毒不是立刻發作,原主在出江撈屍前就已經中毒了。


    就是不知道原主毒發前的生活動向。


    陳子輕的思維剛走到這,腦中就響起小助手的解鎖提示聲。


    【你死亡當天隻跟師徒三人去撈屍,沒有出現在其他地方。你死亡前兩天都在義莊做活,再往前一天去過鄉裏。】


    陳子輕歎氣,那接觸的人就多了,沒辦法圈範圍排除。


    “昨晚有件事忘了問你。”


    陳子輕被後麵的聲音嚇一跳,他扭頭向上看。


    魏之恕彎腰跟他拉近距離:“師傅的袖子上有藥酒味,你身上也有,他給你揉傷了?揉的屁股上的傷?”


    陳子輕坦坦蕩蕩:“嗯,揉了。”


    “你是手斷了嗎,自己不會揉?”魏之恕憤而低吼,“屁股是能隨便給人揉的?”


    陳子輕抹了把臉上的濕意:“你別吼啊,二師兄,你聽我解釋。”


    魏之恕腮幫子抽緊,微笑道:“二師兄聽著呢。”


    陳子輕抖了抖身上的雞皮疙瘩:“我怕疼啊,我不敢使勁,抹藥酒不大點勁就沒用。”


    “屁股確實不能亂給人揉,可那是師傅啊,他又不是別人。”陳子輕理所當然道,“二師兄,你說是吧。”


    魏之恕要不說是,那就太沒良心,他欲要出聲,靈堂內傳出師傅落地有聲的宣告。


    “封棺”


    氣氛頓時變得肅穆莊嚴起來,陳子輕跟魏之恕都停止了話頭。


    .


    送走了俞有才,義莊一切照舊,陳子輕做日常喂豬仔,他等著邢剪問他俞有才怎麽也雙臂紫黑的事,哪知邢剪就跟什麽都沒發現一樣隻字不提,那他就不主動說了,省得又要胡編亂造。


    邢剪好像有點不對勁,不讓他盛飯了,也不檢查他屁股上的傷好得怎麽樣,問都不問,似乎先前給他揉藥酒的另有其人。


    陳子輕很奇怪邢剪的細小變化,他趁管瓊去挖野菜喂豬,魏之恕帶客人去墓地,逮著機會去了邢剪睡覺的屋子隔壁。


    “師傅。”


    陳子輕才開個頭,正在敲敲打打做棺材的邢剪就把工具一扔,那陣仗讓他一下忘了自己的目的,他在原地愣了幾秒,往屋裏走。


    邢剪見小徒弟靠近,沉著嗓子訓道:“就站那!”


    陳子輕一頭霧水。


    邢剪避邪物一樣避著他走出屋子,他懵了:“師傅,你也要出門啊?”


    “撈屍。”邢剪頭也不迴。


    陳子輕目瞪口呆,剛才不是在做棺材嗎,怎麽突然要去撈屍。


    “那你帶上我。”陳子輕反應過來,趕忙追上一步頂他兩步的高碩身影,“我跟你一塊兒去。”


    誰知上次撈屍要他跟著去的邢剪,這次卻不讓他跟著。


    “你守家。”邢剪不容拒絕道。


    陳子輕初體會他的霸道強勢,那是和聽他指揮幹活分配任務時截然不同的感覺。


    眼看邢剪就要跨出義莊,陳子輕跑了過去:“師傅,你給我揉藥酒那迴,我咬的是你袍子上的布吧。”


    他打量邢剪完好的袍子:“你那件袍子呢,我幫你縫一下。”


    邢剪高小徒弟許多,他才到自己心口部位,俯視過去都要低頭,時長久了脖子會酸。


    小徒弟的胸脯很平坦,沒什麽肉。


    “師傅啊。”


    小徒弟又開始喊他了,同一個人,說話的腔調都變了,尾音像是非要鉤住什麽,不鉤住不罷休,鉤住了就用無辜迷茫的眼神看過來,好似不是自己甩的鉤子。


    小徒弟手臂露出來的黑布條有點潮,才玩過水。


    “撕下來的布都扔了,縫個屁縫。”邢剪神情很兇,“無聊就去找秀才玩,別把豬仔放了,不然讓它跑了,師傅要你好看!”


    “聽到沒?”邢剪擰小徒弟耳朵,指腹粗熱,沒用什麽勁就給擰出了塊紅色,他煩躁地鬆開手,耳根微熱。


    “聽到了聽到了。”


    ……


    陳子輕過了一兩天清閑的日子,他算計著郭大山死了多久,覺得時間差不多了,決定去挖墳。


    找誰陪都沒理由,隻能自己挖。


    陳子輕半夜偷溜出義莊,趕夜路有個事就不怕了,最怕腦子空了胡思亂想,他全程隻想著找證據,鬼來了都得讓道,別耽誤他上班。


    但這種氣勢並沒有支撐他走完全程,後半段就泄了氣,後悔沒拉上師徒裏的誰。


    黯淡的夜色下,荒蕪的亂石地裏,一個人影扛著鐵鍬戰戰兢兢的走著。


    不是別人,正是來挖墳的陳子輕,他邊走邊四處張望,仿佛寂寥的夜裏,隨時都會跳出什麽來。


    “哢噠。”


    一腳踩進了一處土坑,陳子輕踉蹌了一下身子,然後緊張地看向四周,並沒有什麽異常。


    陳子輕無語地踢了一腳,一顆碎石翻滾了出去,在幽靜的亂石崗上,發出“喀噠!喀噠!”的聲響。


    一座座的荒墳在黑夜中連綿,如一句句無言的訴說,泯滅在黑不見底的遠方。


    亂石崗。


    陳子輕借著黯淡的月光,終於在一個角落裏,找到了郭大山的墳包。


    新墳,土沒有結成板塊。


    朽木插在土裏,作為墓碑,上麵沒字,也沒人會為他寫。


    這是陳子輕之前在街上聽人說的方位,錯不了。


    陳子輕拔出墳前的墓碑,對著墳包拜了又拜:“郭爺!郭爺!莫要見怪啊!小弟挖墳掘墓不是為發財,再說你也沒什麽好偷的。”


    “小弟隻是同情郭爺的遭遇,想求證一個事情,也好找到殺你的兇手,為郭爺洗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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