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母在窗外站了一會,身子就矮了下去,顯然是踩著凳子看的,她離開後,陳子輕往房門口走去。


    鬼是飄著走的,能穿牆,陳子輕哪個都不行,他大概是脫離了自然法則,自成一條規則。


    陳子輕一出房間就愣住了。


    幽靜的小院,蒼老的洋槐樹,樹下的小木桌,四麵繁茂的林木,這不就是宗林喻養病的地方嗎?


    有風吹到陳子輕的臉上,他迴了神,文字連接的那個時空裏是深秋,樹都脫光了衣服,這裏的樹葉微微黃。


    不止一個是深夜,一個是白天,季節也不一樣,這裏要慢一些。


    怪不得在那裏,梅雨季來的時候,宗懷棠的腿沒有異常,梅雨季過了,他的腿才開始疼。


    說明那個時候,這個時空才剛剛進入梅雨季。


    這個時空才是真真實實的1982年。


    而那個時空,是1982年的宗懷棠筷子底下的1982年。


    陳子輕捋著思路,他見到宗母進了一個房間,那正是宗林喻所住的房間。


    都不用考慮,陳子輕立即就跟了上去。


    宗母進去就把房門掩上了,她的聲音從房裏傳了出來。


    “林喻,你弟弟又瘋起來了。”


    陳子輕躲在門外聽,宗懷棠真的有個哥哥叫宗林喻啊,就是不知道宗懷棠因為什麽把他也加了進去。


    估計是覺得製造廠需要一個廠長,自己又不想當。


    廠長哪有技術員輕鬆。


    陳子輕凝神聽母子對話,這時他又希望自己有鬼的能力了,要是有,現在哪還需要這麽費勁,他去窗戶那裏偷看。


    看到了什麽,陳子輕嘴巴張大,嗓子裏直抽涼氣。


    宗林喻竟然是個植物人!


    那具身體在床上躺了太久太久,瘦骨伶仃沒有人樣,看不出一絲是宗懷棠雙胞胎哥哥的痕跡。


    宗母坐在床邊自說自話,隻想有個人能傾訴。


    “媽媽這些年無數次地想,要是那晚不跟你爹吵架就好了,吵了架不自己迴娘家,帶上你們兄弟倆就好了,你爹不讓你們留在廠裏玩就好了,你爹多關注著點廠裏的電路問題就好了。”


    “越想越後悔,媽媽為什麽還活著呢。”


    “媽媽還活著,是因為你跟你弟弟需要媽媽啊……”


    “那場事故帶走了你爹,你的健康,你弟弟左腿的健全,我以為你弟弟生病忘了那件事,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怎麽就在三十歲的時候突然想起來了呢,突然就瘋了,說自己能見到鬼,還就是當年的那批工人……”


    “在那之前多有出息啊,整個嶺縣誰不說宗家的小兒子生得儀表堂堂,說親的媒婆就沒斷過,瘋了就天天把自己關在房裏,有時候說話都不是一個聲調,好像是身體裏住了很多人,他腦子不清醒了,最近情況加重了,經常在笑,媽媽聽著……”


    “真怕哪天早上起來,你弟弟連媽媽都不認識了。”


    “媽媽也怕他做傻事,他那筷子把手都紮破了,不知道疼一樣,神智是不正常的。”


    “林喻,你要是平安長大,也跟你弟弟一般高,一般好吧,要是你能給媽媽出出主意就好了。”


    ……


    “媽媽給你捏捏腿,什麽時候媽媽來看你,發現你能下床了,那該多好啊。”


    ……


    陳子輕聽了個全程,他的腦中湧出來一個猜測,宗懷棠不知道他哥長大以後是什麽樣,就按照自己的樣子來想了。


    所以他們才會一模一樣,從長相,皮囊,身高,字跡,到小動作。


    是這樣吧。


    陳子輕哭笑不得,這可不就是複製嗎,那個1982年的製造廠廠長宗林喻,就是這個1982年的宗懷棠。


    兩個都是他,能不一樣嗎。


    陳子輕摳著窗框。


    宗母忽然出聲:“誰在外麵?”


    陳子輕迅速放下手撤離窗邊,不嚇到老人家。


    宗母走到窗戶那裏往外看看,她把窗戶關上了一些,陪了大兒子一會就去隔壁。


    蹲守在門外的陳子輕瞧了一眼,隔壁在那個時空是關著門的。


    在那裏除了宗林喻的房間,別的全關著,這裏不同,這裏宗懷棠分走了一間,宗母分走了一間。


    老人進房後沒有關門,她在裏麵打電話。


    “大喊大叫,精神又不好了……倒在地上了,我不敢進去叫他,也不敢動他……有時間能來看看嗎?藥?我給他煎了,他都倒了,不肯吃,一點都不肯吃。”


    “沒用,放在稀飯裏也不行,他都能聞得到。”


    “真是給您添麻煩了……”


    陳子輕通過這通電話知道了宗懷棠在治病,他媽媽被他的發狂嚇到了,在向醫生求救。


    宗懷棠不好好喝藥,鼻子還很靈。


    陳子輕坐到地上消磨時間,想想又起身去了洋槐樹底下。


    洋槐樹的豆莢種子成串地隨風輕動,掉下來的豆莢有的掉在他頭上,有的落到他懷裏,他隨手摸到個捏扁,沾到了難聞的粘液也無所謂。


    不知過了多久,院門被敲響了。


    有腳步聲急切奔去,接著是開門聲,伴隨一道和藹的話聲:“湯醫生,您來了啊。”


    “阿姨好。”清亮的迴應聲裏含著笑意。


    陳子輕豁然睜眼。


    “湯小光!”他脫口而出。


    院門口寒暄的二人都聽不見他的聲音,看不見他的激動。


    宗母萬分感激地說:“前些天湯醫生才來看過,今天又讓您跑一趟,辛苦您了。”


    “沒事。”湯小光拎著一個藥箱,“那我們現在就去宗先生的房間吧。”


    “誒誒,好。”宗母忙帶路。


    湯小光的皮鞋踩到了一棵豆莢,他看了眼院裏那棵洋槐樹:“長得真好。”


    宗母愁雲慘淡:“這個家裏,也就隻有洋槐樹長得好了。”


    “阿姨別灰心,醫學在進步,況且人定勝天,人的氣場能影響氣運,心情決定氣場,往好的方向想,就會越來越好。”湯小光溫聲安慰著,他的話不是大白話,也不單薄,很有力量,令人信服。


    陳子輕怔在原地,這個湯小光跟他了解的完全不一樣,氣質很內斂。他見兩人已經進了宗懷棠的房間,沒有多耽擱,趕緊也進去了。


    .


    房裏還是陳子輕離開前的樣子。


    宗母把兒子的那截血筷子撿起來放在桌上,她沒有扔掉,八成是曾經扔過,把人給刺激到了,不敢再扔了。


    “湯醫生,今天醫院忙嗎?”


    “還好。”湯小光站在桌前打開藥箱。


    宗母蹲在小兒子旁邊,用手絹擦他手上的血跡:“我們住的地方離啟明太遠了,湯醫生一來一迴要耽誤不少時間。”


    陳子輕也蹲在宗懷棠邊上,原來這裏也有個啟明製造廠,湯小光是職工醫院的醫生。


    宗母問道:“湯醫生,要把我小兒子扶到床上嗎?”


    “不用。”湯小光從藥箱裏拿出所需的物品,“我先給他把手上的傷口處理一下。”


    湯小光處理傷口期間,宗母絮絮叨叨地說:“年初的時候,突然說什麽變了,能動了,都進去了,病情就是那時候加重的。”


    一旁的陳子輕思索,這裏的年初差不多就是那個時空的清明,他來的時候。


    他來了,一切就都活起來了。


    陳子輕想到那些扭動的字,所以是他們進去了,開始自己動了吧……


    “湯醫生,你讓我順著他,就當是承認他說的話,做的事。”宗母說,“可他清醒的日子也沒多起來。”


    湯小光放下帶血的棉球:“質疑他,情況會更差。”


    宗母悵然:“那還是順著他吧,成天的在牆上地上亂劃,不知道劃的什麽,一個字都看不見。”


    “看不見不是壞處,知道得越多,不一定就是好事。”湯小光笑道,“我每次來都帶了很多藥,他對我很反感,說要把我寫進鬼魂的世界,怕是給我安排了阿貓阿狗的角色。”


    陳子輕湊近打量唇紅齒白的湯小光:“不是,你是廠裏唯一的大學生。”


    他忽然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那個時空的湯小光可能是宗懷棠對自己另一種人生的投射。


    有智慧,有文化,樂觀,向上,永遠敞亮。


    陳子輕走神的功夫,宗懷棠的手已經被包紮了,手背上也紮了一針。


    根據宗母的透露和他自己的分析推斷,宗懷棠的情緒是一陣好一陣壞的,時而平穩清醒時而瘋癲魔障,他不知怎麽能讓五幾年的鬼魂們在八零年初的時空繼續生產,上班。


    啟明製造廠是宗懷棠給他們建的。


    陳子輕任務失敗以後廠裏所有的電都在閃,抽離前一秒聽到的是爆炸聲,明顯已經進入了二次循環。


    等到清明掃墓,原主向寧的名字就會動起來,他磕到頭死了,陳子輕進去。宗懷棠是這麽認為的,所以才會說還沒到時候。


    說不定在他來之前就有過循環了,一到事故發生就從頭開始。


    陳子輕見湯小光坐在桌前寫方子,他瞟了瞟宗母的衣著打扮,從小兒子的相貌和她如今的樣子不難看出,她年輕時是個美人,老了也很有氣質,隻是讓命運摧殘得厲害。


    宗懷棠能見到那些鬼,他媽媽見不到,也看不到他房裏的那些字,隻看到兒子嘴裏念,筷子劃刻,那確實是瘋子樣。


    小兒子半瘋,大兒子半活……


    陳子輕覺得房裏悶,他出去了,又不知道能去哪,就在幾個房間裏走了走。


    最裏麵那個房間像靈堂,陳子輕再次看見了那張黑白合照,這次全是清晰的眉眼,他找到了好些個熟人的麵孔。


    合照旁邊還有單人遺像。


    陳子輕的視線從宗父的遺像上經過,瞅到另一張,眼珠都要掉出來了。


    那是李科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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