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暗門子三個字,林自在臉色鐵青,“不許胡說!”


    張有財急了,“我沒胡說,那個院子,連帶租戶一共六家,都是幹這個的,我爸爸說的!還說賺多少也不夠他爸抽大煙的...”


    “別說了!”林自在一擺手製止他繼續說下去,匆匆給邱鹿鳴留了個字條,就拉著兩個孩子出門了。


    陳父這幾天瘦了很多,聲音細若遊絲,疼痛讓他的臉皺成一團,掙紮著跟林自在說:“靜怡,你送我去醫院,打上幾針就好了!”


    “靜怡,大夫說開刀手術嘎掉一個腎就好了,肝也能嘎,肝還能再長出來的......”


    “靜怡,我對不起你媽,......她是好女人。”


    “靜怡,我不能,死在這個屋子裏,房子就不好租了。”


    “靜怡,我害怕啊......嗚嗚嗚......我真害怕啊......”


    林自在沒有去握他伸出的手,轉身讓張有財去幫忙叫個黃包車,結果張有財把他爸爸給叫來了,張父四十多歲,身材魁梧,這個季節隻穿了一件單褂子,見到林自在就問:“姑娘,他都這樣了,還是別折騰了。”


    “他想去醫院。”


    張父撓撓頭,因為胡同口都是窩棚,黃包車進不來巷子,他就把陳父背了出去,林自在和張有財把炕上的被褥都抱了出去,將陳父包個嚴實,將他送到了心心念念的洋人醫院。


    到了醫院,張父又再提醒,“姑娘,這地方可是花錢如流水啊!”


    林自在點點頭,“我母親留下的首飾還有兩件,我都用來給他看病,也算報答生養之恩了。”


    張父歎氣,“那就進去吧!”


    林自在交了一條大黃魚進去,言明多退少補,隻求給陳父最好的治療和安撫。


    院方無有不應。


    陳父終於躺到了病床上,整個人也安靜下來,仿佛那床就有鎮痛作用一般。


    林自在送張家父子離開,她塞一張一萬塊的法幣給張父,張父堅決不收,“鄰裏鄰居的,伸把手的事兒,要什麽錢?”


    張有財也很豪爽地說:“對!不能收錢!”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對張父說:“爸,她就是上迴我說的仙姑,咻一下就能把人定住,倍兒厲害!”


    林自在尷尬地一笑。


    張父無情揭露,“仙姑?你上迴不是說妖精嗎?”


    “哎呀!您怎麽這樣!”張有財一跺腳,撒丫子就跑了。


    “姑娘,你張大爺沒能耐,也沒錢,好在有把子力氣,以後但凡用得著,你就言語一聲!啥事兒都能幫你張羅張羅!”張父走到黃包車前,拉起車子。


    林自在感激地給張父鞠了一躬,張父一下跑開了,迴頭喊了一句,“我可受不起仙姑的禮!”


    ******


    陳父在醫院住了十一天,在冬至後第二天死了。


    把陳父送進醫院,林自在就以要上班、無暇照顧為由,請護士長幫助請了一個年輕有力的護工,全天候伺候陳父,陳耀祖也跟著在醫院住著,吃的飯菜都是附近一個館子定時定點給送去。


    頭兩天,陳父大多數時間都在睡覺,醒來看到醫院的白牆、醫生的白大褂就安心,絕口不問怎麽進的醫院,要花多少錢。


    到第三天,他就疼得受不了了,醫生給他打了止痛針,他才能睡了幾個小時,醫生說他因為抽大煙的緣故,抗藥能力太強,止痛針對他來說,並不是很管用了。


    所以,趕上林自在去醫院,也會給他紮了銀針止痛,陳父又能接著睡了幾個小時。


    到第五天止痛針幾乎就不好使了,陳父大叫著從病床滾到地上,口中喊著要做手術,“快給我嘎掉吧!”


    其實從住進醫院開始,他每次見到醫生都會提出手術。


    醫生私下跟林自在說完全沒有手術的必要了,徒增傷痛白花錢,讓她自己想辦法跟陳父講清楚。


    林自在知道這是陳父的執念,解釋他也不會聽,就對醫生說:“醫生,他一生篤信西醫,現在,他把最後一線希望都寄托在您的身上,請您多多關照他吧!我知道他已是藥石無濟,但,總要讓他走得安心。不如這樣,您就假裝給他做個手術吧,免得他一直執念於此。”


    醫生姓唐,三十五六歲,人很和氣,醫術也很高,據說是從歐洲留學迴來的。他猶豫著說:“這...”


    “這並不違背醫德,相反我要大力宣揚您對患者的臨終關懷。”


    “臨終關懷?”唐醫生沒聽過這個詞語,想了一會兒,點點頭,“我同意了。您真是位孝感動天的好女兒,我敬佩您!不過,您確定要把錢都花在這上麵嗎,其實抬迴家去也是一樣的。”


    “我確定。”林自在十分確定,在她聽到那個小院兒的五六家都做暗門子生意時,就不想再踏進去一步了。


    第六天,陳父“手術”了。


    醒來後,陳父察覺自己腰上綁著繃帶,手臂上掛著點滴,他有些興奮,“我就說,手術好,現在我,渾身都....是勁兒......”


    隔了半小時,陳父去摸腰部的紗布,“嘶,哎呀,這腎都嘎了怎麽還疼啊!”


    林自在站在他的床邊,“別亂摸!刀口感染就糟糕了!剛手術完,刀口自然是要疼,唐醫生說一會兒再給你打止痛針,很貴很貴的!”


    “不摸,不摸。”陳父轉過頭去,依然不提錢的事情。


    陳耀祖一直站在陳父病床旁邊,有時會喂他點水,有時幫著去倒尿盆。大大的眼睛裏盛滿了恐懼和不安,有時陳父睡著了,他就會探手過去試他的鼻息。護工讓他去旁邊床上歇著,他也不去。


    林自在第一次這樣眼睜睜看著一個人一步步走向死亡,心中是說不出的滋味。


    陳靜怡的記憶裏對陳父沒有什麽親情,林自在就更沒有,她厭惡這樣的人。


    但她還是努力滿足了他的願望。


    如今的林自在,已經知道如何保護自己的聲譽,她絕不允春城那樣的許流言蜚語再次出現,既然陳父拿孝字來壓她,她索性就徹底做個孝順的女兒。


    錢能買來的,都不是問題!


    陳父最後的時刻,非常驚恐,前一天他還以為自己有一天會痊愈出院,後一天就覺出自己大限將至,他用氣聲質問林自在,“你,終究是不舍得花錢給我治病!”


    唐醫生看不下去了,說:“老先生,您女兒一直讓我們給你做最好的治療!”


    完了!


    陳父臉色灰敗,他最信任的洋大夫都這樣說了,那就是完了。


    他身子如篩糠一樣發抖,無法自控。


    林自在把陳耀祖的手,放到陳父手中,輕聲說:“其實,死亡沒什麽可怕的,所有人都會死,又不是隻你一人。你的兩任妻子都在等著你,你不應該害怕,倒要好好想想,以後該怎麽和她們相處。”


    “嗬...嗬....她們...投生了!”陳父發不出聲來,依然做色厲內荏狀。


    “那你就更不必害怕,你也會再次投生的,重新做人,做你最想做的那種人。”林自在聲音雖輕,但非常篤定。


    這句話安撫到了陳父,他忽然平靜下來,整個身體都放鬆了,攤在病床上,短促地吐著氣,留戀地看著陳耀祖,手一鬆,終於走了。


    唐醫生過去檢查一番,“請節哀順變。”


    陳耀祖哇地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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