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擔山下有個狀元潭,原名貞女潭,傳說當年某個狀元郎高中狀元,休妻再娶,結果與前妻一塊葬身此處。


    狀元姓陳,名文彬,住在扁擔山下的白石村,家中十分貧困,十五歲中了秀才後不久,父母意外雙亡,無錢下葬。


    鎮上開酒樓的錢員外聞訊,親自送錢到他家中,幫忙操辦了喪事,安葬好兩位老人。


    錢員外覺得陳文彬是可造之材,剛好家中有個十六歲的小女兒,便約了陳文彬親族,趁著熱孝,把婚事辦了。


    陳文彬家隻有兩間破草屋,嶽父疼愛女兒,不舍得她到村裏受苦,特意留小夫妻在家中居住,一應使用,都由錢家供應。


    陳文彬感激嶽父慧眼識珠,將女兒托付,越發用功讀書,生怕對不起他們一番苦心,每晚讀書到四更天,妻子錢慧娘一直做針線陪同在旁。


    三年孝滿,陳文彬除服,到省城參加鄉試,本來信心滿滿,別說拿個舉人,就是解元都唾手可得,萬萬想不到居然落第了。


    眼看眼看平日不如他的同窗都中了舉人,得意洋洋,他羞愧難當,不知何去何從。幸虧送考的老仆人早得了主子交代,中了固然可喜,不中也要把女婿安然帶迴家,好說歹說,終於把陳文彬拉上馬車,往家中去。


    親戚朋友們都說陳文彬這樣的高才,舉人妥妥的,勸錢員外先備好酒席,隻等報喜訊的一來便開宴。


    錢員外卻說世上哪能事事都如人意呢,女婿三年守孝,隻怕時候未到,離功名還有幾裏路哩。


    一路上,陳文彬想起嶽父的期待和妻子的陪伴,自己不能考得功名讓他們失望,如何是好?


    他越想越羞愧,覺得辜負了他們,馬車經過扁擔山時,他借口要上山看看父母的墳墓,硬是下車,一個人上山了。


    老仆無奈,急急趕迴家中報訊。


    家中此時已經知道他落榜,聽聞他上了山,錢家父女顧不得責怪老仆沒緊跟著他,擔心他一時想不開做傻事,急忙帶人往山上跑。


    錢員外年紀大了,又肥胖,跑不快。錢慧娘拎著裙角,飛也似的往山上撲,遠遠的看見丈夫在深潭前徘徊,大有死意,連忙喊道:“貞女潭投不得,都是奸夫淫婦浸豬籠用的,你清清白白讀書人,怎能葬身在那裏!”


    陳文彬一愣,見到滿麵焦灼衝過來的妻子,不由坐倒在地,掩麵大哭,說百無一用是書生,自己白白吃了三年米飯。


    錢慧娘因為母親早逝,從小跟在父親身邊,聽慣父親教誨,行事磊落大方,見丈夫失意大哭,便摸了摸他的頭,勸解道:


    “薑子牙八十多歲才遇到文王呢,誰敢笑薑子牙沒用?你不過時運未到,下一場定然能高中的,到時候中了解元,別嫌棄我是個商戶女兒不懂禮儀啊。”


    錢員外氣喘籲籲,也趕到了水潭邊,見女婿如此傷心,便道:“嗐,不過一場不中,有什麽好傷心的?功夫越老越勁道,下場再戰便是。你這樣,不會是嫌棄我們錢家米飯不好吃吧?”


    陳文彬連忙抹了抹眼淚,道:“嶽丈大人說笑了,我一個敗落無用之人,能得嶽丈青眼相加,又得慧娘殷勤服侍,此生何求?”


    錢員外又是一番勸慰。


    嶽父妻子都是頂好頂好的,但大舅子——


    陳文彬想起大舅子嘴臉,人前一套,人後一套,冷言冷語跟刀子一樣傷人,仿佛恨不得立刻把自己趕出門去,這些事情,怎麽跟嶽父妻子說呢?


    望著妻子溫柔的目光和嶽父慈愛的笑臉,他下定決心,再忍一忍,一旦高中,立刻自立門戶,搬出去。


    因陳文彬心情低落,怕親戚或者下人說閑話傷害到他,錢員外特意將他們小夫妻送到花園內一個清淨院子居住,一應使用,更勝從前。


    大舅子錢廣義不高興了,問錢員外,這等無用之人,何必對他畢恭畢敬,浪費米糧?


    錢員外氣得半死:“你說的什麽話!若是他高中了,你臉上也添了七分光彩!”


    錢廣義嗬嗬冷笑,說就算他中了狀元,能幫什麽忙?能幫忙賣酒還是做菜?


    錢員外說他目光短淺,若是女婿中了狀元,他便是狀元郎的大舅子,隻要在酒樓中掛幾幅狀元郎寫過的字,擺幾壇狀元郎喝過的酒,還不客似雲來,財如泉湧?


    錢廣義直著脖子道:“那也得他有這份福氣!”


    他看不慣姓陳那小子,並不是因為他出身貧寒,也不是因為他是酸秀才,而是他做事有失厚道。


    妹妹一心一意對他,凡事都以他為先,但是飯菜上桌,他專挑愛吃的吃,可以一整碗吃光光,卻沒想到給妹妹留一口。


    這樣的人,就算中了狀元,也怕是個負心人吧。


    可惜任他怎麽說都沒用,父親和妹妹都以為他不喜歡姓陳的,是嫌貧愛富,是目光短淺,看不到他的錦繡前程。


    不久五月初五過節,錢員外與陳文彬一起喝酒吃粽子,談到將來若是中了狀元,如何修房子豎旗杆等問題,越說越歡喜,那酒如水一般往嘴裏灌。


    錢慧娘擔心父親年老體衰還這樣縱酒,有傷身體,在旁邊勸說,錢員外卻說過節開心,多喝兩杯沒問題的,自己知道自己酒量。


    當晚陳文彬喝醉了,嘔吐不止,錢慧娘替他清洗、擦身子,喂他喝解酒茶,忙到天蒙蒙亮才合了合眼睛,卻聽到了府中哭聲大作。


    她跑出去一打聽,父親居然沒了。


    錢慧娘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父親昨晚喝酒還好好的,怎麽就沒了?”


    大哥錢廣義氣得半死:“還不是被你們灌酒醉死的!”


    兄妹二人大吵一場,若不是老管家攔住,當場便打起來了。


    錢員外喪事過後,陳文彬覺得大舅子整天冷言冷語,摔摔打打,實在無法忍受,想跟妻子說搬出去。


    結果他還沒開口,錢慧娘說受夠了大哥的嘴臉,要帶著自己的嫁妝,搬出去。


    但錢廣義不答應,冷笑著問:“嫁妝?你們夫妻二人白吃白喝六年,還有什麽嫁妝?我大人有大量,欠我們錢家的,就不跟你們計較了,好走不送。”


    陳文彬要跟他理論,被大舅子一拳頭砸到臉上,罵道:“好你個窮酸秀才,養你六年還不知足,要我養一輩子不成!”


    陳文彬握著拳頭,怒氣衝衝道:“好,大家作證,今日起我們夫妻搬出錢家,他日我高中了,你別來我家門口!”


    錢廣義卻說:“放心,他日就算乞食,我也會避開你家門口!”


    錢慧娘拖了陳文彬,收拾好了幾件衣服離家,因陳家老房子已經搖搖欲墜,典了一隻玉鐲,租了村頭兩間破草屋暫住。


    她說:“我有手有腳,縫縫補補也能換柴米,你別擔心了,用功讀書,將來高中,今日所受的苦都值得了。”


    陳文彬十分感動,當著妻子的麵發誓,一定用功讀書,讓她風風光光當狀元夫人。


    貧賤夫妻百事哀,錢慧娘縫縫補補,所得不多,省吃儉用,丈夫吃肉她喝湯,丈夫吃飯她喝粥,錢還是很快花光光了。


    她本想迴娘家找大哥求援,但一提起這個念頭,陳文彬勃然大怒,說就算餓死也不會吃錢家一根草。


    錢慧娘隻好加倍用功繡花,希望能多賺一點錢。


    因為勞累過度,她小產了,落了一個已經成型的孩子。


    陳文彬傷心自責,去小酒館買了一壇酒,迴家邊哭便喝,醉倒過去,吐了一地。


    錢慧娘拖著無力的身子,替他收拾殘局,想起那個無緣的孩子,簡直打掉牙齒往肚子裏吞。


    陳文彬醒後,跪在她麵前指責,發誓一定會讓她過上好日子。


    他經常深夜讀書,感染了風寒,日咳夜咳,咳嗽聲快要把草屋震塌了,還抱著書不肯放手。


    錢慧娘當了娘親留下的一根簪子,也是自己最後一件飾物,請大夫,買藥,好不容易才把丈夫的病治好。


    大哥錢廣義偷偷在路上截住她,說至於為一個男人把自己搞到這樣慘兮兮嗎?錢慧娘說,那個人是她丈夫,值得。


    大哥要給她銀子,她堅決不收,說陳文彬已經病好了,不勞他操心。


    錢廣義忍不住吼她:“你的身子不用看嗎!你看看你臉色都成什麽鬼樣了!”


    錢慧娘心中一痛,丈夫不會接受大哥銀子的,她搖搖頭,轉身走了。


    迴到家,看著丈夫憔悴的臉色,錢慧娘忍不住想,若是家裏有錢,丈夫又怎會餓成這樣?


    她想了又想,咬咬牙,偷偷到扁擔山中貞女潭釣魚。


    貞女潭有著古時候偷情男女浸豬籠的傳說,近百年來雖然不曾發生過浸豬籠的慘劇,但附近依舊無人敢到貞女潭捕魚。


    潭內的魚又肥又呆,錢慧娘隻用了一條蚯蚓,便釣起條五六斤重的魚。


    她不敢說是貞女潭的魚,而是說自己掙錢買的,恰好那個賣魚的大伯急著迴家喝酒,很便宜就賣給她了。


    陳文彬眉開眼笑,說天降大魚,說明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忍夫妻倆餓死啊。


    大魚肉質鮮嫩,錢慧娘將一半肉醃了曬幹,另一半剁碎做了魚丸,魚頭則熬了鮮美的魚湯。


    陳文彬近來飲食寡淡,好不容易有魚吃,立刻大口喝湯,大口吃丸子。


    錢慧娘生怕他被魚骨頭噎著,在旁邊不斷提醒他吃慢點。


    陳文彬吃得肚子圓圓,打了個大大的飽嗝,這才發現,妻子碗中隻有半碗菜葉,而桌上一大碗魚丸已經全被自己吃光了,不由汗顏:


    “我、我——真是該死,居然沒想到你沒吃!”


    “嗐,多吃一點少吃一點有什麽關係,我們是夫妻啊,你吃了便等於我吃了。”錢慧娘生怕他心中愧疚,連忙轉移話題,說自己明日上山撿菌子,若是掙了錢,繼續買魚吃。


    陳文彬看著她,突然伸手握住她的手,道:


    “好慧娘,你原本是個嬌滴滴的大小姐,為了我,雙手粗糙,渾身魚腥味,都是我的錯,沒讓你過上好日子……”


    錢慧娘眼圈瞬間紅了,原來這段日子裏的心酸,丈夫一起看在眼內呢,將來日子好了,他必定對自己很好的。


    錢廣義硬著心腸由妹妹妹夫離開了錢家,卻又放心不下,好幾次到白石村偷看。


    他看過妹妹挎著籃子到河邊洗衣服或者洗菜,看過她急急腳跑去找大夫,也看到了她偷偷摸摸跑到扁擔山貞女潭釣魚,心疼不已。


    當錢慧娘又一次挎著籃子往扁擔山上走時,他攔住了妹妹,掏出一包銀子給她,讓她迴家去,別累垮了自己。


    錢慧娘不要,說自己可以掙錢養活兩個人。


    “兩個人能養活,要是將來有了孩子,三個四個人,你還能養活嗎?”


    錢廣義本是心疼妹妹才這麽說,誰知話進了錢慧娘耳中,卻不是那個意思了,她以為大哥是詛咒丈夫一輩子無法高中,一輩子要靠自己養,頓時變了臉色,道:


    “小女子哪敢收錢大老板的錢,你請迴吧,別打擾了我幹活。”


    她如此冷淡,錢廣義滿肚子話都堵在了咽喉,隻能眼睜睜看著她走向扁擔山,過了一陣子,再悄悄吊在後麵,生怕她遇到什麽危險。


    錢慧娘又提迴來一條大魚,比上迴的還重,大約七八斤。


    陳文彬誇她能幹,說要是這樣下去,簡直要發大財啊,自己明年考鄉試,花費不成問題了。


    提到鄉試花費,錢慧娘皺了皺眉頭,就算每日釣一條大魚,離鄉試花費也遠著呢,置辦衣服鞋襪、雇車、夥食、住宿等等,雖然官府會出一部分,但也不可能全出。


    她有些後悔早上太冒失了,若是明年沒有足夠的花費,隻能向大哥求助,總不能因此耽擱了丈夫的錦繡前程。


    第二年鄉試,錢慧娘找了個借口離家,厚著臉皮跑迴娘家借錢。


    誰知大哥剛好到鎮上酒樓去了,聽說來了個貴客,一定要大哥親手下廚招待。


    錢慧娘瞞著陳文彬出來的,若是呆久了,隻怕他看出破綻,又要大鬧一場,不敢多等。


    往迴走不遠,身後傳來熟悉的唿喚,錢慧娘迴頭一看,是錢府老管家。


    老管家送上一包銀子,說老主人昔日對姑爺期望很大,若是泉下有知,也會希望姑爺高中的。


    錢慧娘謝過老管家,收下銀子,一路走,一路想起父親,不由淚如雨下。


    若是父親在世,夫妻倆怎會過得如此艱難?


    幸虧,再艱難的日子也有窮盡,自己快要熬出頭了。


    陳文彬看到那包銀子,知道是老管家所贈,開心不已,說世上還是好人多的,老管家有眼光。


    錢慧娘把整包銀子都給了他,讓他在省城別省錢,該花的花,該吃的吃,住好點,精神好些,考試自然更好。


    陳文彬接過銀子,抱了抱她,說:“賢妻啊賢妻,我陳文彬得妻如此,此生無憾!”


    他走後,錢慧娘繼續粗茶淡飯,縫補不止,常常四更天才熄燈。


    鄰居大娘知道後,笑她啥,怎麽能把銀子全給了丈夫,不留一點點呢?


    錢慧娘歎了口氣,說自己在家,吃多吃少沒什麽兩樣,但丈夫要考試,若是沒吃好睡好,怎麽有精神考試呢?


    鄰居大娘也歎息,說她為了秀才公連命都不要了,秀才公真要高中才對得住她一番苦心。


    多了一年的訓練,陳文彬果然不比從前,功夫到家了,鄉試輕輕鬆鬆拿了個解元。


    一時之間,白石村的小草屋前擠滿了人,有人送錢銀,有人送米糧肉食,有人送家具碗碟,還有人把自家女兒送上門做小妾的。


    陳文彬正色拒絕,說沒有夫人就沒有今日的自己,自己怎能一朝富貴便負了夫人?


    這番說話,贏得在場所有人的掌聲,都讚他有情有義,實在是個好丈夫。


    錢慧娘歡喜不盡,看著丈夫,怎麽看怎麽喜歡,覺得終於苦盡甘來,往後都是好日子了,若是父親還在世,看到今日的場麵,還不知多開心呢。


    她想起那個無緣的可憐孩子,若是能熬到今日,看到他爹風風光光的,多好!


    又想起大哥,丈夫出息了,大哥可曾後悔吞了他們的嫁妝趕他們出門?


    老管家又送來一包銀子,說給姑爺上京趕考用。


    錢慧娘要帶丈夫去上墳,告訴父親丈夫出息了,但陳文彬說考期不遠了,溫書要緊,她一個人去就好。


    錢慧娘在父親墳前遇到了大哥錢廣義,他剛剛燒了一大堆紙錢。


    “大哥——”


    錢廣義見她一個人提著籃子,冷笑著問:“你家大才子呢?他怎麽沒來?爹爹以前那麽看重他,他如今考上了,也不來磕個頭告訴爹爹?”


    錢慧娘解釋,丈夫在家裏溫書呢,待明年考完進士,自然會來爹爹墳前報喜的。


    錢廣義對此很生氣:“哼,果然無情無義啊,現在中了解元就不認得爹爹了,真要種個狀元,隻怕連你都不認得了!”


    錢慧娘要跟他解釋丈夫不是那種人,但大哥已經拂袖而去,她擺好供品,燒香燒紙錢,一個人跟父親嘮叨了很久,讓他保佑丈夫順順利利,高中狀元。


    第二年,陳文彬上京赴考。


    臨走前錢慧娘擔心他不習慣京中水土,叮囑了又叮囑,生怕他不適應。


    陳文彬拍拍她的肩膀,讓她放心,說自己此去,定然中個狀元迴來。


    果然,他會試第一,中了會元,接著殿試又中了狀元。有大戶人家榜下捉婿,將他綁了,塞進轎子裏, 抬了就走。


    陳文彬嚇得魂飛魄散,心想身上就剩下二十多兩銀子,正愁明日去拜見座師不知買什麽禮物呢,哪裏有餘錢付贖金?


    想起數年艱辛,好不容易熬出頭了,又飛來橫禍,難道自己真的是個無福之人?他越想越傷心,淚如雨下,把胸前衣服打濕了一大片。


    誰知轎子忽然停下了,外麵環佩叮當,一陣陣香風吹過來,吹得陳文彬頭昏目眩。


    “有請狀元郎!”一群年輕女子帶笑喊著,有人撩起轎簾,來給狀元郎鬆綁,攙扶他下轎。


    陳文彬抬頭一看,眼前七八個美人,個個穿紅著綠,珠光寶氣,通身氣派竟是平生未見過的,不知是哪家的千金小姐。


    他早聽說過京城富貴人家喜歡榜下捉婿,被看中的男子從此墜入富貴鄉中,一步登天。


    難道今日自己也遇到了這樣的奇事?他的心砰砰亂跳起來。


    再一看旁邊,粉牆黛瓦,台階前兩排盆景,遒勁有力,也不知是幾百年的老樁,這樣的人家,絕對是名門世家。


    被美人們嘻嘻哈哈簇擁著走進屋內,他一時眼睛都直了,屋內擺設奢華,遠遠超過之前嶽父家中。


    “夫人,小姐,我們可把狀元郎請來了。”


    陳文彬這才知道,周邊美人,不過是府中丫鬟而已,丫鬟已經這樣華美,那小姐豈非更加雍容華貴?


    待丫鬟仆婦簇擁著夫人小姐出來,陳文彬又一次震撼了。


    夫人三十出頭,確實雍容華貴,舉止投足,很有大家氣象。


    而小姐大約十五六歲,嫋娜多姿,羞答答地偷看他,臉上粉紅粉紅的,那種千嬌百媚,比夢裏仙子還要好看。如能娶到這樣的妻子,豈非快活過神仙?


    夫人自稱姓楊,乃是老相爺的遺孀,膝下隻有一個女兒,有心招攬一個有才又有貌的女婿,願意將百萬家財相托,千挑萬揀,才看中了陳文彬,不知陳文彬是否已經娶妻。


    陳文彬心動了。


    慧娘是對自己很好,但眼前如此富貴,若是因為慧娘而錯過了,實在可惜。


    再說,日後自己縱橫官場,需要迎來送往,她一個鄉下女子,如何懂得這些?


    他又想到,嶽父死後,大舅子對自己並不好,根本不把自己當親戚,日後升官自然需要各種打點,如何能得到他們的助力?


    越是比較,陳文彬越是覺得妻子、外家無用,覺得錯過了眼前富貴,必定終身後悔。


    算了,自己與妻子已經是雲泥之別,何必為難她呢?還不如給點銀子,讓她另外尋個身份相稱的,也好過日子。


    對,就這麽辦,兩人都好過。


    陳文彬終於想好了,朗聲道:“小生曾經娶妻,但前妻不賢,嫌貧愛富,已經和離了。”


    楊夫人點點頭:“嗯,休了就好,休了就好,待你迴鄉掃墓歸來,便給你們兩人辦婚事。”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狀元郎陳文彬請假一月,迴家掃墓,修房子,豎旗杆。


    錢慧娘喜極而泣,覺得終於熬出頭了,多年未見的親戚紛紛聚攏來,送禮,寒暄,都說早看出他頭角崢嶸,不是凡輩。


    陳文彬一邊寒暄,一邊盤算如何對妻子開口,讓她乖乖的答應和離,好聚好散。她那麽愛自己,凡事以自己為先,隻要說兩句好話,說自己不得已,她應該會答應的吧?


    當晚,陳文彬將老相爺夫人要招自己為婿的事說了,錢慧娘並未覺察到危險。多年來丈夫與自己相依相伴,她最了解不過,他怎麽可能負了自己呢?


    她蹲在地上,一邊替丈夫洗腳一邊笑著道:“你看看,連相爺夫人都看中你,我爹當初可真有眼光!”


    陳文彬看著她,她頭頂簡單用花布綁了個發髻,和別的村婦差不多,哪有半點狀元夫人的風采,再一想到楊家小姐千嬌百媚的臉,含情脈脈的眼睛,他實在不想再裝了。


    陳文彬說,自己要和離,當然,會好好補償她的。


    錢慧娘從震驚中醒悟過來,說:“我不和離,怎麽說我也是明媒正娶的原配,相府小姐要嫁你,行,我為大,她為小,我坐著,她站著,我吃飯,她奉茶!”


    錢慧娘一番說話把陳文彬嚇到了,他惱怒萬分,指責她野蠻無禮,根本不配當狀元夫人。


    “我不配?早幾年你怎麽不這麽說?陪你吃糠咽菜時,你怎麽不說?”也許錢慧娘委屈了太久,此刻就像炸了鍋似的,把滿肚子話都倒了出來。


    她不甘心,憑什麽自己千辛萬苦陪他熬出頭了,到頭來,陪他享受榮華富貴的,卻是另外一個女子?


    錢家的付出,自己的付出,在他眼裏算什麽?


    錢慧娘一指責,陳文彬倒打一耙,罵她之前付出都不是真心的,跟她大哥一樣瞧不起自己。


    錢慧娘氣得差點暈倒在地。


    陳文彬又拋出兩條罪狀,一是她多年無所出,連個蛋都沒有;二是她居心叵測,給自己喂吃死人的魚。


    這兩條罪狀一出,錢慧娘一口氣上不來,暈了過去。


    待她醒來,房間內烏漆嘛黑的,隻有自己一個人躺在地上,房間外麵傳來丈夫郎朗笑聲,他正與一個小丫鬟談天說地,聊得好不高興。


    錢慧娘真正死心了,喊陳文彬進來,讓他寫和離書。


    陳文彬見她不哭不鬧,接受了現實,放下心來,給她做了補償,給她一百兩銀子,可以安然過完下半輩子,若要改嫁,也隨她。


    錢慧娘笑笑,說:“你有了好的前程,也是你的本事,多謝你體貼我辛苦,還給了我銀兩。”


    她吩咐小丫鬟拿酒拿菜來,與狀元郎道別。


    她又提到,當年父親擔心大哥不善,吞沒她的嫁妝,故意將嫁妝埋在貞女潭附近,還是最近老管家才告訴自己的。


    “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對我好,我自然念著你,讓我再服侍你一晚,另外嫁妝分你一半,畢竟京城不易,你拿了也好打點打點。三千兩銀子和珠寶,也能頂三兩月了。”


    夫妻和離,最好一刀兩斷,斷得幹幹淨淨,陳文彬本來不想搭理她了,但聽說能分一半嫁妝,三千兩銀子還有珠寶,頓時心動。


    這些日子他身為新科狀元,迎來送往,銀子嘩啦啦的流走,真是越花越心痛,雖然有鄉紳們趨炎附勢,送錢送物,但三千兩銀子和珠寶啊,不要白不要。


    錢慧娘一向愛他,就算和離,也不舍得自己受苦,他有些感動,但再感動,越不可能和慧娘繼續一起。


    第二天一大早,陳文彬隨妻子上山去挖嫁妝,隨從跟在後麵,不遠不近。


    錢慧娘一麵走,一麵迴憶舊事,提起當年自己上山割草,不小心割傷了手指,他剛好來送午飯,見了好不心痛,替自己包紮,非要背自己下山。


    “結果被野草一絆,兩個人都跌在地上,滾地葫蘆似的,滾得渾身是土。”錢慧娘笑著道。


    她翻遍了迴憶,才找出這麽一件陳文彬關心體貼她的事情。


    原來,大哥說得沒錯,陳文兵真是生性涼薄之人,枉自己一直當他如珠如寶。


    陳文彬春風得意,擺脫了舊約束,眼看很快就能迎娶富貴佳人,哪裏還想聽從前的糗事,但為了嫁妝,隨口敷衍一二。


    到了貞女潭邊上,錢慧娘指著潭邊石頭,讓陳文彬看,說嫁妝便是埋在那個地方。


    “哪裏呢?”陳文彬順著錢慧娘的手指望過去,正要看個究竟,不提防錢慧娘抱著他的腰,直接滾下貞女潭。


    所有隨從嚇一大跳,連忙跑過來救人。


    潭水很深,兩人一滾下去便不見了蹤影,隻看到泡泡咕嚕嚕冒起來,沒過多久,泡泡也停了,潭水平靜無波,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


    錢慧娘大哥聞訊趕來,哭個不停,罵陳文彬負心薄幸,又怪自己來遲了,若是早跟妹妹說所謂榜下捉婿是自己的安排,楊氏母女全是假的,是為了讓妹妹看清楚他的真麵目而迴頭,妹妹又怎麽會死?


    再後悔也來不及了,扁擔山上的貞女潭從此被人叫做狀元潭,狀元負心薄幸、葬身潭中的故事也流傳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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