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貴道:“大壯啊,你在碼頭幹活可能不知道,今天城裏不少人都在議論這事呢。”


    “而且說得有頭有尾,多半假不了。”


    胡大壯還是難以相信。


    “我感覺,當今皇上對咱老百姓挺好的,應該不會讓咱們損失這麽大吧?”


    胡大壯記得,當初前明官軍潰逃,有些跑到他們平康坊搶劫,就是崋軍及時趕到,捕殺潰軍,且對百姓秋毫無犯。


    崋軍接管南京城後,更是日日以工代賑,救活了不少城外的饑民。


    令他感觸最深的是,後來大崋官府整頓碼頭,嚴厲打擊那些罷占碼頭抽成、收保護費的江湖幫派。


    又規定了苦力的最低薪資,讓他們這些扛活的日子一下子好過不少。


    胡大壯打心眼裏是感激乾元皇帝、感激新朝廷的。


    在街上給人淨麵的李二叔道:“大壯啊,這朝廷就跟人一樣,是會變的。”


    “大崋朝廷前兩年對咱老百姓好,不代表會一直對咱好。”


    “就像那前明,老百姓的日子也不是一開始就那麽差,而是一年年變的。”


    “你看著大崋衙門比前明還多,養的官吏更多,每年給當官的發俸祿就得花多少錢?”


    “朝廷錢不夠用了,自然得想辦法從咱老百姓手裏掏。就像當年崇禎爺缺錢打仗,先後弄出個三餉一樣。”


    “唉,咱小老百姓啊,從來就是受苦的命!”


    李二叔在街上淨麵,接觸的人不少,能說會道的。


    這一番話聽著竟頗有道理。


    胡大壯對大崋朝廷的信心動搖了,想到家裏的二十幾貫錢,便急問:“那咱們可怎麽辦?”


    這時,王大貴壓低聲音道:“我聽一些人說,準備明天一起去衙門前抗議。”


    “當今這位萬歲爺,到底是開國皇帝,以前對咱老百姓也好,肯定是個顧及名聲的。”


    “隻要讓朝廷知道咱們的苦處,說不定禁止用前明銅錢的事兒就黃了。”


    李二叔聽了狐疑地看來,問:“王大貴,你該不會要去吧?”


    “為何不去?”王大貴道,“這事可關乎著咱家裏的錢還能不能用呢!”


    李二叔用過來人的口吻道,“對抗官府,總歸不好。”


    “怎麽能叫對抗官府呢?咱們這就跟告禦狀差不多,咱有理,怕什麽?”


    王大貴說著看向胡大壯。


    “大壯,你去不去?”


    胡大壯長得倒是人如其名,挺壯實的,但對官府卻頗為敬畏,雖然擔心家裏的錢,但還是猶豫道:“我考慮考慮。”


    “考慮好了,明天早飯後找我,咱們一起——人多這事兒才能成。”


    “嗯。”


    胡大壯迴到家,發現爹娘都愁眉苦臉的,顯然也聽聞了朝廷將禁用前明銅錢的事。


    這讓胡大壯作出決定,明日跟王大貴一起去官府衙門前抗議。


    然而吃晚飯的時候,忽然聽見外麵傳來敲鑼聲,以及熟悉的宣講聲。


    “是坊裏的宣政員。”他爹胡有德道,“走,咱出去聽聽說什麽。”


    自大崋朝廷建立後,城裏便分廂、坊、巷來治理。


    如平康坊,便有坊正一名、坊副兩名,糾察員、宣政員、防疫員各一名。


    他們老百姓平日裏最怕的是糾察員。


    因為糾察員不僅負責處理小的鄰裏糾紛,還管衛生等事。


    情況輕的就訓斥幾句,或罰幾文錢。


    若是犯的事嚴重,卻夠不上去審判局,便可能被罰去做幾日的苦役。


    至於大夥兒最親近的,則是宣政員、防疫員。


    宣政員不僅給大夥兒講朝廷的各種政策、律令,閑暇時還會找人拉家常。


    若哪家遇到困難了,宣政員甚至會想辦法幫忙解決。


    至於防疫員,有點像大夫,可水平似乎還沒以前的遊方郎中、赤腳大夫高。


    講的道理一套套的,大多跟放疫病有關。


    比如說勤洗手、不喝生水之類的。


    開始大夥兒都是緊著做,後來發現確實生病少了,對防疫員自然也就熱情了。


    今天朝廷將禁用前朝銅錢的事傳得沸沸揚揚,大夥兒本就心裏慌,這時候聽見宣政員敲鑼要講些什麽,自然注意得很。


    胡大壯跟著胡有德出來,便瞧見宣政員跟巷正站在巷子中間最寬敞的一塊空地上。


    邊敲鑼邊大聲道,“咱要講新錢的事,鄉親們都來聽一聽,免得被亂七八糟的謠言哄騙了!”


    沒多大會兒,巷子裏的各家各戶當家人便幾乎都聚攏過來了。


    大部分都是男的。


    卻也有幾個家裏沒成丁的,是女人出麵。或拉著孩子,或跟家裏長輩一起,站在人群外圍。


    大夥兒都很安靜地看著宣政員。


    這是過去兩年養出來的好習慣。


    平康坊的宣政員是坊裏的一個窮書生,叫許和,快三十歲了。


    據說前明時連童生都沒考上,以前在街上給人代寫書信。


    後來通過大崋官府組織的考試成為宣政員。


    他這宣政員剛開始做得磕磕絆絆,這一年來倒是越發熟練和有模樣了。


    平康坊的各家百姓許和如今都認識。


    見各家人都來了,他便道:“我今日在街上也聽到些關於朝廷將禁用前明銅錢的謠言。”


    “我就去找廂裏的宣政官問這事,恰好宣政官叫我們一起去縣衙開會,所以就迴來的晚了些。”


    “縣衙開會說什麽呢?說的就是關於新錢、舊錢的事。”


    許和以前跟家裏以外的人說話,挺喜歡帶點之乎者也,或書裏的雅致詞匯,跟鄉親們顯擺“學識”。


    可自從當上宣政員後,這毛病就慢慢改掉了。


    就如眼下,說的都是大白話。


    寥寥幾句,就讓大夥兒的注意力更集中了。


    “朝廷確實要發行新錢,有銀錢、銅錢兩種,銅錢肯定比前明的錢更好,這是事實。”


    這話讓人群微微騷動。


    因為跟“朝廷將禁用前明舊錢”說法前半段一樣。


    但出於過去一兩年培養出的對許和的信任,他們並沒有立馬叫嚷。


    許和接著道,“但是,今日市井中有人說朝廷將直接禁用前明官私銅錢,卻是在造謠生事!”


    這時王大貴忍不住道,“朝廷既然發新錢,能不禁用舊錢?”


    巷正瞪了王大貴一眼。


    許和則直接看向王大貴,道:“王大哥,前明舊錢,不論官私,都以劣錢居多,用起來都是咱們小家小戶吃虧,肯定是要禁用的。”


    “但朝廷絕不像謠言中說的,直接禁用,讓大夥兒家裏的錢變成廢銅爛鐵。”


    “雖然上麵還沒發布告示,但根據今天縣衙開的會,我可以肯定的告訴大家。”


    “朝廷發行新錢後,會允許大夥兒用舊錢兌換新錢。”


    王大貴又忍不住發聲了。


    “嚇,許和,你莫不是把大夥兒當傻子吧?朝廷要允許舊錢換新錢,那不是要吃大虧?”


    “王大貴!”巷正喝斥,“一次兩次,你真不講會議紀律是吧?!”


    王大貴撇嘴,卻不再吭聲了。


    許和這才道:“前明舊錢多劣質,朝廷就算想為大夥兒好,也確實不可能一比一的換——因為朝廷也沒那麽多錢。”


    “但是,卻會給一個溢出少許的價格兌換。什麽叫溢出少許的價格呢?”


    “比如說,五個劣錢實際值兩個新錢,那有關衙門可能會換給你三個新錢。”


    “這樣一來,雖然數目上大夥兒吃了虧,但實際卻占了便宜。”


    “畢竟,大夥兒若是用劣錢去買東西,人家也是要一千多文才算一貫的,對不對?”


    不少百姓聽得暗自點頭。


    他們這些小民,其實日常生活中還是用銅錢居多。


    雖然前明銅錢信譽崩塌,但他們沒得選擇。


    若用銅錢去買東西,都會看銅錢成色論價,麻煩得很。


    並且在這種交易中,往往是弱勢的一方吃虧。


    尋常老百姓為了避免吃虧,甚至都不願進那種大商鋪的門。


    即便不得不去,也會顯得畏畏縮縮,小心警惕。


    許和停了會兒,看多數百姓貌似理解了他的話,才繼續講。


    “我跟大家說這些,就是告訴大家,不要輕信那些別有用心之人散播的謠言。”


    “朝廷此番發行新錢,隻要大家配合,肯定不會太吃虧。”


    “即便要禁用前朝舊錢,也是過相當一段時間,等大家講舊錢都拿去兌換了,才開始施行。”


    “所以,大家隻需注意官府發布的相關告示,或者等著我來通知就是,那些不靠譜的小道消息,不要相信。”


    許和再三囑咐,之後又迴答了百姓們的幾個問題,這才前往下一條巷子。


    胡家父子迴到屋裏。


    胡大壯就問,“爹,王大哥邀我明日去官衙前抗議,您說我還去嗎?”


    “去什麽?”胡有德瞪了兒子一眼,“沒聽宣政員說嗎,外麵傳的那些消息不靠譜。”


    “況且,咱們小老百姓什麽時候跟官府幹能討得了好?咱也相信乾元皇帝。新舊錢的事,就老老實實聽宣政員通知吧。”


    “誒。”


    胡大壯應了聲,露出笑容。


    其實他也不想去官衙前搞什麽抗議。


    先前會有這種想法,純粹是因為擔心家裏的錢不能用了。


    胡有德喝了口熱水,道:“你明日下工後跟碼頭的工頭說聲,就說不幹了。”


    “不幹了?”


    胡大壯不解。


    胡有德道:“你總在碼頭抗包不是個事兒,找媳婦都難。你七叔公的工隊擴大了,要招學徒,你去試一試,爭取學門兒磚瓦匠的手藝。”


    胡大壯更不理解了,“當學徒哪有錢賺?再說,我都十九了。”


    “爹能害你嗎?”胡有德又瞪眼,“你七叔公的工隊如今常年給官府幹活兒,官府要求學徒也發薪酬,還不低。”


    “又能學手藝,又有錢拿,這可是打著燈籠都難找的事兒。若不是你爹我托關係,你七叔公都不一定要你!”


    “真的?”胡大壯也瞪大了眼睛,卻是滿臉驚訝,“官府有那麽好,還管七叔公工隊的事?”


    胡有德感歎道,“這大崋的官府比大明的確實強多了。”


    ···


    德興樓。


    南京城裏一座比較普通的酒樓。


    隻因開在江寧縣衙百多步外,生意還不錯。


    這一日。


    汪恩文、楊德籌、趙智老早就過來,坐到二樓的一個臨街的包間裏。


    讓店小二好酒好菜盡管上後,三人便準備看戲。


    楊德籌看著街上息壤的人群,想象著過一會兒那些無知小民、泥腿子聚集在縣衙門口抗議的情景,不禁先笑起來,臉上的痦子都變得更黑了點。


    “汪兄,你說待會兒這江寧知縣得知眾多百姓抗議,會是什麽神情?”


    胖子趙智跟著笑道,“那還用想?肯定是又驚又怒。”


    精瘦中年汪恩文也笑,口中卻道:“先別高興得太早——雖然事情咱們都安排好了,但今日能否發展成我們需要的場麵,還不好說。”


    “場麵肯定不會小。”楊德籌道,“咱們花了那麽多銀子,請了那麽些人散播消息,沒理由不成功!”


    汪恩文自得的笑了笑,卻又謹慎地問了句,“你衙門裏的朋友今日沒傳什麽消息吧?”


    “沒有,他說縣衙一切如常。”


    “那便好。”


    汪恩文放下心來。


    恰好店小二上了酒和菜。


    三人便一邊吃喝,一邊等待。


    結果,等到他們快吃完,大街上仍如以往那樣人來人往,一片祥和。


    完全瞧不見百姓往縣衙前聚集的樣子!


    楊德籌最先忍不住,問:“汪兄,這是怎麽迴事,你找的那些人不會幹拿錢,不幹事兒吧?”


    “沒幹活?”汪恩文皺眉,明顯對同夥的質疑不滿,“昨日大街小巷都是朝廷將禁用前明銅錢的小道消息,你們又不是沒聽到。”


    “那怎麽衙門前一點動靜沒有?”


    汪恩文也感覺奇怪,便道:“我叫人去打聽一下,看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


    因為三人在此“看戲”,會說一些比較忌諱的話,仆從都讓他們打發在包廂外麵站崗了。


    所以,汪恩文說著就要起身出去。


    誰知他剛起來,包間們就被推開了。


    好幾個穿著幹練錦衣的人闖了進來。


    “你們是什麽人?!”


    三人又驚又怒,擺起了鄉紳的架子,大聲喝問。


    為首一個高大漢子神情冰冷,到了三人一眼,反問:“汪恩文、楊德籌、趙智?”


    汪恩文已經意識到不妙,靠近了窗戶。


    楊德籌狐疑不言。


    趙智反應最遲鈍,道:“老爺我就是趙智,怎麽了?”


    “你們的事發了,跟我們走一趟吧。”


    高大漢子說完,亮出腰牌。


    上麵赫然刻著三個猩紅大字——繡衣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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