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文帝躺在錦被之中,形如枯槁,肢體枯瘦,活像一截被綾羅綢緞裹住的朽木。楊廣想起父親往日英明神武的樣子,感到有些恍惚,接著便感到一陣心痛,然而這陣心痛很快便過去了。


    楊廣對著即將油盡燈枯的隋文帝左看看,右看看,忽然感到無比輕鬆,接著就是說不盡的得意。這麽多年來,隋文帝就像泰山一樣壓在他的頭上,現在這座泰山躺在這裏,萎縮成一小段。三十多年了,隋文帝終於被他自己打敗了。


    有了這種心思之後,楊廣忽然出奇地膽大起來。他朝門外眺望,尋找著宣華夫人的身影。她不知幹什麽去了,到現在還沒有迴來。


    楊廣凝視著門外,那雙深邃的眼睛此時像一汪深潭,在早晨的光線中顯得詭異莫測。他就這樣靜靜地站了片刻,嘴邊忽然浮現出一絲莫可名狀的微笑。他要去看看,宣華夫人在不在花園裏。


    因現在時間尚早,花園裏很多地方的光線還是很暗。當楊廣走到一座假山之後時,看到宣華夫人緩步而來。假山後因背光而顯得黑黢黢的,她的出現好像一個小太陽,仿佛照亮了一切。


    原來宣華夫人此次是出去更衣,所以才稍耽擱了些。不知是怕羞還是嫌累贅,她竟然沒有帶宮娥,平日不帶不要緊,今日不帶就要引出事端了。


    楊廣看到宣華夫人後,忽然感到一股熱血湧上頭頂。他抿緊了嘴,二話不說就跳出來攔住了她。宣華夫人被嚇了一大跳,想要逃走,卻又有些猶豫,隻好側立道旁,不敢正眼看他。


    “太子您為何擋住我的去路?”宣華夫人局促不安地站在那裏,臉早已羞得通紅。她隻敢用眼角偷看楊廣,和他的目光相遇之後,又忙不迭地避開了。那羞怯慌張的樣子說不盡地可憐可愛。


    楊廣靜靜地看著她,一汪深潭似的眼睛裏漫起無數旖旎的波光。他緩緩地歎了口氣,輕輕地咬了一下嘴唇,說:“建康一別之後,我就把你的樣子烙在心裏了,烙得仔仔細細、清清楚楚,連頭發絲兒我都沒有漏掉,”說到這裏,他的喉結動了動,竟像激動得說不下去一樣,咬了咬嘴唇後,才接著說,“雖然已經過了很多年,我覺得你仍和那時一樣,沒有任何改變。”


    宣華夫人身體一震,終於抬起頭來。她那張瓜子小臉紅得像一顆熟透的櫻桃,那雙清亮的眼睛就像櫻桃上晶瑩的露珠,正在不安地顫動著,不知下一刻將滾向何處。


    一直裝聾作啞的小鳥們忽然聒噪了起來,還驚慌地閃動起翅膀,就像有什麽無比恐怖的事情即將發生一樣。


    (自己腦補,我和諧了)


    冷笙吃了藥後便睡著了,不知是過於疲憊還是藥起了作用,她很快便睡了個天昏地暗。夢中她忽然聽見有人在耳邊急切地說:“稟報太子妃,皇上……皇上他駕崩了!”


    聽到這話之後,冷笙在夢裏就感覺魂飛天外。她“哎呀”一聲睜開了眼,之後忽然感到胸口一陣劇痛,就像心髒馬上要撕著肝扯著肺從身體裏跳出去一樣,她慌忙用手按住了,緊接著感覺到額頭一陣冰涼,竟是大滴大滴的冷汗滲了出來。


    冷笙見親近的宮娥站在榻前沒吱聲,還以為自己剛才是做夢,便鬆了一口氣,按著胸口自我解嘲地說:“沒關係,惠兒,剛才我隻是做了個噩夢……”


    沒想到惠兒跪下來沉痛地說:“不是夢,太子妃殿下,皇上的確駕崩了,就是剛才的事兒!”


    冷笙猛地抽了一口冷氣,隻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倒在床上就動彈不得。她的身上汗出如漿,轉眼就把衣服濕透了。出了汗之後她反倒康複了,慌忙站起身來梳洗穿衣,飛也似的趕到了宮中。


    宮裏一片混亂,冷笙找了好久才在仁壽宮找到楊廣。隻見他臉也青了,眼也直了,活像剛從地獄走了一遭似的,見她便說:“你怎麽來了?父皇剛駕崩,病人來了不妥,你快迴去!”語氣中充滿了驚慌和恐懼,竟不像是在關心她,倒像是有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怕她發現似的。


    冷笙立即捕捉到了這絲異常,驚疑地朝他看去。他慌忙把目光轉向別處,卻又從眼角偷看她。冷笙見他如此,越發相信是有見不得人的事兒了。


    楊廣馬上要操持隋文帝的國喪,不宜與冷笙多說話。冷笙暫且離開,卻去找楊廣在宮中的眼線,細問皇上駕崩前後的細節。


    諸位眼線見是太子妃詢問,不敢推脫不說,但此事又關係重大,說出來就是掉腦袋的事情,隻能漲紅了臉支支吾吾。冷笙越發起疑,猶豫著想去問柳述和元岩,他們兩個人都是近臣,柳述還是駙馬,剛才宮中發生的事情他們應該知曉。


    剛走到他們的居所附近,就看到士兵環繞,人人看到她時都是一臉緊張的神情。柳述和元岩竟像是被軟禁了!


    冷笙慌忙刹住了腳步,下意識地掩住了口,原本蒼白的臉變得慘白。一個可怕的猜測像怪物一樣在她的心底膨脹起來,扭動著晃出巨大的陰影,轉眼就把她的整顆心都吞沒了。


    她飛也似的跑到宮女們的處所,找到伺候過皇帝的,又和她親近的宮女詢問。她們一開始也是支支吾吾地不願說,後來被逼得無奈,又見她是“楊廣”的妻子,才隱晦地暗示她:不久之前,也就是皇帝還活著的時候,忽然在病榻上大罵,然後命人宣柳述和元岩。


    冷笙一聽皇帝隻宣柳述和元岩,不宣楊素,就感到不對——楊素是楊廣的親信。她又聽說皇帝在宣柳述和元岩之後曾經捶床大罵,言語中似乎提到畜生二字,心裏又明白了幾分,頓時又出了一身冷汗,心忽悠一下子就掉進了萬丈深淵,晃晃蕩蕩地往下急墜,許久都到不了底。


    畜生……好像是父親罵不肖兒子的時候最常用的。父皇會罵他畜生……難道是……冷笙感到心頭一陣劇震,腦子裏忽然一片空白,一陣洪水般的恐慌轉眼就把她淹沒了。


    她用手捂住心口,難道說……他真的和宣華夫人弄出事來了嗎?被皇上發現了,要治他的罪……他就……


    冷笙她靠在惠兒身上喘息了片刻,二話不說就要惠兒扶她迴東宮。


    冷笙往宮外走的時候看到了更多的士兵——她在進宮的時候也見過不少士兵,進宮門的時候她似乎還被盤查過,但她當時並沒有在意。


    現在想來,楊廣竟是調來楊素的兵,把皇宮軍管了。她之所以能平安進得宮來,恐怕還因為她是楊廣的妻子的原因。


    楊廣再也沒有迴過東宮。他坐鎮皇宮,調兵遣將,控製京師,穩定局勢。他手下一幹親信均擔重責,蕭美兒之弟梁公蕭瑀也有參與。


    隋文帝七月丁未日駕崩,楊廣甲寅日就把一切料理停當,次日便召集群臣發喪,緊接著便迫不及待地即位稱帝,再往後便是宣詔將冷笙立為皇後。這一係列改天換地的事幾乎是在須臾之間就辦好了,如此倉促,實在令人懷疑。


    朝廷之中已有人背地裏議論,冷笙那日親眼見了皇宮裏的情況,疑慮更重。但真相如何,似乎並沒有那麽重要了。


    當冷笙見到楊廣的時候,他已經換上了天子的服色,站在亮晃晃的殿堂之上。那明黃色、繡著金龍的錦緞在陽光的照射下發出刺眼的光彩,映在他清瘦的臉頰上,似乎給他的臉也鑲上了一層金邊,可他的臉色卻是微微發青的。


    當然,他形象和神情中的矛盾不止這一處。他的雙目閃亮,雙眉揚起,滿臉都是意氣風發的喜氣,印堂卻微微發黑,顯得有些委頓憔悴。


    他舉手投足無不透出初登大寶後的得意和跋扈,眼珠卻總是下意識地瞥向眼角,時不時地還亂轉幾下,宛然心裏有鬼。


    多年的心願終於得償,他即使不能像脫胎換骨一樣精神煥發,也至少該輕鬆一點兒,可是他看起來仍像背著很重的包袱,就好像關於帝位還有許多未盡之事一樣。


    冷笙心中的疑惑頓時像海底的海怪一樣冒了出來,轉眼就攪起了驚濤駭浪。她用力咬了咬嘴唇,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冷靜之後,她倉促間卻也無話可說,隻好款款跪倒,口稱吾皇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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