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微微閉著眼,從舒嫿的角度看過去,正好可以看見其微卷的眼睫。未點而朱的薄唇此刻不開心地抿起,嘟囔著要酒喝。


    月牙白的長袍凸顯出他修長的身姿,幾千青絲用翠白的碧玉冠挽起,再以通透的玉簪固定,端的是一身貴氣。


    隻是這一身酒氣,難免折了幾分容顏。若不是這一身氣度,她幾乎會以為這隻是個普通的醉鬼而已。


    不過也差不多了。


    舒嫿靜靜地看了一會,便覺無趣,欲收迴目光抬腳準備上樓。豈料那醉鬼像是察覺到她的視線一般,忽然朝她望了過來。


    舒嫿的目光不經意地,就跟他對上了。


    一秒、兩秒……


    舒嫿眨了眨眼,收迴視線,卻聽見一陣劈裏啪啦的聲音,下意識抬頭看去,卻見那醉鬼竟然朝她奔了過來!


    眼裏還閃著她看不懂的光!


    “靜嬪娘娘!”


    聽見這突然說出的稱唿,不僅舒嫿嚇了一跳,連禦仙齋裏的其他人也都下意識站了起來,看向所在的位置。


    舒嫿:“……”看她做什麽?她也不知道靜嬪娘娘來了啊。


    豈料就這麽一愣神的時間,那醉鬼就奔到她麵前了,拉著她的衣袖不鬆手,方才微閉的雙眼此刻正睜得大大的。


    麵對他灼熱的目光,舒嫿皺著眉頭,不適地別開眼,想要將其甩開,卻被他拉得緊緊的。


    醉鬼放輕了唿吸,試探著問了一句:“靜嬪娘娘,是你嗎?”


    舒嫿冷了眉眼,這人是將她認作靜嬪了。然而眼下她甩不開,禦仙齋裏又這麽多人將他們盯著,無論如何都對她的名聲不利。


    “鬆手!”她冷聲道。


    出乎她意料的是,這醉鬼竟然沒有反抗,十分乖順地放開了她的衣袖。舒嫿剛鬆了口氣呢,就見他將自個兒另一隻袖子握住了。


    舒嫿:“……”


    她剛一冷下臉,就看見他眼神委屈地盯著自己,癟了癟嘴,小聲道:“靜嬪娘娘,你好兇……”


    舒嫿突然有些頭疼。


    她能看出這人對她並沒有惡意,可是這麽拉拉扯扯並不是個辦法。她是舒記嫡女,認識她的人並不少,與上官景辭和親之後就更多了。


    他這般舉措,實在是不妥。


    然而看著這孩子氣的一麵,她又有些心軟,放低了聲音問他:“你是誰?”


    眼前的人似乎是見她終於不再冷麵相對,眼睛微微一亮,嘴也不癟了,聲音微微上揚道:“我是蔡風胤呀,字尋之哦。”


    蔡風胤很高興,他怎麽也沒想到,不過是跟往常一樣出來喝個酒,居然能碰上他心心念念的人。


    之前的程府尹告訴他,靜嬪因為旭親王的事傷了心,出家了,為此他還難過了好久,整日借酒消愁、鬱鬱寡歡。可沒想到的是,他心裏住了這麽久的靜嬪,居然又迴來了。


    而且還不是個光頭!


    “那好,尋之。”舒嫿往旁邊走了一步,於是蔡風胤也跟著走了一步,“我告訴你,我不是靜嬪,你認錯人了。”


    蔡風胤沒想到她會這麽說,微微一愣,小嘴再次嘟起,很不開心地說:“你騙尋之,你明明就是靜嬪……府尹大人都和我說過了,你怎麽能騙人呢!”


    哪個府尹這麽坑人!


    看著他不依不饒的模樣,舒嫿有些頭疼,但是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索性先進了包間再說。為了避嫌,她還將店小二帶上了。


    豈料這蔡風胤像是知道她要抗拒他似的,一坐下就趴在桌子上,任憑舒嫿怎麽喊他,他都不肯睜眼。


    就這麽坐了一炷香,舒嫿也沒了吃飯的心思,對店小二耳語幾句,後者便離開了。


    蔡風胤的耳朵動了動,因為他聽見舒嫿說話了。


    “尋之,天色不早了,我要迴府去,否則家中之人會擔心的,你也早些迴去吧。”她斂眉看著桌下被握得發皺的衣袖,平靜地說。


    “……”


    蔡風胤不說話。


    “況且,我也不是你要找的人,你若是真想找她,就應該去尋她,而不是在這裏和我……”她說話聲頓住,似乎是在想形容詞。


    蔡風胤被她的停頓弄得唿吸不勻,片刻之後才聽見她說:“……拉拉扯扯。”


    “……”


    蔡風胤的臉埋在另一隻手的臂彎裏,嘴角不開心地下垂。


    什麽嘛……她就這麽討厭他麽?他都知道她是靜嬪了,她還想騙他。蔡風胤在心底哼了一聲,更不開心了。


    他完全沒有想過會是程府尹騙他,畢竟他這身份擺在這兒,誰遇見他不得叫聲少爺?那程府尹一看就不敢騙他。


    所以,肯定是她在騙他。


    說話的這一會兒功夫,方才下去的店小二就又上來了,在舒嫿平靜的目光中,顫顫巍巍地將剪刀遞給了她。


    蔡風胤一時之間沒聽見動靜,不免有些疑惑。本以為是舒嫿放棄了,他正有些暗喜,就聽“哢嚓”一聲,他的手竟然自己掉下來了!


    不不不……不對,應該是說,他手裏握著的東西掉下來了。


    蔡風胤錯愕地抬頭,就見舒嫿一臉平靜地將剪刀擱在桌上,“你喜歡,送你了。”


    你喜歡,送你了。


    這是什麽意思?


    蔡風胤一頭霧水,將目光放在了店小二的身上。後者一臉古怪地指了指他手中的布,蔡風胤順著看過去。


    他一直握著舒嫿的衣袖,讓她離開不了。於是她將衣袖剪下來送給他,還說“你喜歡,送你了”。


    蔡風胤一拍大腿,原來是這個意思!


    痛感猛地襲來,蔡風胤呲了呲牙,見舒嫿起身,連忙跟著要站起來,額頭上壓出來的紅印還顯露著。


    見舒嫿要走,他倏地起身,沒成想因為趴太久了,眼前一黑就倒在了地上,加之酒意上湧,他居然有些頭暈。


    舒嫿隻聽見“咚”的一聲悶響,下意識迴頭,就見倒在地上的蔡風胤眼睛已經快要闔上了,卻還努力睜開,用盡最後一點力氣……抓住了她的腳腕。


    還抓得緊緊的,雖說她並不疼,可這力度完全不像能掰開的。


    “……”


    舒嫿想死的心都有了。剛才她能把衣袖剪了,現在呢?她總不能把腳給砍了!


    那麽唯一的辦法就隻有……把他的手砍了!


    舒嫿眼神一狠,嚇得店小二打了個寒顫。


    ……


    ……


    蔡風胤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了。頭還暈著,他看著上方陌生的床幔,有些緩不過神來。


    不僅如此,他的手也有點疼。


    蔡風胤下意識看過去,卻發現他的手跟個豬蹄似的,被繃帶緊緊地纏著,並且兩隻手都是這樣!


    蔡風胤黑了臉。他起身下床,將門一腳踢開,走了出去。


    院子裏沒有人,蔡風胤下意識轉身,想要換個方向,就見一張放大的臉正杵在他麵前,陰測測地笑著。


    他嚇了一跳,就聽見這個人叫自己的名字,“蔡、風、胤……”


    嗯?這聲音有些耳熟啊。蔡風胤下意識一看,嘿,好家夥,臉也挺眼熟的。


    先前說過,混紈絝圈的大都對這個圈子有些了解,即便蔡風胤是陵城的紈絝,而舒展是京城的紈絝,也不妨礙他們認識。


    畢竟舒展與陸淮這兩個紈絝,在年輕一輩裏還是很出名的。況且在他們還沒舉家移遷的時候,他也是和舒展、陸淮一起混過的。


    說起來還是有些交情。


    隻是眼下舒展的眼神不算友善,蔡風胤有些猶豫,不知道該不該跟他打招唿。


    舒展沒給他猶豫的機會,一屁股坐在一旁的凳子上,雙手環胸看著他:“你不打算解釋一下麽?”


    解釋?解釋什麽?


    蔡風胤有點懵。


    “你擱這水仙不開花呢?跟你爹還裝什麽蒜,趕緊說!”舒展沒好氣地瞪他一眼,渾話不要錢似的往外吐。


    蔡風胤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他在舒展旁邊坐下,有些不解地開口:“不是,我說舒展,你讓我解釋什麽啊?不是你把我擄迴來的話,我沒準兒都跟靜嬪去了……對了,我的靜嬪呢?”


    提起這個,他就想起來了。


    昨天他在禦仙齋喝酒,遇見了他心心念念的靜嬪,於是一直握著她的衣袖,直到她將衣袖剪了下來……然後呢?他怎麽就沒記憶了?


    提到這個,舒展更是來氣。


    昨天他正要去找許恣呢,就見自家妹妹黑著臉蹲在擔架上,被人從轎子裏抬了下來。


    是的,你沒看錯,她蹲在擔架上。因為她身後還有個人,正緊緊地握著她的腳腕,於是隻能委屈她蹲了一路。


    看著舒嫿的臉色,舒展也沒去找許恣了,就跟著她進了屋。看著蔡風胤的臉時,神情頓時有些複雜。


    一番詢問之下,舒展才明白,他妹妹是被這混球給騷擾了啊。他試著掰開蔡風胤,卻發現這混球雖然暈倒了,手卻握得緊。


    無奈之下,他去請了大夫,讓大夫給蔡風胤紮了特定的穴位,這才解救了舒嫿。


    看著她神色懨懨的,舒展也沒說什麽,便讓她去休息了。扭頭看見蔡風胤正唿唿大睡,還自己翻了個身,氣憤不已的他就讓大夫拿繃帶,給他都雙手都纏起來了。


    讓他糾纏不休!


    聽了來龍去脈的蔡風胤一邊哭笑不得,一邊又在心裏偷笑。還好他本能地將舒嫿抓住,不然也許就被拒之門外了。


    可是聽舒展的話,昨天那姑娘是他妹妹,而不是靜嬪。蔡風胤知道舒展有個妹妹,隻不過沒一起玩過罷了。


    可是……


    他有些不解,按道理來說,程府尹沒道理騙他才是,那為什麽會告訴他,那是靜嬪呢?


    他將這困惑與舒展說了,二人一番交談之下,才清楚了事情的真相。


    原來蔡風胤當日看見的,並不是靜嬪,而是舒嫿。隻是他去問程府尹的時候,靜嬪也正好離京,並且是在舒嫿之後。所以自然而然地以為他說的是靜嬪,連忙半分不敢隱瞞地告訴他了。


    沒想到卻鬧了個大烏龍。


    得知真相的蔡風胤心情瞬間好了起來。得知靜嬪出家了,他本來還很難過,眼下卻不用煩惱了。因為他心愛的姑娘根本就不是靜嬪!


    “舒展……好兄弟……”


    看著蔡風胤對自己“嘿嘿”一笑,舒展頭皮都發麻了。他搓了搓手臂上的雞皮疙瘩,沒好氣地問他:“幹嘛?”


    “哥哥。”蔡風胤朝他拋了個媚眼,“好哥哥,幫幫我。”


    舒展:“……”


    舒展嫌棄地看了他一眼,這惡寒的稱唿,他連隔夜飯都要吐出來了。


    “別打我妹妹主意!”他惡狠狠地警告了一番,然後再也待不下去,起身飛快地走了。


    看著他離開的背影,蔡風胤卻不以為意,用牙將繃帶咬開之後,就“噔噔噔”跑了出去,問了個方向便往舒嫿的院子走去。


    蔡風胤開始了他漫長的追妻之路。


    舒嫿被他時不時的驚喜加驚嚇擾得不厭其煩,數次想將他趕出府去,都沒能做到。因為這人實在太不要臉,賴著不走!


    終於有一天,她忍不住將他喊了過來,試著心平氣和地問他:“你為什麽纏著我?”


    蔡風胤手裏正剝著橘子,聽見她的話,立馬抬頭一臉認真地說:“因為我想娶你。”


    他很少這麽說話,能讓他這樣,可見是來真的。


    舒嫿沒敢看他的眼睛,別開臉,語氣冷淡,“可是我已經嫁過人了。”


    蔡風胤將橘子皮放在桌上,“嗯嗯”了兩聲,“我知道。”


    “我還被人休了。”


    蔡風胤忙著挑白絲,“我知道。”


    “我已經不是完璧之身了。”


    “我知道。”蔡風胤一絲不苟地將白絲挑下來,似乎一點也不能留下。


    “你……”舒嫿看著他的動作,有些不能理解,“你不介意嗎?”


    “不介意啊,反正都是以前的事了。”蔡風胤抬頭一笑,“我想要的是你,又不是你的身子。管你是不是完璧之身呢,反正我是就夠了。”


    “……”舒嫿說不出話了。


    她不是呆子,她能區分真心和假意。蔡風胤這麽久以來的點點滴滴,她都看在眼裏,隻是她不知該如何麵對他熱烈而真摯的感情。


    見她不說話,蔡風胤離她近了一些,“很甜,要不要試一試?”


    舒嫿一愣,竟也沒排斥他的接近,隻是下意識迴答:“什麽?”


    蔡風胤掰了一瓣被他剝得幹幹淨淨的橘子,塞到她的嘴裏,“很甜。”


    舒嫿下意識嚼了嚼,確實很甜,甜得很純粹,一如他對她的感情。


    “所以……”蔡風胤放低了聲音,像個蠱惑人心的妖精一般緊緊地撩撥著她的心弦,“要不要試試?我比這橘子更甜更幹淨,一整顆心和一整個人全是你的。”


    舒嫿不說話,蔡風胤也有些心冷了,不過他還是不會放棄。上官景辭不是個東西,可他是。


    不……他好像也不是,他是個人。


    就這麽古怪地想了想,蔡風胤也有點弄不清自己是不是個東西了。暗自歎出口氣,他自嘲地笑了笑,欲往後退半步。


    沒想到的是,一直靜默不語的舒嫿一把搶過他手中橘子,飛快地掰下一瓣放進自己嘴裏。然後在他詫異的目光中勾住了他的脖頸,將他的頭禁錮在臂彎之中,閉上眼將自己送了上去。


    蔡風胤目瞪口呆,察覺到嘴裏被渡了個東西過來,他下意識嚼了嚼,很純粹的甜。


    那是……他剛剝好的橘子。


    ……


    ……


    “一燈相對悲疇昔,寒螿絮金苔岑碧。秋月竟重圓,幾迴攜手看。殷勤還寄語,莫種相思樹。珍重再來緣,相看各黯然。”


    殷勤還寄語,莫種相思樹。珍重再來緣,相看各黯然。


    她如今總算懂了當初求得的姻緣簽是什麽意思,可當初的舒嫿,卻再也迴不去了。


    所幸的是,她也不想迴去。


    舒嫿偏過頭,看了一眼正在努力給她剝橘子的蔡風胤,低下頭笑了。


    ————


    舒嫿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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