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安元年的年初,帝後方才殯天,皇帝登基不久,宮裏頭鬧出來的事就此起彼伏,一件連著一件,哪怕一時半會都不能安寧。


    申容在章昆宮養著傷的這天,先還沒瞧見劉郢,外頭的消息就傳入了耳中。


    原本隻是宮奴們的私語,不曾流入殿內,逢著大宮女去了趟蘭房殿喚人,她一個人在榻上坐不住,就一點點踱著步子到內院的迴廊上去透氣,不防聽到了他們口中——關於宮外頭的消息。


    天子迴歸的當日,劉子昭於迴陽戰場被射殺,乃是由陛下手下一個叫曹晉的小將擘張擊中。


    “是沒防備被殺的,前頭是朝廷禁軍,後頭是各地諸侯的援軍,就算再有本事,也難熬過去。”


    “可惜咯,這麽威風的大將軍,就這麽死了。”


    “可惜什麽?他不死,等攻進了長安,死的就是我們。”黃門歎了口氣,“其實誰當皇帝都一樣,都是先帝的兒子,隻看誰名正言順的罷了。”


    “可小著聲些罷,迴頭被抓著先砍了你的頭。”


    “怕什麽,如今帝後都在榻上養著傷——”


    “皇後前幾日才處死個太夫人?西宮那兒的死人都還沒拖幹淨呢,你就忘了?。”


    幾人頓時噤聲,不敢再說,申容也就沒有多聽下去了,也不打算治他們的罪,本來宮奴之間的閑言碎語就是止不住的,她沒必要為了這些小事大動幹戈、要以示效尤什麽。


    更何況,這些時日宮闈內死的人確實太多了。


    治大國如烹小鮮,治理內宮又何嚐不是?除非是到了迫不得已的地步,需要靠血腥來鎮住,不然私底下的這些小事,她都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正預備著悄無聲息地退迴殿內,又聽議論的聲音在牆後傳來,“益北王後——”


    她的步子猛地頓住。


    “聽說昨日夜裏在國邸裏自縊了。”


    ……


    她忘了自己是怎麽走迴的內殿,仲春時節,長安城內已經泛開了陣陣暖意,屋子裏還升著暖爐,就更不會覺得冷了,可她隻覺得骨子裏都在打著寒噤。


    就半坐在帳中發了一會呆,後來大宮女將阿堅抱了迴來,申容才勉強扯出個笑來。


    幸而當時在蘭房殿內,阿堅的小榻四周蓋了層層紗帳,才不至於跟著她們這些個大人吸走熏爐裏的霧瘴,不然就算是被救出來了,這麽小的孩子,估摸著也難活成。


    過了片刻,阿勇入殿,被茵梅帶到了皇後帳邊的行障後頭迴話。


    “是,是之前那個人有一日沒看著,但也就那小半日。何況永巷獄的人也不知道他在邊上看著的,所以他想著就算有人要救,也不至於正好趕著那會……所以……”


    阿勇的聲音越來越弱,沒成想一點點的疏忽,就釀成了這麽一樁大事,連蘭房殿的主屋都沒了,那可是曆經了兩朝三百年的一間宮室,就這麽付之一炬。


    絲帛行障後頭的人撲通一下就跪下來了,“娘娘,您殺了奴婢罷,是奴婢的疏忽,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死不死的,先趕緊認了罪才是,要是扯東扯西彌縫,說不準會讓人治得更狠。這申娘娘做儲妃的時候都還好,就算給過他威脅,但其實還沒見過她處罰過奴婢,那時候還能當人家是色厲內荏,怎麽都不至於和鄭太後往前一樣,拿著人說殺就殺——可前幾日內宮的事鬧得沸沸揚揚,那個太夫人她是眼都不眨的就給殺了,南宮的甬道邊上更是死屍一堆。


    他如何還敢當人家是個心善的小姑娘?


    “殺了你有什麽用?殺了你,那火就能當沒燒過嗎?”屏風那頭的聲音柔柔地傳了過來。


    阿勇頓時哽住,隻好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主動認罪還不行,就隻能靠這些來博取上位者的可憐了——好歹他也是從蘭房殿裏摸爬滾打出來的,應付這種事自然有一套自己的章程。


    這事確實是阿勇的疏忽,按理說申容也確實是要罰他的,不然以後手下的人還這麽迷迷糊糊地做事,那也沒什麽好留著了,隻不過眼下還不到時候,她還需要用到阿勇——此人確實內秀,口齒便給,辦事也利落,不亞於明生和兩個大宮女。


    再者,罰人不一定就要打罵懲戒。申容凝睇行障後的那抹身影,平心靜氣地說,“給你個將功贖罪的機會,若再做不好,以後就不必留在我身邊了。”


    殿內一應人等退下,章昆宮裏的寂靜比以往她所在的金陽殿和蘭房殿更要瘮人,尤其這裏,還剛走了上一代君主,她現在身子骨還未完全恢複過來,後來喝了一碗熱氣騰騰的湯藥,又含了顆飴糖,也就再躺到帳子裏頭去了。


    現在一想到阿予,就隻能想到和大小王氏的關聯,然而大王氏早就是被她打發到東山去守皇陵了,也不可能在宮裏突然放出阿予來,那就隻能是王慧了——事發當天,她並沒有來過蘭房殿,而以她那樣的性格,平時就是生了一點小事都要來問問,宮裏頭人人自危的時候,她卻待在自己的長明殿裏穩如泰山,確實很可疑。


    甚至說,有嫌疑的也就隻有她了。


    思緒被前堂接踵而至的腳步聲拉迴來,她猜著大約是劉郢,隨即撐著榻緩緩起身,還未下榻,那人就被宮奴們抬到了跟前——皇帝身上套著袍服,光從外表還看不清身上的傷,隻離得近了,才能看到裏頭包裹住身軀的層層白布。


    他是坐在肩輦上,由人抬著進來的,腿腳還利索,自己著了地,又走到了榻邊,不過也隻是兩條腿在動,上半身幾乎是僵著的。這麽一看,還是能知道傷勢定然不輕。


    可偏生他臉上不顯出半點疼痛的表情。


    “聽你醒來有一陣了,感覺好些沒?”劉郢先搭的腔。


    其實按理說兩人見麵,應該申容先開口喚他,就算身子不爽快,不大方便行常禮,也總該要喚他一聲“陛下”,或者問問他這個救命恩人如何了的。


    可她嘴唇翕動,突然就不知道要怎麽開口說話了,甚至於方才見著他時,還有些莫名的忸怩。


    就先不知所措地躲開了目光。


    “怎麽了,還是不舒服?”劉郢仔仔細細地觀察著她,說完一招手,立刻要召人去喚太醫。


    申容就垂眸吐了口氣,抑製住了心口那股猛然竄上來的悸動,微微搖頭,“我還好,你呢?你如何?”


    “小傷。”皇帝張了張左手臂,示意給她看,“也幸好趕迴來的時候身上甲衣沒脫,鍛鐵的,堅硬著呢。”


    “那你身上還有哪些地方傷著了?”她當時其實也不是全然無意識的,甚至識海深處的自己還很清醒,隻不過沉溺在了深潭之中,隻能模模糊糊地感受著周圍的動靜。


    她依稀記得劉郢是先過來拉上的她,後來開始找阿堅,當時明生好像也在邊上,阿堅是被明生帶出去的,劉郢就抱著她行至前堂門邊,頭頂的內柱突然掉下來一截,那些滾燙的火氣瞬間衝到她身上,差點燒著衣服,好在劉郢及時揮開了,她不知道那截內柱有沒有砸到他,又或者有沒有燒到。


    就見他又在自己麵前轉了半圈,“瞧瞧,沒事。”


    上半身所有地方都大幅度動了,偏就右手隻跟著拉了兩下,牽扯到那邊時,腮幫子還隱隱咬緊了,雖然這一舉動微不可察,可仍是完完整整的落入了申容眼裏。


    她吞咽了一下,壓下湧上來的苦澀,“沒事就好,看您如此生龍活虎的,妾也就放心了。”


    劉郢就“嘿嘿”了兩聲,跟著調轉了方向,和申容並排坐著,隻是也沒說話,就看著對麵的幔帳出了會神。


    帳中安靜的時間倒是沒維持多久,她是等沒聽著一點動靜的時候,才轉過頭去看他的,才發現這位帝王已經睡著了,頭枕在自己的肩窩,吐納漸漸平緩。


    候在邊上的海三原是要來幫皇帝調整睡姿的,可隻上前了小半步,就被申容抬手示退了。他先欠身退下,腳步到行障邊上的時候,還是忍不住抬頭瞄了眼,就見申皇後默然揭開了皇帝的袖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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