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容最終被皇帝身邊的黃門送迴了蘭房殿,倒是沒留下什麽處罰的命令,不過也可能是一時沒留神罷了。


    皇後的輦車從甬道上漸漸離去,於拐角消失了身影。韓萇就暗暗打量上了身前麵無表情的天子,也不敢多說話。


    夜間寒雪未息,眾人屏聲斂氣,唯有鼻間唿出來的熱氣是活動的。過了會,才有一邊上跟著的扈從率先問出來,“陛下,去不去宮外追?”


    就見皇帝彷徨著,似還沒緩過神來,過了很久才擺了擺手,也沒出聲——


    目睹全程的韓萇不能說看不明白,能引得一向穩得住的皇帝親自追過來,隻怕還不是直接和趙氏子有關,畢竟他還能下令去尋找稚子屍首,就說明能應對的法子不少,逼瘋鄭氏,其實並不算那麽棘手的一件事。


    再者,天子令若吩咐下去,皇城禁軍的動作隻會更快,他何需自己親自過來?


    這一趟還是為了申皇後來的罷。


    眼下不再追那兩個孽子,大約也是在顧及她了,婦人總是仁慈的,加之她自己也有了孩子,少不得愛屋及烏,一同憐惜起來。


    韓萇跟了劉郢這兩年,其實也摸得準他的性子了,按著他往常辦事的風格來看,趙氏子是必定不會被留下的,這是何其狠毒的一個人,從來手上辦事,都是寧可錯殺,也不可放過——


    而今卻也不追了。


    韓萇不由得轉頭看了眼身後的甬道,仿佛方才那道倩影還在,一時心驚肉跳,又迅速迴眸瞥了眼身前的天子。


    *


    小王爺們不見了,這動靜委實不小,壽昌宮內早就是亂作一團,鄭太後問盡所有人,隻得一個搖頭不知,不由得寒毛卓豎,方才奔到大院,隔著內牆見甬道上燈火通明,火把升騰的煙霧,仿佛將這青黑的天際點亮。


    一股強烈的感知直衝頂梁骨,她緩了腳步,透過門縫隱約瞧外頭守著層層禁軍,才要拉上身後的幾個中人衝出去,馬蹄踏磚的聲響傳來,咚咚咚每一步,都好似踩在她的心口。


    國朝皇宮甬道上打馬而行,皇帝不過剛上位,就已經完全藐視了宮規。


    那還有什麽事是他做不出來的?


    “開門!”


    伴隨著一道粗沉的嗓音,門外火光瞬時湧入壽昌宮的大院,那人就停在宮門前,鄭太後並不認識,但見身上鶡冠玄甲,就能猜出是個軍官了。


    “你好大的膽子,宮道策馬,孤可治你死罪!”


    話音才落,隻見他蔑笑道,“太後還是瞧瞧這物什罷。”說著,將座後一個粗布麻袋丟了過來。


    占著石道上的雪,兩尺長的麻袋一直滾到了她的腳邊,那上頭草繩紮得並不嚴實,裏頭裝的東西還不是個完整的,光下隱約可見其形,她下意識地湊近了點,赫然發現袋口露出一截胳膊,粗粗短短的,就和那藕節子一樣。


    登時就癱坐在了原地,冷汗從額頭流到下頜,未待反應,門後卻又上來個人,乃是皇帝身邊的常侍郎海三,她還認得。鄭太後心中的猜想落了地,猛地往前一傾,頓時慪出一大口血來。


    “太後,皇子們於城樓上玩耍,不慎跌落,叫人發現時,已是沒了氣,陛下請您節哀。”


    皇城上空大雪不止,落了厚厚一層,太後的指尖就埋在了那深雪之中,卻感受不到半點刺骨的冰冷。


    “城樓?”她瞪大了雙眼,尖叫起來,“半夜城樓玩耍,你迴去告訴劉郢,這樣的話傳出去!他就不怕背負上殘害手足的罵名!”


    “陛下屍骨未寒啊!”


    *


    等消息遞到蘭房殿來時,窗邊天色已是大亮,申容並不知道昨夜後來發生了什麽,就跽坐前堂的暖爐旁,等著韓萇的消息來。


    韓萇也不辜負皇後臨走時留下的那一眼,清早就托人給明生傳了話,說天子並沒有派人出去追趙氏子。


    她聽完發了一會愣,猜不透他既能放過,又何苦自己親自追過去?甬道上打馬,當真是半點不在意禁忌,眼下好歹還在國喪期呢,鬧得這樣不安寧。


    不過她思考不了那些了,她能做的最多也就隻到這一步了,鄭太後若是單純隻是想保著自己的權利,在朝中留下幾個自己的心腹大臣倒也罷了,往後老實低調,或許還有機會拉扯著自己的一雙孩子,在劉郢的眼皮底下求活,可她偏偏就是動了虎符,動了這個帝國軍事的根本。


    蜚鳥盡,良弓藏,她早該要知道這個道理的。


    她闔眼平複了一會,實在不曾想到這一世走到眼下,所有事的發展都變了——成帝在太康九年就死了,不過年關,劉郢就做了皇帝,而照如今看來,鄭皇後估計也活不長了。那麽往後,她自己的人生又會怎麽樣呢?


    這日午時前,蘭房殿的阿堅被抱到了天門殿,海三來領人的時候沒說什麽——估計是劉郢下的令,但走後沒多久,就讓人私下裏來遞了話,其實大概意思還是劉郢自己許久沒瞧見兒子,但因不想來申容這,所以隻讓人把阿堅抱過去。


    “等來年春天,暖和些了,太子位也就該定下來了。”那傳話的人依著海三的原話說道。


    申容也沒多說什麽,就讓元秀賞了東西下去,令他從後門退出蘭房殿。


    不過到了夜裏,她終究還是坐不住了,想著壽昌宮的事,不免讓阿勇找著人去打聽打聽,豈料阿勇跪坐階下,哭喪著臉低聲道,“今早人就去了。”


    申容怔了一下,還未開口,又聽他說,“聽說昨日夜裏,司馬將軍丟了兩具稚子屍首進去,太後當即就瘋了,說什麽讓人去找李大人、竇大人——和,和您,叔媼不在邊上,裏頭的奴才們沒個敢拿主意的,太後就抱著屍首在房裏坐了一宿,今早人進去瞧,以為是睡著了,誰知才想叫醒她,太後眼一睜,就尋著牆撞了過去。”


    “當即……人就沒了。”


    申容就從跽坐的姿勢中起身,昂首望向了這一方正殿,雖然這裏頭是按著金陽殿的布置來的,可一些動不了的地方,仍舊留了些鄭太後從前住過的痕跡,往前頭台階下過去,右邊的旁室乃是她入宮前半年習禮的地方。


    還當真是物是人非。


    這感傷不過一會,就隨著暖爐上的煙霧散去了,或許這結局,她早就是有預感的。


    第二日壽昌宮裏的事就傳了出去,鄭太後死了的消息走過一趟天門殿,等再宣告天下時,死因乃是:過度思念先帝,追隨而去。


    朝中餘下幾個鄭老將軍生前的部下自然會有異議,頭兩日有人麵見皇帝要求查明死因,可皆被擋在了殿外,由此可見,皇帝的這般態度再清楚不過。況且這段時日,朝中老舊官員陸陸續續被天子以各種借口撤下朝堂,目今留下的幾個,就算是匯聚在一起,也著實掀不起什麽風浪來,所以到後頭,眾人對太後之死,也隻得漸漸作罷。


    再一個不得不提的,便是不知從何時起——連百官之首的崔斐也全力支持了皇帝,可謂擺明車馬。


    少了個能與皇權抗衡的第一人,天子即便是剛上位,也頗顯出了獨斷專權的意味。


    上頭再沒個太後之類的長輩能壓製得住的,一時間就更無人敢反駁了。


    申容是在鄭太後發喪的第五日病倒的,阿堅被抱去天門殿後一直沒迴來,跟著伺候皇子的花媼也被帶了過去,後來陸陸續續去了幾個奶娘,她實在看不透劉郢是要做什麽,早兩日還沒多想,後來心裏隱隱預感不好,夜裏也實難睡下,好不容易挨到天亮閉了一會眼,就開始做起了噩夢。


    直到腦袋忽然開始發燙,等茵梅請任行恩來的時候,大宮女頭迴自作主張,托人也把消息傳到天門殿去了。


    申容喝過藥清醒一些,得知了這個事以後沒說什麽,也說不得什麽。總會要如此的,原先她還可以一味逃避,不去想著和劉郢求和的事,可涉及到了阿堅,她就不得不低頭了。


    也就是到了這一刻,她才意識到——劉郢是不是在用這種方法,逼她低頭?讓她承認和劉子昭見麵出賣了他?然後再覥著臉求他原諒自己?


    她忽得又想起那時去東山祭拜魯陽夫人,因為一個莫名的事,劉郢將她丟在了山腳下,整整兩個時辰,事後她卻還要裝病去哄他。青紗帳頂在被風吹得一股一股,她平躺著凝眸許久,忽而笑了笑——真就活成了田婉兒當初話裏的“似我非我”了。


    其實就算事態發展到如今,她也沒有後悔過當初勸劉子昭,更沒有後悔救走趙氏子,不過是按著自己想要的去做的罷了。上一世渾渾噩噩,全然做了自己,在這皇城之中不知分寸直到亡路;這一世謹小慎微,左右逢源,倒是穩穩當當地走到了後位。


    可最後當真就快樂了嗎?


    當日劉子昭的話猶在心頭,不論是哪一世都沒有錯,上一世是坦坦蕩蕩做了自己,好歹自在一世,這一世就算虛與委蛇,也不過是為了求活罷了。


    可若光是為了求活,就全然活得似我非我了,她想——她最後也未必會想要過這種日子。


    若這般違心地下去,她或許就會和前兩月那樣,便是和宮女們一塊偷摸著吃炙肉,都覺得是唯一一件快樂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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